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捺不住想見一面的思念,喬灝還是去了佟愛一趟。
他知道以他現在的模樣,不可能有人認出他,以前的故人也陌生了,比如有回柳雲風到蓮香樓,自己一時忘情的與他多說了兩句,對方卻問聲,「小爺何人?」
他驀地回過神,笑笑的把話題轉到介紹新菜色上。
容貌已變,身形不再高大俊偉,連聲音都是另一個人所有,他在這具軀殼里的只有魂魄和記憶,關于沈子揚的一切種種過往早已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十二歲的身體能做什麼?在旁人眼中不過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不會有人在意他在想什麼,更不會分心關注一個黃口小兒是否有他的愛「情仇。
那麼,他還停留在此處有何意義,人事已非,他再也找不回昔日的自己。
「喬少爺,你到底在找什麼?我瞧你在這戶人家門口走來走去不下一個時辰,看得我兩眼都花了,你好心點指點迷津,我幫你一起找。」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合著幫忙總比一人瞎忙來得好,這日頭曬得人發暈呀!
「我……呃,沒什麼,隨便走走看看,瞧著這里熱鬧就多看兩眼。」他假意隨興一晃,抑制自己不去看向那扇緊閉門戶的狡貌銅扣朱門。
哪有熱鬧可瞧,當他阿龍是好騙的呆子嗎?「那你走得還真遠呀!西市賣雜貨,滿街是攤販,東街是酒樓飯館,你要上那逛逛才曉得京里人愛吃的口味,蓮香樓開分店可不可行,南門是馬匹集中處,想挑幾匹好馬上那里準沒錯,北巷胡同我就不提了,提了七兒姊姊會打破我的頭,我還得留著小命娶老婆。」
北巷胡同是花名滿京城的花街柳巷,妓館林立,青樓一間蓋得比一間華麗,高高掛起的紅燈籠從沒拿下,白天夜里照樣賓客臨門,有達官貴人,有仕紳富商,有風流才子,更有升斗小民,川流不息的肉欲橫流,倚門賣笑的花娘送往迎來,一個個千嬌百媚,婬聲嬌笑不斷。
阿龍沒說出口,喬灝卻知之甚詳,這京城本是他的出生地,還有誰比他更清楚呢。
「阿龍,當乞丐辛苦嗎?」看他指縫間的污垢,一身衣衫襤褸地拿著破碗和瘦竹竿,他不覺得羞憤,低人一等?
當他還是沈子揚時,曾立志要讓騰龍王朝再也看不到一個乞丐,每個人都有飯吃、有屋住,不挨餓受凍,現在他身邊就有一群乞丐,他更是看不得他們日子過得不好。
民為國之本,即使是饑寒交迫的乞丐也是為帝者的子民,不該視為賤民而錯待。
只是他再也沒機會為他們出聲,人微言輕,少了手握大權的力量,什麼事也做不了。
阿龍點頭又搖頭,「以前很辛苦,常常吃不飽,為了爭半個發臭的饅頭被打得頭破血流,那時真想死了算了,做人為何要這麼卑微,連口飽飯也沒得吃。」想起過去的悲慘日子,他也會皺起眉頭,但隨即笑嘻嘻地啃著仙橙餅子,酸甜滋味讓他笑得眼楮都眯起來。「幸好七兒姊姊來了,我們有丐幫,肚子飽飽地,沒再挨餓過。」
沒再挨餓不是應該的事嗎?人人有飯吃,個個有屋住,不餐風露宿,而他竟為了小小應該做到的事而滿足。喬灝抿緊了唇,分不清是以沈子揚的身分還是喬灝的志向在宣言。
「以後我會賺很多錢,成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你們跟著我,我保你們衣食無缺,大富大貴!」
「哎呀!我的大少爺,就靠你吃喝了,日後發達了別忘了提攜。」阿龍是天生的乞丐命,見人說好話,逢迎拍馬屁很有一套,他嘴一甜地把人當大爺捧,反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多個貴人罩著不吃虧。
「你……」一道煙青綠身影忽地走過街頭,喬灝愣了一下,忘了要說什麼。
他以為是月兒,但定楮一瞧,看清不是她,衣著相似人不同,如貓爪撓心似的在心口抓了一下,讓他的心一緊。
「喬少爺,你在看什麼?」阿龍也算機靈,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似乎有什麼事困擾著他。
「我沒……」
「別再說你沒事,我阿龍眼楮沒痞,你這晃過來又晃過去,要是真沒什麼心事,打死我都不相信。你老實跟我說不必客氣,我雖是乞丐也有兄弟義氣,你有事我萬死不辭地幫到底。」他直接把話挑明了,省得猜來猜去猜得一顆腦袋瓜子快打一百二十個結,還是死結。
從沒這般遲疑,考慮再三,喬灝終于下定決心開口道:「我想找一個人,你幫我敲門……」
「找什麼人?」他一臉狐疑。
「佟愛千金。」他比著眼前門戶深鎖的人家。
「嚇,你何時認識了人家閨閣小姐?七兒知不知道?」該不會靈竅一開就動了情思吧?才在人家門前徘徊不定,不過才十二、三歲就學人家花前月下,會不會太早了點?
「不要問那麼多,你先叫門再說。」他很難跟阿龍解釋,干脆別浪費口舌了。
「好好好,喬少爺的吩咐莫敢不從,我這就上前叩門。」阿龍也不多嘴,肩一聳走上了石階。
他是明眼人,不該他問的事他就三緘其口,裝聾作啞當跑腿的人,手掌一捉扣住銅環,叩叩叩地敲著。
只是他敲了許久卻都沒人響應,他想這戶人家出游去了吧!主人不在家,僕佣也懶得應門,因此偷懶地越敲越輕,最後還打算放棄,不做白工。
突然間,嘎吱一聲,門開了。
一個沒站穩的他差點往內跌,一張面色不善的臭臉正對著他,他嚇了一跳把腰桿子打直了。
「干什麼敲門敲得這麼急,來討債呀!」一個面白中年男子橫眉豎眼,口氣很不耐煩。
「咦,你家主人欠人銀子呀?」原來是躲債主,難怪龜縮在屋里,怎麼也不肯應一聲。
「你才欠錢不還!去去去,少來尋晦氣,我們沒有多余的飯菜施舍乞丐。」他揮手趕人。
見他要把門關上,阿龍敏捷地伸腿卡住門。「小爺不是來要飯,我是來找人的,別見到乞丐就喊打喊臭的。」
「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快走快走,不要讓我拿掃把把你打出去。」男子一臉凶惡,不通人情。
「我都還沒開口呢!你就能屈指一算當鐵口直斷的李半仙不成。」不是有鬼便是過于張狂,拒客于門外。
他一訝,「你怎麼知道我姓李,祖上當過風水師?」
隨便糊弄也蒙個正著?阿龍在心里瘋笑,樂不可支。「我會看面相,你最近會走霉運。」
「什麼,走霉運?」真的假的?
「要改運,到廟里求張平安符戴在身上擋煞,最好讓你家小姐出來一見,她煞氣也很重。」他裝神棍裝得有模有樣,把人唬得一愣一愣地,差點就被他騙了。
「什麼小姐……啊!你耍我,佟家小姐早嫁人了,哪來的煞氣?我先一棒子打死你再說。」他順手掄起放在門邊的扁擔,作勢要給乞丐一頓好打。
「什麼,月兒嫁人了?」怎麼可能?
中年男子一瞧見沖上前,穿得十分體面的小少爺,他掄高的雙臂頓時打住。「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麼沒個分寸地喊人家小姐的閨名?」
「我沒見過你,你是佟愛的門房?」很眼生,他記得佟愛的門房姓顧,背有點駝,鄉音極重。
中年男子面露警覺,「你沒見過的人可多了,小孩子沒事別到處玩,別來擾人清靜。」
「家父是佟太醫故人,算是世交,路經此地不來問安,唯恐家父怪責。」喬灝拱手有禮,詞語文雅而恭順。
「佟太醫故人之子……」中年男子皺起眉,打量了喬灝許久才道:「太醫進宮了,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佟太醫?喬灝眉心一凝,不對,佟愛下人稱呼自家主子應該是喚老爺,怎會直呼官位?
「佟伯父若不在,佟姊姊可否代為接見?」他收斂懷疑神色,以一個十二歲男孩的口吻說道。
中年男子似乎為難地頓了一下。「小姐嫁人了。」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客客氣氣地詢問,他不好惡臉相向,把上頭交代的話說了出來。
臉色微變的喬灝有些急迫地追問,「嫁給誰?」
「宮里的人。」
爆里的人……「佟姊姊不是太子喜歡的人,我听說他倆私定佟身,約好等佟姊姊及笄後過門。」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嫁人呢?他死了都還未滿一年呢!
這些事中年男子不清楚,不過,那也不關他的事。他冷笑地一嗤,「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太子都換人做了,你要她嫁做鬼妻不成?!」
心口一抽,喬灝心痛得幾乎站不穩。「她……她什麼時候……嫁人……」
「前太子死後不久。」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能阻擋,天底下哪來的堅貞女子,自個的男人一死就變了心,找個好對象求個歸宿,誰會替個死人守貞,滑天下之大稽!
「是嗎?」她這麼急著和他畫清界線嗎?他尸骨未寒,她竟已另尋良人,將昔日的情愛深埋地底。
喬灝沒再往下問,問多了只會令自己更難受,他像被抽空了力氣的行尸走肉,兩眼無光、神色黯然,失魂落魄地邁著沉重步伐,一步又一步、漫無目的的走著。
不是沒想過相見不相識,但只要他深愛的人兒過得好,他一輩子不認她也無你,人死情也滅,何必再勾起她的傷心事,為了她好,他最好不要再和她有任何牽扯。
可是他怎麼也想不到她情薄似紙,不禁一折,他才新泥堆成墳,她已轉身笑目含春,投入新郎君的懷飽,前塵舊事盡遺忘,歡情薄細輕刃斬。
人長千年終是死,樹長千年劈柴燒,他該為自己不值嗎?灰燼燒盡一場空,人存不如亡。
走得太遠了,喬灝沒回頭望,否則他會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背著藥箱的岳思源正探頭張望。
「剛才有人敲門?」
打著哈欠的李公公不耐煩地一回,「有個孩子走錯門了,我把他打發走了,沒什麼要緊事。」
「你沒騙我?」望著走遠的背影,岳思源冷著臉,聲音嚴峻得猶如磨利的刀鋒,字字寒冽。
「我騙你干什麼?沒好處的事我可不干。」要是往他懷里塞銀子,說不定他話就多了,人家問什麼他說什麼,一五一十地把祖宗十八代都給掀了。
「你最好不要背著我做什麼骯髒的勾當,佟愛還有人。」他是什麼德行,大家心知肚明。
李公公冷笑地諷刺道:「你才給我小心點,我是皇後娘娘派來的人,你說話謹慎點,不要把我得罪了,否則受罪的人會是誰,你比我更清楚。」
「你……小人得志!」岳思源忿忿地道。
他冷哼,「小人又怎樣,至少我制得住你,偌大的佟愛還得看我臉色行事,你……啊!你撒什麼?」
白色粉末一揚,他驚得跳腳。
「我家師妹特制的癢癢粉,小小謝禮不成敬意。」這死太監以為自己的脾氣能好到令小人囂張嗎?皇後他對付不了,宮里出來的太監還想他怎麼客氣?
「你……你快把解藥……癢,好癢……快給我解藥……哇!抓破皮了,我在流血……解藥……癢……」什麼鬼玩意兒,快把人癢死了。
岳思源表情漠然地推開他。「我要出趟遠門,把門戶給我看緊了,少了一個碗、一雙筷子,我讓你沒皮沒臉地當個血人蟾蛛。」
「解藥……」不行了,他好癢,全身癢到不抓不過癮,一條條血絲爬滿了臉皮。
岳思源終于拋出一只瓷瓶。「記住我的話,還有,不許回報宮里我有事雲游,那邊的人問起就說我上山采藥,不日折返,不該說的話少說,閉緊你的嘴。」
跨過門濫出了門,走下石階,岳思源拉了拉藥箱的帶子,他狀似無意地多添了幾句話。「忘了一提,在浴桶里泡上一刻鐘冷水,癢癢粉的搔癢自會清除,不過要是吃下瓶子里「清風玉露丸」,原本兩樣藥劑相生相克會產生劇毒。」
「什……什麼?!」李公公震驚得膛大雙目,手指伸向喉間猛挖,想把剛吞下去的藥丸吐出來。
岳思源是故意的,想一吐心中怨恨,他等人把藥吞進肚里才開口,用意是讓對方曉得他並不好惹,想活命就得乖乖听話,不要妄想和他作對。
不過「清風玉露丸」不是毒藥,也不會令人致命,它是補氣清血的清心丸,吃了以後氣順血暢,他拿來騙人正好,誰叫那人是無惡不作的馬皇後爪牙。
想起馬皇後,他不免想起被那狠心的女人箱制的父女倆,不由得深深的嘆了口氣。
師父,你老人家安好?
師妹,師兄無能,保護不了你。
神色抑郁的岳思源朝東門走去,他心口沈悶地像是壓了一塊巨石,眉宇不展地刻畫著蒼涼,他不知道此行是吉是凶,沒人可以給他答案,他只能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