四年後。
某邊陲小鎮,風沙漫天。
年近三十的游俠帶著十六歲的孤女,躑躅而行。
天邊,火燒著雲,紅日西沉。
小鎮上的住戶門窗緊閉,所有店鋪客棧都早早打烊關門。
長街無人,說不出來的清冷與詭異。
「大哥,」孤女警惕地四下張望,聲音微微發顫,「我……有點害怕。」
游俠回首,望著她膽怯驚惶的模樣,眼中驀然涌出濃濃的憐惜。
他的聲音放得很柔,「不要怕,靠緊我。」
甭女名叫桑童,跟在他身邊已經三年了。
三年前,路經某地,正鬧著瘟疫。
他投宿于一戶人家,這家唯有父女二人相依為命,老父病入膏肓,當夜便撒手人寰,只剩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兒。
女孩發育不良,又瘦又小,看上去不像十三歲,只有十歲左右的模樣。
她有一雙大眼楮,哭得雙目紅腫,一抬頭望向他,卻是閃閃發光。
他替她辦了葬禮,掩埋掉她勞碌一生卻仍然死于窮困的父親。
原本沒想帶著她,找個好人家就想給人收養。
但她只肯跟著他,不停哀求︰「大哥,不要丟下桑童,桑童在你的身邊,可以替你解悶分憂,為你洗衣縫補,桑童很听話,不會給你增添負擔……大哥,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他被觸動了心弦——記憶深處一直有個女孩,也曾睜著明澈而憂傷的眼楮請求過他︰哥哥,你不要小延了嗎?你不會不要小延,是不是?
可是,為了她能生活得更好,他狠下心腸離開了她一次又一次。
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她能安安心心在南陵的王宮里做她的王後嗎?她能守住自己既得的幸福嗎?她——能不恨他的善意欺騙嗎?
心一軟,他破例把桑童帶在了身邊。
已經怕了那樣撕心裂肺的離別,他受不了小女孩在他面前肝腸寸斷地哭。
他把桑童帶在身邊,寧可自己餓著,也讓她吃飽,寧可自己冷著,也讓她溫暖。
現在,十六歲的桑童發育得很好,身高修長,比一般同齡的女孩還要高半個頭。
可能長年在外的緣故,她的膚色偏黑,五官卻不失俏麗,一雙眼楮仍是閃閃發光。
他還教了她武功,用以在危難的時刻防範自身。
雖然她只稱他大哥,但他對她的感情其實已經是師父對弟子一樣。
他想起桑童第一次模殘夜劍的時候問出來的第一句話︰「它叫什麼名字?」
和小延的問話一模一樣,連神情語氣都是一樣。
他怔忡了半晌,才緩緩答道︰「它叫殘夜,而我叫柳殘風。」
「殘夜和殘風?」桑童格格地笑起來,「你們像是兄弟呢。」
「是的,我們是兄弟。」殘風也淡淡地笑起來,轉過頭,他想看卻又不敢看女孩與女孩之間總有幾分類似的無瑕笑容。
就像他總是想念小延,又總不敢想念。
在孤女桑童的眼里,柳殘風是上天特地為她而安排的男人。
若不然,為什麼不偏不倚出現在父親將死的那一天呢?
殘風曾說︰「論理,你該喚我叔叔,像我這樣的年紀,如若早些結婚成家,女兒小不了你多少。」
她回道︰「可你不是沒有成家嗎?」
她不願喚他叔叔,而只肯喚她大哥,只因暗地里,她早已深深愛上了他,就在見他的第一眼起。
那一天,他來敲門,她打開門,看到一個風塵僕僕的陌生人,看上去不會超過三十歲。
那樣的高大,比她瘦弱的父親高出一個頭,雖然只是一身粗布短褂,還有點髒,胡碴子沒有刮淨,看上去邋遢潦倒,眼楮里也盛滿了滄桑。
但一切都難以掩飾他英俊的本質,再怎麼看他也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
那些潦倒與滄桑,反而成就了他身上一種獨特的氣質,一種漂泊之美。
知道他走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風景,經歷過很多的險惡……她對他簡直是崇拜極了。
十三歲,已經是少女懷春的年紀。同村的姐妹在這個年紀大都已經定了親。
她的一見鐘情便這樣交給了一個上天安排下結識的外鄉人。
很快,他又成了她的恩人。
案親死了,她本沒有錢操辦喪禮,早就作好了賣身葬父的打算,柳殘風主動來替她操辦喪禮,不管他承不承認,她都認定他就是她賣身的主人,她注定與他不可離分。
她跟了他整整三年,三年里,他對她簡直是無微不至,讓她對他的感激與熱愛一天比一天更濃更深。
只是,從沒有見他開懷大笑過。他似乎是一個性格沉郁的人,又或許,他的心中埋著不開心的往事?
有人說,一個男人的憂郁,多數是為了女人。
桑童不願相信這樣的無稽之談,她只希望自己是能夠解開他眉間愁鎖的女人。
她也覺得,除了她,沒有人更適合他。
邊陲小鎮,神秘而令人不安。
他們好不容易叩開了一間客棧。
店家從門縫里對他們仔細張望了一陣,驚慌失措地拉他們進來,馬上又拴緊了門。
進去後才訝然發現,大堂里居然客人不少,但一個個都安安靜靜的。
找了一張空桌子坐下,桑童忍不住問出來︰「你們為什麼這麼早打烊關門啊?」
「噓!」店家示意她噤聲,又壓低聲音告訴道︰「客官有所不知,我們這個鎮子上,天黑會鬧鬼!」
話音剛落,「砰砰」又響起重重的敲門聲。
把一屋子人都驚了一跳。
這次進來的也是一男一女,卻令所有人都眼楮一亮。
穿著不算出格,不過是平常的富貴人家公子與少女乃女乃裝扮。
但一走進來,便覺得好似同時射進了日月的光華,真令蓬蓽生輝。讓一屋子的人都明顯地氣短了幾分。
兩個人外貌都出挑,站在一起,更有說不出來的契合與登對。
若說男的是一棵玉樹,那女的便是精雕于樹上的冰梅。
若說男的是一淙清泉,那女的便是輕濺于泉上的水花。
桑童頗有幾分艷羨地盯著他們,心想︰這便該是戲文里說的才子佳人。
他們都長得很白,眉眼清秀得好似工筆畫出來的,
反手模模自己的臉,大概抹再多的脂粉也無法修飾成他們那種瑩白中又透著珠潤的澤吧?
還有手,她注意到那女子的手,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那樣白女敕尖削,指甲也養得很漂亮。
桑童不禁縮了一縮自己的手。自己的手指留不出指甲來,即便留了出來很快也就折斷了,圓禿禿的,真難看。
手一縮的同時,突然發現自己的桌子在微微顫動,竟是素來處變不驚的殘風大哥在輕輕發抖,不由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只見大哥的眼楮幾乎有些發了直地盯住了那對男女,進入前所未有的失色狀態。
他到底是在看那男的,還是看那女的?
桑童不由回頭又死盯了那女子幾眼,覺得她真很漂亮,素淡清雅,溫婉柔和的模樣,一笑起來卻又不失嬌俏。而且一看上去就有很好的出身,很有教養。
「店家,給我們一間上房。」那翩翩公子開了口,亦是溫文爾雅。
放下訂金以後,無視于周圍人的目光,公子帶著他美貌的女眷向樓上去,似乎早已習慣了被人矚目。
在路過他們桌子的時候無意識地輕瞟了一眼。
殘風則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只這輕輕一瞟,錦衣公子突然像被勾住了一般,目光鎖定在殘風的身上。
而他身邊的女眷極度驚訝地掩口輕呼一聲︰「咦?」
桑童感覺到桌子顫動得更為厲害。殘風手撐在桌上,緩緩地,站起了身。
兩個男人面對著面,身高差不多,但有很鮮明的不同。
一個白淨、整潔、文弱,另一個風塵、潦倒、滄桑。
但顯然他們是舊識,已經認出了彼此。
錦衣的公子驟然現出不可自抑的激動。他上前抓住了殘風的手臂,急切地問︰「迦延呢?你有沒有見過迦延?」
為什麼這麼問?
迦延——小延——不是他的妻子嗎?不是應該和他在一起嗎?
殘風愣愣地望著珍河。
堂堂南陵國的一國之主,為什麼會僅僅只帶著一個妃子出現在這荒涼僻壤且並非本土的邊陲小鎮上呢?
難道南陵的國政出現了什麼變故嗎?那麼小延呢?小延出了什麼事了?
他只覺得一顆心墜入在一個無重的世界里,上不去落不下,干干地著急。
見他這樣的神情,珍河明白他自是不可能見過迦延,不由悵然地輕輕嘆了口氣。
在他的身邊,茹佳的目光卻落在桑童的身上,女子對于女子,多少總是更敏感一些。
桑童亦毫不回避地迎視她,對于心上人身邊無端出現的美貌女子,管她是不是有別的伴侶,她總是警覺而敵意的。
「迦延——怎麼了?」殘風終于鼓足勇氣問了出來。
面對著珍河他氣短得很,總覺得自己是負了罪的。他是迦延的丈夫,而迦延卻差點為了自己去背叛他。
珍河的眼神黯然了,「她——已經失蹤了三年半了。」
听到他們一直圍繞在「迦延」這個名字上,桑童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迦延——听上去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已經失蹤三年半了?殘風不可思議地微張了嘴。
那豈不是說,自他離開南陵以後僅僅半年,迦延就失了蹤?
「怎麼會?」他呆呆地訥訥。
珍河看了一看四周,道︰「這里不是談話的地方,去我的房間細說吧。」又不勝唏噓地道,「真沒想到可以在這個地方遇見你。」
殘風見他沒有任何敵意,估計他不會知道小延與他之間那說不明理不清的曖昧之情。何況,就自身來說,他從未真正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雖然喜歡小延,但他從沒有在小延面前表白過,就算是小延先表白了,他亦用不告而別的方式拒絕掉了。
他應該有足夠的資本來理直氣壯的。
于是他點了點頭,「好。」
桑童亦隨之站了起來。
珍河這才看向了她。
殘風很坦然地介紹道︰「這是一個孤女,她的父親病死在我的面前,她無親無故,我不能不管,便一直帶在了身邊。」
珍河點了點頭,「柳少俠還是那樣古道熱腸。」
桑童望著這個錦衣儒雅俊逸非凡的男子,他看上去比殘風大哥的年紀要小幾歲,但不明白為什麼像殘風大哥那樣不拘不束無忌無畏的人,卻在面對他的時候會不知不覺地恭敬而唯諾起來。
這男子隨意的一句話、一個笑容,仿佛都有一股難言的矜貴,雖然很柔和,卻仍讓人覺得居高臨下。
到底他是誰?和殘風大哥又有什麼關系呢?
而他們口中那個叫做迦延的人又是誰?讓這兩個截然不同又各具氣質的男子如此毫不掩飾地關切著。
邊陲小鎮的客棧,所謂上房也好不到哪里去。
房中的物什都顯得陳舊,走進去甚至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霉味。
店小二把他們帶到了房中,正欲離開,卻被珍河叫住︰「等一下。」
店小二退了回來,「客官還有什麼吩咐?」
「我在外鄉听到傳言,說這個鎮子最近鬧鬼,可是確有此事?」
店小二聞言忙不迭地點頭,滿臉的驚懼之色,「千真萬確,這不,原本我們鎮子還挺熱鬧喧嘩的,最近可漸漸荒涼了。家家戶戶天不暗就趕緊閉門鎖窗,稍微有些門路的,都舉家外遷了。」
雖然不明白珍河為什麼突然對鬧鬼傳聞感起興趣,但听店小二這麼一說,殘風亦被勾起了好奇之心,「哦?那這個鬼到底是怎麼個鬧法?」
「就是莫名其妙地死人呀。」店小二道,「天黑以後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就騰空而起被抓了去,第二天就在當街發現了尸體……」
小二說到這里,聲音禁不住地微微發顫,讓茹佳和桑童這兩個女眷都感到心里涼絲絲的慌。
「那尸體不、不一般啊……」
「有什麼不一般?」珍河問。
「幾乎認不出原本的樣子,慘白慘白,還干癟得只剩了一層皮。」小二道,說到這里的時候,臉色都有些灰,「我就親眼看見過從我們店里喝完酒深宵歸家的客人的死狀——嚇死人了,根本不是人干的。他的脖子上有很深的牙齒印子——大家都說定是被奪命鬼吸干了精血死的。」
殘風輕輕地蹙起了眉,他向來不相信鬼神之說的,而且見多識廣,听這情形,倒覺得像是有人在練什麼邪功。
「人死得越來越多,官府亦派了捕快加緊夜間的巡邏,可是人怎麼跟鬼斗呢,連捕快都被抓去給吸干了。那些生還的人都說,明明剛剛還走在身邊的同伴,突然之間就被一團黑影抓著騰空去了,很多人拔腿去追也追不上呢。後來沒人敢再做捕快,集體辭職,官老爺沒辦法,也就不催逼著破案了。從此以後,我們鎮上夜間沒人敢出門在外,除非一些不知情的外地人路過,第二天尸首也被發現在當街上了。」
「怪不得,」珍河點了點頭,「你們這里鬧鬼的傳聞傳得很凶很遠呢。」
「客官是從哪里來?」小二忙問。
「南陵。」珍河道。
「要去往哪里?」小二又問。
「專程前來此地。」
「知道這里鬧鬼還來?來做什麼?」小二感到奇怪。
珍河神情一斂,好一會兒,才道︰「捉鬼啊。」
這話一說出來,不但店小二很意外,連柳殘風亦意外極了。
小二上下打量他一陣,又看了看他身邊弱質縴縴的霍茹佳,不相信地搖了搖頭,「公子和夫人怎麼看也不像是走方的術士呢。」說完看了一看柳殘風,「倒是這位俠士,一看便是江湖人物武林高手,若他說要捉鬼,小人倒還有幾分相信。」
珍河輕輕笑了一笑,「你在這里開店,見慣南來北往各色人物,難道還不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嗎?」說罷,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這是你的賞錢。」
平白無故得了這麼多賞錢,小二有點不知所措,「多多多……謝……謝……」
「不用謝,」珍河道,「只是剛才我們說的話不要傳出去就行了,等本公子真的捉到了鬼,再替我大肆宣揚也不遲。」
「是、是。」
待小二退下之後,殘風終于忍耐不住,「陛下是在和他開玩笑嗎?」
「朕沒有開玩笑。」珍河這一次臉上並沒有笑容。
一股凝重的氣氛在這小小的房間里升起,不知是不是錯覺,殘風覺得這凝重之中又夾了幾許的悲傷。
桑童听到殘風喊出「陛下」,又听珍河自稱為「朕」,嚇了一跳。
難道這位俊美得不行又擁有神秘高貴氣質的人竟是一個帝王嗎?
「這位是南陵國主。」殘風向她介紹道,「而那一位是貴妃娘娘。」
桑童站起來,呆呆地不知該行什麼禮數。
她從來不曾見過這麼大的人物——國君和貴妃呢。
「朕微服在外,你們都不必拘禮。」珍河揚手示意她繼續坐著。
「陛下真的要捉鬼?」殘風繼續問。
「先不說這個。」珍河道,「朕想跟你說說迦延。」
迦延……
殘風听到這個名字,臉色又灰敗下來,一股說不出來的憂心與慌張,「她——王後她——怎麼會失了蹤呢?」
桑童這才听明白,原來他們口中的這個迦延竟是王後,是面前這位年輕國王的正妻。
誰知珍河道︰「迦延已經不是朕的王後了。」
殘風一驚,月兌口問道︰「你廢了她?」
珍河搖了搖頭,「不,我給了她自由。」
他望向殘風,目含深意。
殘風看得懂,更慌更亂,垂低下了頭。
難道迦延還是去跟國主說了嗎?為什麼她竟然那麼執著那麼傻呢?
「那天,」茹佳開口了,「迦延姐姐本以為國主會在震怒之下殺了你,她讓我想辦法派人去找你,通知你趕快離開。可是,當我的人去的時候,已經人去屋空了……誰知這時事情發展出乎意料,國主竟然同意給姐姐自由……可你已經走了,留下一封信,寥寥數語,讓姐姐傷心難抑,痛斷肝腸……」
「你那一走,」珍河道,「辜負的可不只是迦延一個人,還辜負了朕的一番痛苦決定。」
殘風黯然沉寂。
他想不到會是這樣,想不到年輕的國主居然可以做到如此寬宏大量。不但不計較愛妻的情感出軌,反而還成全她。
桑童這時卻只覺得心如刀絞。
原來這就是殘風大哥的過去,他的郁郁寡歡,他的終日愁眉不展,原來是因為愛上了別人的妻子,還是一個王後。
一個男人的憂傷,果然多數是為了女人。
但是她真的想不通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居然不顧身份不顧廉恥地愛上了丈夫之外的男人,卻還能讓她的丈夫甘心情願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