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不一樣。
她對他從不刻意,不刻意討好,也不刻意制造機會,就好像他只是一個普通同學一樣。
班上人數雖然不多,但已經有一些暗潮,大家都知道他即將在明年出唱片,特別接近他的固然有,但是以忽視這另類方式來爭取他注意的也不少,父母都是圈內人,他在這些事情上,比別人敏感。
不把他當一回事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希望得到他的注意,最好是他能覺得對方很特別,主動靠近,另一種就真的是不當他是一回事,沈柚星屬于後者,原因也很簡單,她志不在此,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目標是台大。
老實說,那些特別對待有時候讓他覺得累,像沈柚星這樣大剌刺的,除了功課凡事無所謂的樣子他反而覺得舒服。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要他幫忙買水。
「拿去。」
沈柚星拿過瓶子,咕嚕咕嚕的連喝好幾口,又往地上一倒,「感謝你。」
室內網球場的空調剛剛好,因此並不覺得冷,看她躺得那麼舒服,他也跟著躺下來,這才發現原來她倒下的位置剛好在天窗下面,他們可以看到很漂亮的秋日晴空。男孩開始找話講,「你家里有幾個小孩?」
「就我一個,你呢?」
「還有一個弟弟。」
「跟你一樣優秀?」
黎耀瀾想了想,「長輩認為我比較優秀一點。」
沈柚星噗的一笑,長輩認為?明明就是他自己認為。
忍笑回答,「長子受昀訓練總是比較嚴苛,那些稱贊是你應得的。」
這個人到底過著什麼樣的奇怪人生,受著什麼樣的奇怪教育啊,他謹慎到一種驚人的地步,即便只是這樣隨便的閑談,他都小心避開雷點,不想讓人覺得他驕傲。
其實他很有本事驕傲,李薇薇說,他每天都看一本書,是每天喔,當時她覺得不可能,可經過這段時間相處,她知道那是真的。
每天練琴,每天練舞,每天練歌,會看商業周刊跟評論雜志,這些都不容易,他大可抬著下巴說「我很優秀」,但他不會,因為他的言行都被「完美」這兩個字給制約了,所以才會有「長輩覺得我比較優秀」這種超級官腔的說法,這家伙才十六歲啊,講起話來卻像六十歲。
「你剛剛是不是在笑?」
呃,「……有點。」
「我想知道點在哪里。」
「……我覺得你太認真了。」
「不好嗎?」認真的態度讓他從小到大得到了無數的贊美,當然也得到了無數的掌聲,平心而論,還滿得意的,他一直都很好,不管是在父系親戚,還是母系親戚里,他都是孩子的榜樣。
長輩們總是一臉羨慕的跟父母說,我家的要是有耀瀾的一半,我就放心了。
「不是不好,只是……我們才十六歲,而且是在學校里,應該要有十六歲的樣子,學生的樣子啊,你總給我一種想要競選完美先生的感覺,好像,如果你的面前有一盤蝦子,但你卻沒有刀叉,你可以用念力讓蝦殼月兌落,然後優雅的吃掉——不管什麼狀況,都無懈可擊,沒有刀叉,依然完美。」
奇怪的譬喻讓黎耀瀾笑了。
可見沈柚星覺得他很奇怪,但其實,他也覺得她有點古怪。
迸怪是古怪,但又還挺喜歡跟她在一起,這陣子兩人天天課後練習網珠,也听了她不少胡言亂語,他多半覺得很有趣。
簡單來說,他喜歡跟她在一起——感情上喜歡,理智上壓抑,不是對愛情沒有向往,只是他的情況不太適合戀愛,至少在這幾年不合適,于是他始終保持著友好邊緣的距離,然後想,如果兩人有緣分,不急著在這時候……
兩人又胡亂說了一些,突然她手機響了。
「喂,練習網球啦,還能干麼,嗯,真的嗎?」語氣明顯開心起來,「好,我要我要,待會見。」
就見剛才懶成一條的人坐了起來,「我要走了。」
「今天才打了十五分鐘。」其實他介意的是,她接了電話突然就變得好開心。
網球場很安靜,他隱隱听到手機那端是男孩子的聲音。
「湯得岳……」被心儀的人放鴿子,「多了一張電影票,還是首映,主角會出現在會場打招呼的那種,我要去接收那張票,啦啦啦。」
湯得岳就是開學第一天時那個蹺腳看窗外的一匹狼。
有次兩人被抽到同組練習會話,相處了一個下午,沈柚星才發現一匹狼凶狠的外表下有著脆弱的內心,而且,他其實很害羞,不善跟人相處,于是很有點俠女性格的沈柚星當場就決定,要當他在班上的第一個朋友。
靠著計算機跟手機,兩人的友誼建立起來了,但也由于兩人都不是那種愛張揚的個性,因此除了李薇薇,班上並沒有人知道其實兩人會一起去書店挑書,或者去音響專門店試听音樂。
「你跟湯得岳很熟?」
沈柚星想也不想就回答,「熟。」
黎耀瀾皺了皺眉頭,考慮了一下,問,「你們在交往?」
聞言,沈柚星呆了三秒,大笑,「沒有,不過我很喜歡他。」
對沈柚星來說,那是很簡單的陳述,沒有交往,她喜歡他,單純的,屬于朋友的那一種——但對于黎耀瀾來說,那是一種復雜的信號。
這個女生跟另一個男生很親近,而且,她喜歡他,如果自己還是這樣不冷不熱,顧慮多多,他們可能就此擦身而過o
其實他不太懂自己對她的喜歡是那一種,但卻知道,如果自己放不下,就該有所行動。
十二月二十三號那天回到家,黎耀瀾傳了簡訊給沈柚星,說信義區那邊有燈海隧道,很漂亮,問她明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去那里散散步——這是他想了幾天才想出來的。
聖誕夜,是個滿街都是情人的日子,她再大而化之,應該也會懂他的意思。
兩人邊走邊聊,比較不會尷尬,加上當天的氣氛一定很浪漫,處于那種氛圍中,人會不自覺得柔軟起來。
簡訊送出後,是忐忑的等待。
就在他覺得頭發快等白時,簡訊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打開,上面只有幾個字—發錯了,大爺姓沈。
呃……少年想了想,再度打下幾個字︰沒錯,我是要問你,沈柚星。
很快的,他們進入了簡訊的一來一往,而且還是包公夜審的模式。
「明天是什麼日子知道吧?」
「知道。」
「不會覺得,在那種日子約我很微妙嗎?」
「完全不會。」
「所以你是真心想跟我在明天晚上見面?」
「是。」
「那你認不認為,應該要跟我說一些話,就算只有簡單的一兩句也好,以作為我在寒流夜晚里跑出去的動力?」
「你覺得我應該說什麼?」
送出這一句後,原本回應很快的沈柚星突然熄火了,沒再回復。
少年忍不住把兩人互傳的簡訊又看了一次,沒問題啊——最後一句可能有點問題,但他真的覺得她應該懂,所以不用說得那樣白。
就在黎耀瀾躺在床上,拿著手機翻來翻去的時候,期待已久的簡訊聲音終于再度響起。
「你太沒誠意了,本席認定你的邀約只是想出去又找不到人陪,因此現在宣判,拒絕!」
少年覺得好像听到雷鳴了。
啊啊,女生果然是很復雜的生物,這陣子他們明明處得很好,而且不是他自作多情,沈柚星對他真的也有些好感的,她不喜歡欠人什麼,可是卻會拜托他幫忙買水,每次他請她喝飲料,她也不會推辭。
少年瞬間想起了她說過,她最不耐煩揚彎抹角,于是他決定,再來一次,這次開門見山。
「我很有誠意。」
「屁。」
看著那個字,黎耀瀾皺著眉頭想,這家伙的用字遺詞真的是太不淑女了,太不文雅了,太……哈哈。
所以,這就是她的「真面目」對吧。
他的父母——黎宙跟陳惜君是有名的銀色夫妻,但他們愛上的都是彼此完美的那一面,溫柔的情歌王子,優雅的鋼琴美人,只是當王子與美人攜手走入家庭,並沒有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男人受不了女人手不離煙,連煙灰缸滿了也不倒,女人受不了男人喝點酒就開始胡言亂語,他們在外面扮演賢伉儷,在家卻總是吵架,互丟枕頭,哀怨自己沒有在婚前知道對方的真面目,沒有在婚前知道對方鄙俗的一面。
黎耀瀾身邊的完美小姐很多,應該說,表面上的完美小姐很多,但那些都是在他面前裝出來的——他有一次在琴室的沙發睡著,不小心听到兩個琴室同學對話,在他在的時候,她們一個扮演大家閨秀,一個扮演名門淑女,但她們那天吵架的方式,就跟他兩位姑姑開火時一樣,一樣的口不擇言。
黎耀澗看著手機屏幕那個「屁」字,並不覺得糟糕或者不雅,反而覺得還不賴,至少將來,他不會被這些言詞給嚇到。「我喜歡上你了。」送出。很快的,她回復了,只有兩個字,「哪等?」哪等?哪等?!哪等!
少年黎耀瀾都快跳起來了,哈哈哈。
見面那天,她穿著黑色的短外套,牛仔褲,踩著一雙女圭女圭鞋,長發綁成馬尾,背著一個手作的拼布包,樣子簡單而美好。
那天天氣很冷,燈海隧道很美,在來來往往都是情侶的氣氛下,在隧道還沒走完的時候,他就牽起她的手,少女轉過頭,對他微微一笑,白白淨淨的臉龐,有著淡淡的光,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漂亮。
他開心的想,他們的交往紀念日很好記,就是十二月二十四,很好記,不會忘,他會寫卡片,會送花,當然也會安排驚喜,等他們年紀都大一點,甚至可以一起作個小旅行——但他們的感情並沒有走得那樣久。
來年五月,黎耀瀾以組合的方式出道了,公司原本只想推推看,可沒想到他們迅速的竄紅,整個夏天都在跑行程,謝姊手中那本行程表每一格都是滿的,滿到他幾乎沒有時間跟她見面。
開學了,也沒比較好,為了讓他空出更多時間,他轉到夜間部,每天下午六點半才上課,而沈柚星卻早在兩個小時前就離開。
每次好不容易約好時間見面,總會臨時多出通告,左岸少年再紅也是小菜鳥,不能那樣多意見,一次一次被放鴿子之後,沈柚星抓狂了,她說她給他的耐心額度已經用完,擠不出來了,所以沒辦法跟他再相處下去。
「大爺受夠了,別再找理由見我,別再出現在我面前,PS,簡訊跟Mail也不行。」
收到簡訊黎耀瀾不是不難過,但覺得自己好像沒那個資格說難過,他們真正談戀愛的時間只有幾個月,到後來,都是她在等他。
想見面得等他有空,想講話得等他睡醒,等他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