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危在旦夕。
以柳殘風的去勢,他絕對無法閃過那第二把偷襲的劍。
但對方沒有估計到的是,他在閃身躲避第一劍的同時,在半空已經飛快地抽出了自己的劍。
一個就算在睡覺時都抱著劍不放的人,是時時都不會放棄戒備、時時都準備著拔劍的。
殘風拔劍,全力迎向第二個行刺的人。
雙劍相擊,若對方是一把普通的劍,此刻早已斷為兩截了。
但顯然對手不是等閑之輩,用的也不會是等閑的兵器。
對方的劍沒有斷,且與第一個出劍的人相會合,雙劍合璧地再度向殘風刺來。
都是劍道高手,而且,一看二人便是慣于合作的,他們使的是互為補足的同一種劍法。
雙人劍,是劍法,也是一種陣法。
幾乎沒有破綻。
殘風只覺得眼前的劍光交織成了一張密麻的網,兜頭蓋臉地向他籠罩過來。
全力迎擊,除此之外似乎沒有第二條選擇。
看對方的樣子,是抱著必殺之心,一定要將他置于死地。
何時結了這麼大的宿仇?他自己竟不知道。
最高明的劍法也一定會有破綻,他見招拆招,努力尋找著對方的死門。
正在最激烈的時候,突然橫空又出現了一把劍。
這把劍出現得極為突兀,將原本全心對付殘風的那兩人分了心神,只這一分心的時機,殘風已經找到了疏漏。
下一劍刺出的時候,听到了對方其中一人的一聲慘叫。
緊接著,又傳來另一聲慘叫。
待一切靜止,殘風看到自己的劍所料不差地刺在對方一人的心口位置。
而另一人的心口卻也同樣插了一把劍——正是在打斗中跑出來攪局的那把劍。
劍在一個老者的手中,國字臉,頭發枯黃,胡須卻是黑中微帶著紅。
雖是不認識,但對方畢竟幫了自己,殘風禮貌地道了聲謝︰「多謝前輩援手之恩。」
「不敢。」老者卻很謙虛地道,「看得出來,就算老朽不出手,少俠亦可以獨自應付,只是會比較辛苦一些。」
殘風微微挑了挑眉,沒有否認。
「在下乃泰昶長公主府上門客,秋莧翁。」老者自報家門。
丙然長公主不會輕易放棄他,他的身邊不曾斷過公主的眼線。
「我家公主對少俠劍藝頗為稱道,今日一見,果令老朽大開眼界。」
「前輩謬贊了。」
「我家公主最是識英雄而重英雄,以少俠的身手,若是效命于公主跟前,前途必定無可限量啊。在南陵,長公主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地位無可匹敵。」
「只可惜,在為浪子,以自由逍遙為樂,向無功名利祿之心,只怕要辜負公主厚愛了。」
殘風仍是不卑不亢,婉言相拒。
當初並不知道她是南陵長公主,若是知道她的身份,他說不定未必出手相助了呢,亦省得惹此麻煩。
「少俠以自由逍遙為樂,可知得罪了游魂宮,便再難自由逍遙了呢。」
「游魂宮?」
「游魂宮是南陵國目下最大的江湖神秘組織,素來與朝廷作對。當日行刺公主者,正是游魂宮所派遣的死士,少俠俠義心腸,仗義援手相救公主于危難,縱然你不答應屈居公主府,游魂宮也已把你當成了公主的人。」秋莧翁轉身指了指地上的尸身,「此二人便是游魂宮五大殺手之一的黑白雙魂。」
「哦?」
殘風輕輕蹙眉,看來果然惹上了大麻煩了。
「誰得罪了游魂宮,便好比被冤鬼纏上了身,游魂宮是決計不會再讓少俠安寧的,如若少俠想在今後依然過著自由逍遙的日子,除非與公主合作,一同剿滅游魂宮。」
殘風輕輕苦笑一聲,「這算是變相的威脅嗎?」
秋莧翁搖了搖頭,「當然不是,互惠互利而已。」
迦延回到宮中,絕口未提這次出宮發生的事情。
但珍河還是知道了。
「听說自報恩寺回程的途中,你與王姐遭遇了游魂宮死士的突襲?」
毫無心理準備的詢問,令迦延一時怔愣。
或許是她的表情過于詫異,引得珍河一陣不忿,「如若我不問,你是否打算同王姐一直隱瞞下去?」
迦延輕輕喘了口氣,才道︰「國主……是從哪里听說的?」
「你和王姐都太小瞧了朕!」珍河這次是真的動了氣,迦延尚是第一次看到他情緒如此激動,「多少年了,在她的眼里,朕似乎永遠都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對于此時的珍河,迦延突然感到有點陌生和一些害怕。
「王姐、王姐她對你……很好。」
她想為清河公主辯解,卻有些言不成句。
珍河看了她一眼,也看出了她的惶亂,忽而長吁一聲,自我調整了一下情緒,再開口時已經平穩了很多,「我知道——知道她是怕我擔心。」他的表情轉而變得有些低沉,「我亦知道,她在背後為我負擔了很多的事,一切都是為了我。自我十二歲即位開始,她恪守先父的遺命,竭全力保我坐穩江山,她很辛苦。」
原來他都知道。迦延眼眶一熱,「國主……」
「她心疼我,可知我亦心疼著她。」珍河道,「其實我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軟弱,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努力,就算是為了不辜負她的付出,我也一定要做好一個稱職的君王。我只是……真的很討厭她把我當個小孩子般照顧,什麼危險都往自己身上扛,什麼都瞞著我。」
「國主,我已經勸過王姐,她會為你而小心珍重,她知道你離不開她。」迦延只得如此安慰,「何況,這次我們毫發無傷,也就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
珍河沉默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放輕松了表情,「是啊,事情都過去了,所幸毫發無傷,想必你也受了不少驚嚇,我卻還在這里發莫名其妙的脾氣,讓你受這夾心氣,實在對不起。」
他對她總是這樣客氣,讓外人看來,真正相敬如賓,卻不知他和茹佳在一起時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迦延看著他的態度,突然有些情不自禁地揣測。
「听說這次化解危機,全有賴一位青年俠士的相助,是也不是?」珍河突然有如此一問。
連這也都知道?迦延一陣難以扼制的心虛,「……是。」
「我想親自設宴款待他。」
「……啊?」
「听說王姐已將此人收為門客了。」
什麼?
迦延這下真正吃了一驚,他……他不是回絕了嗎?
但深知珍河所得到的消息應該不會有錯的。為什麼又會答應了?難道真的逃不過清河王姐的魅力嗎?
「迦延?」珍河見她失神,輕輕喚她。
她連忙回神,「嗯?」
「下月初一是本國的花火大會日,就把宴席擺在公主府好不好?」
迦延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是什麼宴席,「不、不必勞師動眾了吧?」
她不想再見那個人了,不能夠再見,她怕再見之後會管不住自己。
「要的。」珍河卻堅持道,「他不僅救了王姐,還救了朕的王後,朕該當面道一聲謝。」
「國主……」
「到時你也出席。」他又道。
迦延輕輕閉上了嘴,知道已成定局,如若再出言阻攔,說不定反而引起懷疑。
珍河發現,自從公主府回來以後,迦延變得有些異樣,似乎總是神不守舍。或許真的被那件事給嚇壞了吧。
如此一想,便覺得更為愧疚和憐惜。
他走近她的身邊,伸手去模模她的臉,「迦延……」
迦延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
珍河的手模了個空,有些怔愣——她以前從不曾這樣。
迦延在躲閃之後亦萬分後悔,為什麼會突然下意識地抗拒他的親近?
「迦延,」珍河突然正色地喚她的名字,「你……可是在怨恨我?」
一直以來他都有點自欺欺人地逃避著這個問題——從圓房至今,他沒真正踫過她,可卻和茹佳生了一個孩子。他一直都不曾給過她任何的解釋。
雖然迦延也從未向他要求解釋,但心中必定還是有很多的疑問與不甘的吧?
「有些事情,我知道是不可能不了了之的,但是……我一直都想不出該如何向你解釋……」
「不要說了。」迦延突然阻止他,「我不想知道……不需要什麼解釋!」
她覺得,所謂的緣由,無非也就是他不愛她。雖然他亦不是她愛的人,但是,讓自己的丈夫親口告訴自己他不愛她,總是非常損傷自尊心的。她不想他親口說出來。
可是珍河道︰「不,迦延,我必須得要給你一個解釋,若不然,對你太不公平了。」
「記得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選了你?我說因為看到你的第一感覺是似曾相識,你的神韻和我記憶中的明河一模一樣——這是真的,我真的在你身上看到了明河的影子,所以才選了你做王後。因為我想讓明河回來,回到哥哥的身邊。
「對不起,迦延,我想我是太想念我死去的妹妹了,我一直在你的身上尋找著她的影子,漸漸地,我真的把你當成了妹妹了。圓房的那一天,我……我不敢對你產生欲念,我覺得如果我……如果我那麼做……會好像在。
「我不是不愛你的,迦延,相信我,我對你所有的好並不僅僅是為了內疚,為了補償什麼,只是……只是這份愛好像有點走錯了方向,變得……變得不像我們預期的那樣。但是我也一直都在努力,努力地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到正確的位置,像愛妻子一樣地愛你……我想,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能夠做得到的。」
珍河發現,當自己在一點一點向她解釋的時候,迦延的眼淚已經撲簌簌地開始往下掉了。
當說到最後,她已經哭得難以自持,嗚咽著半倚在了床幃之上。
迦延不像茹佳,手上扎了根刺要哭、心愛的鳥兒死了要哭、收到一件喜歡的禮物也要哭。
迦延一向都是很忍抑的。
他只見她流過一次眼淚,就是他向她講起明河的那一次。
但也只是流了幾行淚,淡淡地擦去罷了。
如今這樣,可見素日里壓抑得太深,全面爆發了。
他就知道,無論怎麼解釋,這件事對她始終都是不小的傷害。
但是,望著痛哭流涕的迦延,珍河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覺得以前的迦延雖然不失美貌,但總是面色蒼白,神情木訥,謹言微行。說好听一些是端斂沉靜,其實是暮氣沉沉,仿似大病纏身。
所以,無論是跟清河王姐還是和茹佳站在一起,她都看上去比別人遜色。
但此刻的迦延卻很不一樣,竟有說不出來的奪人光彩在身上綻放開來,讓珍河發現原來木美人也是有心的,只要她有心,便能夠擁有絕世的風華。
他想起明河臨死時候的樣子,大笑大哭之後,蒼白的小臉上暈開玫瑰紅的色澤,比起任何時候都更為明艷嬌麗。
「迦延……」
他忍不住想去擁抱她。
可她輕輕推開了他的手。
「國主,」淚跡未干的女子含著一抹淒苦的笑意凝望他,「迦延想問你一個問題,請你如實回答。」
她的眼楮那樣大,那樣明媚,波光粼粼的使他意亂神迷。
「好。」他答道。
「你愛茹佳嗎?」她這樣問。
想起茹佳,他心頭驀然冷靜下來。
茹佳啊,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就被吸引了。
那還是選秀的時候,他至今記得她穿得很素,全然沒有想象中將門千金的濃烈張揚,反而清馨雅致,像一朵小白梅。
所有秀女都斂眉修目,卻唯有她滴溜溜地在看他。
琉璃色的眼楮里眼神卻並不精明,而是天真得像個孩子。
哦,當時她確實還只是一個孩子,才十歲吧。
接觸到他的目光之後,她居然還向他笑了一笑,是一種友好的,找到好朋友一樣的笑,又帶了一些些的愛嬌。
他仿佛走在一片花海里,驀然撞落了一朵小白梅,而它正正地撞在他的心懷里。
如果她不是霍騎的女兒,他必定會頒給她玉如意,封她為後。
茹佳是一個徹頭徹尾真性情的女孩,想哭的時候哭,想笑的時候笑,無限信任無限景仰地喚著他「珍河哥哥」,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是輕快的。
愛茹佳嗎?愛,當然是愛的。
但對于這個問題他還是在猶豫,猶豫著要不要如實地告訴迦延。
他怕實言相告會使她覺得受傷更深。
但是迎視著她的眼神,他發現她是希望听到真心話的,如果曲意隱瞞的話,說不定反會令她失望吧。
「是的,」他終于還是輕輕點了點頭,「我愛茹佳的。」
听到這個回答,迦延的肩膀一松,許久都不說話,仿佛累到虛月兌的樣子。
「迦延……」
他忍不住還想再說一些話來安慰她。
「夠了。」
她開口阻止他再說下去。
他僵住,不知她這「夠了」是什麼意思,她從來沒有頂撞過他,但這句話的語氣上又很綿軟,不像是在頂撞的樣子。
「夠了……」她又重復了一遍,放緩了語速,很無力的樣子,「只愛一個人,就足夠了。」
柄主,不要再花任何的心思在我身上,你和茹佳才是兩情相悅,迦延從頭到尾都是錯誤地夾在你二人之間的第三者,我已經徹底明白了。
而且,此時此刻,你不知道我多麼希望可以變成真正的明河,有你這樣一心一意喜愛著我的親哥哥……
如果我是明河,在面對那個人的時候,會不會比現在好受很多?
九月初一,南陵的花火大會日。
清河公主告訴柳殘風,今夜國主會親自駕臨府邸,擺上一桌謝宴。
「不僅僅是為你救了本宮的緣故,」公主道,「你還救了一個對國主來說相當重要的人。」
她賣了一個關子,故意沒有確切透露那個人是誰以及到底是什麼身份。
但殘風立刻聯想到了那個曾經在公主府外攔住他的女子。她只要求看一看他的劍,並且自稱是已故世的懷怡公主。
一想到這個女子,殘風的心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慌亂。
他這個人,雖然有點怕麻煩,但自問不是一個受不起驚嚇的人,更不是怕死的人。就算那個什麼游魂宮真的盯上他,他也不是緊張得非得回來投靠長公主不可。
他之所以肯回來與長公主談條件,答應助她滅游魂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那個神秘的女子。
可以肯定她絕不是什麼懷怡公主,那她到底是誰?為什麼讓他產生那樣熟悉的感覺?讓他覺得那樣難以割舍呢?
原本可以直接問清河公主的,但不知為什麼,每一次話到嘴邊就有遲疑。
直至如今,謎底即將自動揭示了,他突然感到心慌意亂得恨不得逃避。
難道這就是一見鐘情嗎?
一個以終生浪跡為人生目標的人,也會對一個女子一見鐘情嗎?他能給予她什麼呢?他是如此一無所有。
一個對國主來說相當重要的人——清河公主的話語中所透露的到底是什麼信息?他有預感,那女子的真實身份對他來說不會是一個好的答案。
當駕臨公主府的時候,迦延和珍河同坐了一輛車。
茹佳亦抱著小鮑主隨行,但她很乖巧地退居其次,同乳母等一行人坐在了其後的車輛中。
同坐一輛車中的帝後默然不交談。
初見時珍河倒是想逗她說些話,他說︰「王後,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是想表示一些體貼的。
但迦延沒有回他的話,只是淺淺地笑了一笑。
那笑容看在珍河眼中仿佛是在說︰當我知道你心中一切真正想法之後,我怎麼會好?
珍河一下子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了。
轉頭,迦延若無其事地和茹佳寒暄了幾句,又逗了逗她懷中的孩子。
小鮑主佳聞才只五個多月,不會說話,但很會笑,不愧她的封號叫做「展顏」。
然後就各按其位地登車上路了。
珍河一路上只是望著迦延,而迦延半垂著眼眸,仿似全然不知道他在看她。
他亦猜不透她心中到底有什麼想法。
越臨近公主府的時候,他發現她開始流露出些許的不安,凝神,蹙眉,又頻繁地絞動雙手。
而她的臉色是真正不好看,焦灼倦怠的模樣。
忽而,她抬眼望了望他,正巧與他的眼神踫到了,她略有慌張地又垂下目光。
「迦延,」他忍不住問,「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她偏過頭去。
他遲疑著,伸出手,蓋在她的手上。
她輕輕顫了顫,但沒有拒絕。她在他面前是習慣順從的。
他將她的手握住,卻發現她的手指冰涼的,滿手心都是汗。
「你怎麼了?」他是發自內心地關心她。
「我……我不想去赴宴了,行嗎?」
她的心里對即將而來的身份揭示突然感到無比恐慌,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
一點也不覺得身為王後有多麼尊貴,相反,自從發覺自己只是存在于珍河和茹佳之間的障礙之後,她只覺得羞恥。
以這樣的身份會見哥哥、會見自小夢想要嫁的男子,她覺得羞恥。
「迦延?」珍河不知道她怎麼了,她從來沒有使過小性子的。
最近的迦延讓他覺得有很多無法理解的細節變化,總覺得該有一個誘因,但到底什麼才是那個誘因呢?僅僅為了他的坦白嗎?
雖然對她的愛走錯了方向,但是,他一直是在她身上很用心的。不是很用心的話,看不出那些細微的改變。
「算了,沒什麼了……」迦延見他疑惑的神情,又退縮了,「也許我真的哪里不舒服,我生病了,我……我頭腦昏沉沉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珍河道,「你忍一會兒,我們早些退場,可好?」
他很遷就她。迦延嘆了口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