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晨光略顯熹微,重疊流散的雲層里隱透著微微的黃。盼君池畔卻已圍了一群嬉笑的少女,伴著一聲聲的「好漂亮」、「真像呢」,脆如銀鈴。
郁漪池遠遠地望著那背立在粉色羅裙中的頎長身影,不由得心生疑惑︰這師折夕又要搞什麼名堂?
走近了才發現,他竟是在作畫。修長的手指靈巧地翻飛,一朵朵蓮花便躍然紙上,點點清墨,淅淅淡影,蓮葉羅裙一色裁。那綻露妖嬈的粉色蓮瓣,竟如孕了靈氣成真一般,那樣鮮活明亮的色,似乎是一直暖到了心里,仿佛手指一掐便能掐出水來。
郁漪池定定地看著那神韻蓮花,竟不覺得失了魂。
「宮主也一定覺得折夕公子畫得很好,對不對?對不對?」身邊一丫扯著她的衣袖歡喜地道,笑意都堆在了眼角眉梢,「折夕公子真是生花妙筆呢。」
被她這麼一扯,郁漪池也回過神來,微微一笑道︰「倒是真的好看。」她朝著師折夕略一頷首,盈盈眸光媚如秋水。
師折夕擱下筆莞爾一笑,「只是覺得這滿池的青蓮太過單調,想來還是添些溫暖的顏色比較好罷了。」他望著她溫柔地笑著,神情似喜似憐,「賞蓮還是要賞活的好啊。若你去瀲水城,便一定會戀上那里的蓮花。」
一丫欣喜地「咿」了一聲,明眸里流光飛舞,「那,瀲水城的蓮花一定很美吧?」
師折夕微笑著點頭,「比這畫上的還要美上十分。」
「真的嗎?真好呢……」一群純真的少女立馬歡呼雀躍起來,嬌嗔嬉鬧的言語,卻忽略了郁漪池眸中一瞬即逝的異樣精光,鋒利如刃。
「這畫真好看,不知——」郁漪池垂下眼簾似在猶疑,唇角卻始終掛著捉模不透的笑意,「折夕公子可否將它贈與我呢?」
師折夕笑望了她一眼,欣然點頭道︰「你喜歡就好。」是啊,若是她喜歡的東西……呵,自己一定會想盡辦法為她取來的吧。
伸手接過他手里的畫卷,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那一片片的葉,一朵朵的花,一顆顆的露。連素白的指尖也沾染了書墨的香氣,那樣凝淡雅致的香,那樣清澈無垢的魂……
郁漪池忽然媚生生地笑了,眸光一閃,卻是驀地一揚手——「嘶!」
她竟將那百蓮圖撕為兩半,然而似乎這樣還不夠,還要撕,還要撕……直到那一朵朵的蓮花化為翩躚的碎屑,飄入池潭化成灰粉。皚皚揚花落盡,連墨香也消散在風里。
全場啞然,唯有她在笑,站在漫天的雪白中,笑得明媚而殘忍,「可惜終究是假的。」櫻唇輕啟,輕描淡寫地說著尖刻刺人的話,「看多了便覺得惡心,很、惡、心。」
她笑眯了眼,忽略了所有驚滯的目光,只看著他,那樣驕傲而輕蔑地看著。美麗的鳳眸里燃燒著漆黑的焰火,那樣灼烈,那樣刺骨的焰火。
師折夕卻也是笑了,沒有怨言,沒有嘆息,清澈的眸子卻只有溫柔,那樣包容了一切任性一切無理取鬧的柔情,溫暖得似能融化千年的冰封。他深深地望著她,柔聲道一句︰「反正也只是擺飾,你曾看過一眼,便也是好的。」
反正也只是擺飾,你曾看過一眼,便也是好的……
剎那間的天旋地轉。
眼前的一切皆浮華成了灰白的留景,剝落的楹欄,少女的歡笑,泛著微涼的濕氣。多少年前,當她賭氣地摔碎了他精心為她雕刻的玉蓮,當她蠻戾無理地罵一句「惡心」,當滿座唏噓為她嘆氣時,那個男子便也是用這樣溫柔的,憐惜的語氣對她說︰反正也只是擺飾,你曾看過一眼,便也是好的……
心口陡然一窒,她險些站不穩腳。
「宮主?」一丫急著就要上前扶她,卻被她甩袖推開,「都給我退下!」
郁漪池冷冷地下令,然後款款走至師折夕面前,四目相視,竟是朝他極盡嫵媚地一笑,「你,折夕公子,隨我來。」
密室暗閣,長長的延廊蜿蜒輾轉,卻是一大片死寂的黑暗,需點著蓮盞燭火前行。直至盡頭處才露出一兩點微黃的光,影影幢幢搖晃在密閉石門前,一疊蕭瑟的影。
似乎是有申吟嘆息的聲音,在密閉的石閣里來來回回地響,更添了幾分詭異。
「你怎麼不問,我是否有起死回生的能力?」郁漪池眯著眼朝他笑,柔媚的笑容散落在玉蓮青色的燭火里,有一些朦朧的繚亂。
師折夕卻是笑著反問︰「我若問了,你便會實話相告了嗎?」
郁漪池斜眼一睨,上揚的語調卻不減媚意︰「我在你心中便只是那種弄虛作假的小人?」說罷伸手按向石門之上的凸起機關,「我現在就讓你看看什麼叫起死回生之術。」
石門「轟隆」一聲開了,那原本細微的申吟聲陡然變得尖銳,直直地刺入耳畔,似要把那層膜紗也撕裂開來。
「這是——」師折夕揚眉正要詢問,卻被郁漪池一把拉進石閣之內,「?嗦,你看了便知。」
郁漪池將燭火打在不遠處那個蜷身瑟縮的黑影身上,讓師折夕看清了那人的容顏。而當青黃的燭光清晰地勾勒出那個男子的輪廓時,師折夕也不由得一怔,「怎麼可能……趙越?」
不可能!此時的趙越應安安穩穩呆在瀲水城坐享榮華,為何竟——轉念一瞬,師折夕恍然了悟,「又是傀儡!」
「不假。」郁漪池提著燭火笑吟吟地走上前去,一直走近了那個男子,定定地看著他,眯眼的瞬間忽然狠狠一揚手——「啪!」
一個巴掌便毫無防備地落在傀儡男子臉上,立時又是一陣痛苦的哀嚎︰「呃啊……」
「傀儡本沒有痛覺。」師折夕斂眉淡淡地道出這個事實,「可他有……」
「自然,若他沒有痛覺,我的折磨又有何意義?」郁漪池清清冷冷地笑著,「哼,所謂的起死回生,不過是照那些死了的人的模樣做幾個傀儡罷了。我郁漪池造了兩個最引以為豪的傀儡,一個是一丫,我給了她一顆完整的心;還有一個便是他,我給了他五感,讓他能夠清楚地感受到痛!我要讓他知道什麼要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炳……」她竟是大笑著吼出最後一句話,蓮心的燭火被風吹得繚亂不堪,將她的容顏也照映得扭曲起來。
「漪池……」師折夕正要開口,卻被她愈加激烈的言辭生生打斷——「趙越,你這個叛徒!是你毀了逐顏宮!是你害死了那兩百八十三條人命!是你害死了翎非!是你!」她恨至極處,索性將燭火一扔,便開始對那傀儡男子拳打腳踢,「你這個畜牲,混蛋!你為自己的地位榮華屠殺了那麼多生命!你禽獸不如!你——」
聲音忽然哽咽窒住,只因一雙手從後面抱住了她,緊緊箍住了她想要自殘的身體,那樣緊,那樣緊地抱著……
「不要這樣……漪池……漪池……」師折夕心疼地喚著她的名字,聲音顫抖到破碎不堪。漪池,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漪池……
郁漪池就這樣木然地任他抱著,沒有反抗,更似疲憊不堪的心也無力承載。她只是滯重地望著前方,空無焦點的瞳仁,唇角甚至掛著痴痴的笑……翎非……那一定是翎非的懷抱吧……呵呵,那樣的,那樣的溫暖……
青黃色的燭火就這樣靜靜地燃燒著,搖曳著,時而明亮,時而晦暗。玉蓮燈盞里滿是重疊的燭影,顫悠悠地流著燭淚。點點滴答的聲音,細數著光陰的凝然流逝。直到兩人都恢復了理智,師折夕松開她,淡淡地道了聲︰「失禮了。」
郁漪池別過臉不看他。
師折夕彎腰揀起了那盞被遺棄的燭火,將里面的燈芯細細捻亮,霎時滿室明晃晃的光火,明亮地照進了每一個角落每一粒塵埃,仿佛心也被照得溫暖通透起來。
師折夕走到郁漪池面前,笑著將一柄精致小巧的彎刀遞給她,「要虐人就用它吧,省得弄髒自己的手。」
郁漪池沒有去接,只抬眼定定地望著他,似乎是要將他看穿。
「或者你可以命令它自虐,傀儡都是很听話的。」師折夕依舊笑得溫柔無害。
郁漪池緊抿著唇,隨後又用手背掩住,想要竭力忍著,最終卻忍不住「哧哧」笑出聲來,「哈哈……」肆無忌憚的笑聲逐漸擴散,滲透進每一絲空氣,皆被燭火照得暖暖融融的,「好主意!」她一把拿過他手里的彎刀,遞到面前那個傀儡男子手上,「趙越,我命令你,自割兩百八十三刀,一刀都不能少,且每一刀務必見血。另外,這是別人的刀,完成任務後也別忘了把它清理干淨。」
「那,折夕先謝過了。」師折夕朝她微笑頷首。
「不客氣。」郁漪池滿意地勾起唇角,轉身便往外走,走了幾步忽然頓住,回眸朝他嫣然一笑,「對了折夕公子,我已決定去瀲水城。」
師折夕略微一怔,抬眼望著她,清澈的眸子里卻不見一絲欣然的意思。
「你不樂意?」郁漪池皺眉。見鬼,你本該很高興才對啊!
「我曾希望你去。但……」師折夕低下眉來,素來淡泊的神色卻分明凝著一絲悵然,「若你去瀲水城只是為了報仇,不如不去。」
郁漪池笑眯了眼,「怎麼,你莫不是怕瀲水城被我毀了?」
見他半晌沒有回答,她轉身便往前走,決然的腳步,伴著一聲輕蔑的冷哼︰「我所認識的師折夕可不是這般怯懦貪生之徒!」
「若這便是宮主的決定,折夕自然不會反對。」師折夕在身後道。
初七日夜,曉風寒,露微涼,明月懶棲柳梢頭。漣下池畔,漫天飛火,燭淚闌干。
「今日可是過節?」師折夕問向身邊的一丫,眸光落定在那不遠處翩躚的女子身上,燭影幢幢里翻飛著水袖輕紗,輕盈靈動似蝶舞天涯。
一丫「呵呵」一笑道︰「過節說不上,卻是每月必有的‘采露日’。」她俯去,手指一點葉尖的瑩瑩露華,待手心也沁涼一片,復又接著道︰「每逢采露日,宮主總會親自采擷最干淨的露水,用來沏茶喝呢。」
「用晚露沏出的茶水,一定非比尋常吧。」師折夕抿唇一笑。心想這辭顏宮雖不及瀲水城的壯闊奢華,卻也著實是個雅致討喜的地方呢。
一丫笑著點頭,抬眼望見那瞬間熄滅的燭火,忽然興奮地拉起師折夕往前跑去,「折夕公子快看,快看啊——」
她伸手一指漫天璀璨的流瑩。只見那原本蘸在葉脈草尖的露水竟似有了意識一般,悠悠然舞至半空,顆顆晶澈似玉石清華,而站在漫天玉露之間的郁漪池只曲指輕劃,那些騰空的露珠便開始回旋起舞,隨著飛揚的裙裾凌空游離,渺渺幾縷翠煙聚,玉露湛然似仙境。
師折夕望著她,恍惚的失神,似乎連遺落的回憶也倏忽躍現,斑斕的留景,卻又倏忽飄散而去,觸之不及。直至畫中仙子回眸朝他一笑,「噯?折夕公子也來了?」
曼舞瞬收,霎時滿地燭火也盈亮了起來,影影綽綽的蓮狀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