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街上流竄著城市的炊香。
炎帝廣場對面新開了一家茶藝坊。茶室里,一支細細的安魂香,古箏從《陽春白雪》奏到《春江花月夜》,幾碟散著茶香的中點、西點和菜式,一盞翠波流轉的茶湯,茶香裊裊升騰,溶化了城市鋼筋水泥、地鐵高架中隱藏著的冷冰冰的孤寂與隔閡。古色古香的檀香木茶座旁,幾叢姜花點綴,細碎的小白花骨朵,粉粉盈盈,灑灑落落,暗香浮動。
茶坊靠街面的一側,大片的落地玻璃牆,清晰、透明,循環的流水設備裝在雙層玻璃牆內,水珠輕盈流動,細雨蒙蒙的畫面真實呈現在玻璃牆上。映了路面昏黃的燈光,隔了無聲的雨簾,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茶室,淡淡散散地啜一口茶,心頭縈繞了絲絲溫馨、寧靜。
玻璃牆上一抹投影——一個穿黑色襯衫的男人坐在茶坊,持了一盞香茗,抿茶後總是看看布景台上、屏風前一位正在為客人表演茶藝的茶博士,又飛快恍惚,去看玻璃牆外的景色。夜晚的霓虹燈,穿過了炎帝廣場的樹陰,一片祥和旖旎的五彩斑斕中,閃動著雙雙親昵相擁的佳偶身影。
人約黃昏後,傍晚的炎帝廣場成了熱戀情侶的溫床,奔走在塵世間的紅男綠女陸陸續續地到來。一輛計程車在廣場前停了一下,忽然由左車道橫向插入右車道,戛然剎停在茶藝坊門外。一個女人在下一秒邁出車門,晚風吹過,揚起她雪白的披肩,化為瀟灑逸放的波浪,精致的面孔,端莊的職場套裙,利落盤起的長發,恰倒好處的淡妝,既有著職場白領的大方干練,又有著年輕女性的青春洋溢。
下車後,女人拎起一款線條簡單利落大方的駝色立體半肩包,亮色的高跟鞋「 」點踏在方形彩磚上,踩著輕快、自信的步態,走進茶藝坊。
「翌娉!」
穿黑襯衫的男人看到前來赴約的女友,忙起身招手,拉開一張椅子,等女友穩穩坐下後,他才重新落座,把菜單遞給女友,舉手投足盡顯紳士風度。
「抱歉,公司臨時開會,來晚了。」葉翌娉落落大方地接來菜單,點了幾樣茶香點心,合上菜單後問侍應生︰「能給我來杯coffee嗎?謝謝!」
「這里是中國茶坊,沒有洋人的咖啡!」男友低聲告誡,沖犯難中的侍應生歉然一笑,「請給她來一盞六安瓜片。」
「軒,我不喜歡綠茶。」葉翌娉淡然陳述,打開半肩包,抽出一個文件夾。
文軒略微皺了皺眉,持起勺子攪亂了杯中一盞敬亭綠雪,隱忍片刻,低聲問︰「換一杯茉莉花茶?」
「沒有coffee,來一杯cognac吧!」打開文件夾,葉翌娉漫不經心地回答。
「茶坊里點什麼法國白蘭地?」文軒伸手壓住了女友的文件夾,面色陰郁,「你能不能在今晚讓我做一次主,妥協一次?」
葉翌娉合上文件夾,看了看男友悶悶不樂的臉色,笑著聳聳肩,「好吧!不過,我陪你喝過茶之後呢,你得陪我去一趟研究所,我得在今晚交一份論文。」這年頭,商場職場競爭越發激烈,半工半讀、考碩士拿文憑確實是這一代有為青年的生存理念,快節奏的都市生活,每天她都不忘給自己充電,忙忙碌碌,像個陀螺一直在不停地轉。
「除了工作學習,我們之間就沒有別的話題可聊嗎?」文軒低頭看自己的手,交疊握攏的雙手絞在一起,手背上青筋跳凸,「我今晚約你出來,不是陪你看文件或討論公事的,這里是茶坊,不是辦公場所!」
葉翌娉挑眉看看對座這位五官周正、文質彬彬的紳士男友,轉眸再瞅瞅茶坊里以屏風隔開的一間間古色古香的茶室,感受到茶坊里清幽寧靜的氛圍,她忍不住嘆息︰「這里太安靜,很適合看書或看文件。」
文軒沉臉盯著女友,默不吭聲。
一對情侶,性格、喜好反差太大,當真不是一件好事!
平常約會的地點都是由翌娉作決定,她喜歡去保齡球館、高爾夫球場地,或者有西洋爵士樂的西餐廳、咖啡屋,是一個典型的時尚職場白領。而他,則好靜,喜歡獨自鑽研中國古典韻味的文化,欣賞骨子里都透著傳統韻味的江南女子。或許,「文軒」這個名字就已經意味著他是一個傳統的中國式男人,如若在男女關系上不能處于一個主導的地位,哪怕是從中學開始的柏拉圖式的鐵板釘釘的愛情,也會忽如一夜春風來般綻開了斑斑危情!
「我今晚不想在這里看書,請你也不要在這里看文件。」打破沉默的氣氛,他刻意壓低的聲音隱了幾許不耐及煩躁,「你是不是覺得和我一起約會,已經很悶很無聊了?」
「你今天有些反常。」察覺男友波動的情緒,她微偏著臉,左手食指輕點太陽穴,有些困惑地瞅著他,「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別把我當成你的研究對象。」他避開她探究的目光,低頭看著桌面那盞殘冷的茶湯,「今天是我們這段感情維系了八年的周年紀念日,你不但遲到,連職業套裝都沒換就來赴約……」
「I'msorry!」手指扣在了額頭上,她的唇邊泛了苦笑,「軒,我這幾天實在是忙昏頭了。」八周年呵,不論她怎麼努力工作,手頭積攢也不夠貸款買房,只能和軒租住在這個城市的邊緣,「不要生氣嘛,大不了,紀念日的玫瑰由我來買,今晚,我們再到沙灘去放煙火,看一晚的星星,讓今年的紀念日變得很浪漫很浪漫!」放下手來,她的臉上依舊神采煥發,絲毫看不出加班加點後的疲憊,即使離構築愛巢還遙遙無期,她也不會感覺沮喪,從象牙塔邁入社交圈後,性子里倒也磨練了幾分豁達。
「忘了……也就算了。」他連繼續數落她的力氣都失卻了,「今晚約你出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她笑著把手伸向他,「BoxingDay!你有禮物要送給我?」軒雖然說過要等到買了房子再結婚,但,她希望今晚他會先送上一枚鑽戒!
啜一口冷茶,連同僅剩的一分猶豫咽入月復內,他仿佛做了什麼決定般地嘆了口氣,說︰「該說抱歉的人是我!我在外面……結識了另外一個女孩……」
「女孩?」她一怔,然後飛快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做律師也需要應酬,出入笙歌酒色的場所,難免會惹來一身腥味,你怕別人的閑言碎語會讓我心生誤會?安啦!我對你有信心!」
原來……她已經听到一些風聲了。
他低頭,攪動杯中勺子。
氣氛忽然變得十分沉悶。
她盯著他握勺的那只手,看著那只手背上根根青筋緊張地繃起,商務談判時磨練的幾分敏銳觸覺令她意識到他確實有些心事,「軒,喝茶似乎不需要勺子吧?」她輕聲笑語,試圖讓氣氛變得輕松些。
「對,拌情侶咖啡才需要勺子,而我,不需要。」她終于給了他一個借口,「翌娉,你是個好女孩,有主見、獨立性強,開朗自信、堅強豁達,這些都是你的優點,在我眼里的你,是個大女人!而她,卻是個徹徹底底的小女人,在她面前,我才可以感覺自己是參天的樹,可以為這個女子的世界遮風擋雨,這是一個大男人需要的成就感,你懂不懂?」從茶盞中取出勺子,輕輕擱落桌面,他抬頭看著她,眼神毅然決然,「我們分手吧!」
斂去了唇邊笑紋,她定定地看著他,面無表情。
早已度過了初戀、熱戀的激情歲月,維系這段感情的怕是只剩了一種默認的習慣吧?即使談到分手,也能以成年人的理智和冷靜去坦然面對,維系了八年的感情呵,當真淡到了無法再迸發出沖動、過激行為的地步?
相對于女友的默然,他更希冀她能沖他使些小性子、發些脾氣,或者流著淚楚楚可憐地哀求他、懇求他留下,至少這樣做,他的大男人心理會平衡些,也會對她滋生憐惜進而打消分手的念頭。但,她只是沉默。于是,他也沉默著站了起來,不說再見,轉身,漠然擦過她的身邊,蹬蹬遠去。
茶坊玻璃門上的風鈴叮叮響了一下,男友的腳步聲隔在了店門外,漸行漸遠。依舊默然坐在茶座旁的她,听到了類似于絲帛裂碎的聲音,在心頭,尖銳響過。
透過掛了雨簾的玻璃牆,她看著走到街對面的他停步在炎帝廣場前,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卻依然有令人心動的翩翩風度,她依然定定地看著他,內心不斷掙扎。該不該放下一個大女人的尊嚴去挽留他?去當這個大男人的附屬品、去扮演他心目中渴望的那個小女人?
她,做不到!
僅僅是目光里的纏綿與留戀,也在下一秒被一個突然闖入她視線中的女人抹殺成了灰燼,看著文軒從炎帝廣場迎出一個柔柔軟軟的媚眼妹妹,看著那兩人相擁著走向停車場,看著那嫵媚的女孩坐到了曾專屬于她的那個車座上,直到他的那輛santana絕塵而去,殘留她心頭的裊裊余燼才隨之徹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