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沒種,恣然隔天果然又模著肚子來到菜花學校。
不是她意志力薄弱,是……呃,一時找不到借口,她在學校沒有門的門口探頭探腦的,既怕一眼就被姓淵的給看見,又為他可能不在的失望感作準備。
自己實在很矛盾,無聊莫過于此。但再怎麼罵自己,雙腳還是抬著她來了。
「方老師?」
她跳起來,很罪過地轉過身。
「是,我方恣然。」
老師兩字,還是教她頭皮發麻。
原來是紅發大漢皮耶老師,他正提著一個偌大的工具箱,腰間系著一條布滿油漆、補丁的圍兜。
「還好妳趕上午餐時間,學生們都在問呢。小李想請教妳幾個翻譯上的問題,我剛上完手工課,學生做了一個木制的雜志籃要送給妳,午餐後我再拿給妳。而淵平那小子是在沙龍里擺花……非常的好笑。」
一下子塞入太多信息,連她這個邏輯和辯論高手都無法立時消化吸收。
「呃……」
皮耶身後不知何時加了個小李,一手圈住情人就往耳垂輕咬下去,當作招呼。
「嗨,方老師,妳終于來了!我已經開始在擔心淵平,他整個早上魂都不知在哪一國,走路還差點撞到學生。」
小李說得促狹,皮耶听得笑不可抑,恣然則仍是呆頭鵝一只,楞在那里。
「喂,你剛說什麼嚇到人家了?』小李改掐皮耶耳垂以為懲罰,「她為什麼都不說話?」
「我哪有!」皮耶拍開小李的手,「方老師,妳還好吧?是不是早餐又沒吃,餓過頭了,像昨天那樣?」
「我昨天有吃早餐。」她很白痴地強調。
換小李笑了,「我知道了,妳大概染上了和淵平一樣的病,連癥狀都很像!」
「別取笑人家了!」皮耶回瞪小李,「快把她帶去給淵小子,我去清洗一下就來。」
「好吧,方老師,要搶好位子,就快跟我來。」小李拍拍皮耶肩頭,就轉身帶路了。
恣然微笑欣賞著兩人親密自然的樣子,但腦子仍轉不大過來--和淵平一樣的病?
是她以為的那個意思嗎?
不會吧?淵平一向沉穩如山,而她自己,也絕不可能給人魂不守舍的花痴印象……
是這樣……沒錯吧?
沒機會探究了,她被帶進餐廳里,因為今天陰沉欲雨,大伙兒改在室內進餐。
大概沒有那麼大的圓桌可以坐全校師生,廳內有大約五個中等圓桌,已經差不多坐滿了,滿廳的香味,令恣然肚子自動敲鑼打鼓起來。
「恣然。」淵平微笑地招手要她過去。
哇呀!她什麼時候對他而言是「恣然」了,而不是方小姐?
恣然在他身邊坐下以後,立刻抗議︰
「我覺得方老師或恣然都有點怪,你們不能叫我小方之類的嗎?像小李一樣?」
淵平幫她添飯,沒有馬上回答,想了想才說︰
「妳的名字很好听,妳不喜歡我這樣叫妳嗎?」
懊死!問得這麼溫柔有禮,教她怎麼一口否決?
「也不是不喜歡啦……」
淵平一副很滿意的樣子,「那好。」
被擺了一道了!恣然瞪他一眼,坐在對面的小李偷笑起來,皮耶的微笑則是充滿恭喜意味。
吧嘛啊?她是需要人為她哀悼才對吧?公然被人追求,她還自己乖乖上門來待宰。
有沒有可能她是在自欺欺人?滿口的不愛人追,卻是暗地竊喜?
她沒有那麼悶騷吧?像她老笑青艷的那樣?
她嚴重地自我檢討起來,不過這絲毫沒有干擾到她進食的胃口或熱忱。
今天有粽子耶……
明天她可不可以早點來,去廚房偷看學生們上課,順便偷吃幾口?
淵平非常專心地偷覷恣然的神情。這是很愉快的一餐。
她願意再來學校,雖然只是為了吃,卻也表示她對于他的排斥感,並沒有大到壓過她的饞癮。
這給他極大的希望--他需要任何可能的助力,而美食是他的最佳幫手。
昨天她毫不避諱的質問,給了他極大的震撼。而他坦然而對,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什麼時候,自己已經如此篤定?即使她不假辭色,他也義無反顧。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呢?
一直沉睡的心,當年並未因她而激跳,如今卻不能自己,除了想她,還是想她。心醒來了,連身體也按捺不住。
難道愛情真是這樣,自己在潛意識中認出了知心伴侶,便會以各種方式大加宣告,讓他要盲目當鴕鳥也難?
兩人還未成年的時候,他的心呢?是悄悄在記錄,還是預先在測試?
他不知道,也不甚在乎。他並沒有青梅竹馬的幻想,也沒有一見鐘情的痴夢,多年來他也約會過異性,也曾稍加留意是否有好的對象;寂寞的時候,偶爾希望自己身邊有伴。
但他從未勉強自己;沒有特別的悸動,他不會特意去追求。
直到現在。
他仍不想去大張旗鼓,昨天告訴恣然他會「慢慢追」,就是因為他不相信愛情能夠勉強。
如果她沒有同等的悸動,那麼一方的執著,將成另一方的煩惱。
她質疑愛情,他又何嘗不然?這種以往未曾降臨在他身上的東西,就像有人宣稱見到了神,他一笑置之而已。
她要一笑置之,他是不會怪她的。
他再看了一眼身旁因為位子擠而坐得極近的她,看到她忙碌夾菜的手,上頭沒有任何裝飾品;看到她身上的襯衫和長裙,合身而輕便,是淡藍和鵝黃色。
她看起來同時是年輕與世故、無憂與老成。大概是那雙亮眼泄露了她犀利的人生觀。
「淵老師,你怎麼都沒在吃?菜都快被方老師搶光了!」有個學生嚷道。
大家笑,恣然毫無愧色地跟著笑,淵平于是也有些赧然地笑了。
他失神得這麼明顯,希望不會給她壓力才好。
「你再這樣,會被皮耶和小李捉弄到死。」她忽然傾身過來對他耳語。
他沒有心理準備,差點跌下圓板凳,幸好實時穩住身子。
「什麼?」
她……不是他想的那種意思吧?她竟然點出他的心事?
他愕然看她,看到她嘴角那抹他已非常熟悉、也非常偏愛的……似笑非笑。
他應該怎麼詮釋那句笑語?只是好友之間的嘻笑,像皮耶和小李對他那樣?還是她想告訴他什麼?
「我們吃完後去沙龍談談吧。現在,請你專心吃飯,我看別人消化不良,自己都會胃痛。」
他是穩住了身子,卻穩不住心海波濤。
談談啊……
她知不知道,這樣簡單一句,就足以讓他食欲大增、三餐都可以一口氣吞下去?
「淵老師,你吃太快了,飯還掉在桌子上耶……」
學生笑語再起。這一餐,如同菜花學校的每一餐,吃得快樂非常。
沙龍的木刻茶幾上,果然有一束新鮮、滿是野趣的花朵。
沒有特別插置擺弄,只是剛從花圃摘來的,嬌女敕欲滴,是花店里那些由冷藏室拿出來賣的絕對比不上的。
「好漂亮!這也是學生種的?」恣然的驚喜是由衷的。
「是啊。」淵平坐下來,眼楮沒看花,看她。
恣然看了他一眼,覺得還是看花比較沒有壓迫感,眼光又調回花上。
是啦!要談談是她的決定,但並不表示她不會胡思亂想、陷入類似青艷型的花痴狀態。
她皺起眉來。是嗎?自己終于走到這很沒救的一步了?
想想又舒展眉頭。那又如何?先來看看對方有沒有類似病癥,她再考慮也不遲。
「听說是你擺的花?」她嘴角半揚。
「為妳擺的。」他平靜地說。
唉唷!很無事人狀嘛!怎麼搞的?恣然又皺起眉。
自己實在對男人過于無知,無法一眼看透淵平。沒辦法,凡事總要有第一次。
「你對我有什麼想法?」
淵平微笑了。她真是可愛,開宗明義,一個彎也不拐,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我很喜歡妳。十年前,只是對妳佩服,甚至有點崇拜,但我大概是遲鈍型的人,沒有情竇初開的感覺。這十年來我很忙,認識不少女人,但都沒有真正交往過。我不能說真的想過妳,雖然那听起來比較浪漫。」
恣然也不禁微笑。「沒關系,你說得很好,只要是真心話都很動人。」
他眼中一閃,「妳以前也這樣跟我說過。」
「是嗎?」她點頭,「我喜歡你記得我說的話。」
他心跳了一下,喜歡--雖然不是說喜歡「他」,但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就是非常震撼。
「我……剛重逢的時後,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很像是失落多年的日記忽然又出現在眼前,多少回憶都回來了;但最重要的是,讓我有繼續寫下去的沖動……」他說。
她抿嘴笑了,「請不要隨便對我說沖動兩字,我很敏感的。」
她又來了,有意無意之間,會挑起他的。
這是他這幾天來的結論--他對于她的感覺,除了驚喜、欣賞、寵愛……之外,絕對包含了強烈的。
自己確認了這個發現以後,自然而然就接受了,但她呢?
她說起性教育、網站、A片,臉不紅氣不喘,神色甚而充滿自信。也許她不僅知識豐富,連經驗也非常多--
他考慮了一下自己對這個可能性的感覺,沒有特別的嫉妒,但小小的自卑感倒是有。
他的性知識足以寫書了,但經驗……抱歉,兩人以上的經驗沒有,只有自己和自己的,算不算?
不怕被她看輕,倒怕自己無法有同等的「貢獻」,分享不均。
天!這條路線的思緒,會讓他露出限制極的畫面--
「妳也會沖動?」他沖口而出。
話一出口,他差點要打自己的頭。現在是誰在沖動啊?
「誰不會沖動?」她臉色似乎有些發紅,但神情還是一派自然,「女人又不是沒有神經。」
「我很高興听妳這麼說。」身子發熱,嘴也不經大腦來控制了。
兩人互望著,室內有股氣流,愈轉愈快。
「我……你很誠實,我也就不客氣地坦白了。我也沒有談過戀愛--至少就一般的定義來說沒有,因為我根本不相信真有愛情這種東西。不過,我的確對你有一種……既被你吸過去、又同時想推開你的感覺,很像在磁場里硬拉著磁鐵不讓它被吸走一樣……你懂嗎?」恣然說。
「我懂,雖然我一點也不在意被妳吸走。」
恣然深吸了一口氣。他說的每一個字,為什麼都會……讓她非常受影響?有些讓她心跳,有些讓她心悸,有些甚至讓她……心慌。
「我卻不想被吸走。也許正如你所說,我是在害怕。」
她一向誠實,現在也不想例外。就算听起來再窩囊,她也會承認。
「恣然,妳真是個難得的人。」淵平輕聲道,「妳也許有所顧忌,卻不會假裝或敷衍。我真的很喜歡妳,妳要我當什麼形式的伴,我都可以接受,直到妳完全認可我、或否決我的那一天。」
恣然手掌微濕了,他的含意很明顯--至少在她想象力無遠弗界的腦袋里很明顯--他是說他們可以有……有別于一般情侶那樣死板板的男女朋友關系?
他願意只當……情人?
媽呀!這個想法太勁爆,她一時有點頭昏。
自認一向不拘傳統、不循禮教,但那是理論,從來沒有親身實踐過。那會是什麼滋味?
糟糕!又被他不了一道魔咒,今晚一定會作春夢。
「呃……這我也得慢慢想一想。」
原來她真是縮頭龜,自己現在才發現,恣然想。
「沒問題。」他仍是一徑的包容。「想多久都沒關系。」
她慢慢放松了心情,拿起瓶中一朵百合聞了聞。
沒有壓力的愛情啊……真的可以嗎?
沒事別亂愛,別亂愛就沒事。
這就是恣然的愛情觀,到現在都沒打翻過。無論是報上的社會新聞、青艷的艷史,書中的情愛,都很符合這個定律。
直到現在。
明明她還沒愛,為什麼就一堆事了?至少是一堆心事,亂到不行。
尤其昨晚作的那個夢……
丙然當年A片翻譯過多,腦中儲備影像過于飽和,連夢中也不請自來。
問題是,男主角都是姓淵的啊!
明明沒看過人家真正的果身,怎麼也可以夢得那麼逼真啊?
沒關系,沒關系,意婬又不違法,她愛怎麼在夢中凌虐姓淵的都行!
想到這里,恣然不禁嗆到了,差點把熱可可打翻在鍵盤上。
手忙腳亂地擦干灑出的幾滴,她盯著屏幕上寥寥可數的幾行字。
真是的!在家工作就有這個壞處,效率難以保證,尤其是在她猛作白日春夢的時候。
最糟糕的是,她的眼楮會一直飄向屏幕右下角的數字,愈接近中午就愈坐不住。
現在每天都跑菜花,吃人家白食,還翻譯進度落後,真無恥啊!
如果她不是那麼理智的人,早就怪在姓淵的頭上了。
用學生辛苦做出來的好菜吸引她上鉤,然後吃完就在沙龍里明目張膽地約會,他這個老師怎麼當的啊!
談音樂、談小說、談詩……還談男女之事,全堂而皇之在學校里進行,他還說什麼學校就該像人生,不該加上人為的隔閡。
是啦,現在連學生都會取笑他倆了,人生夠真實了吧!吧脆他倆開一堂戀愛課算了!
想著,自己不禁要笑,這種鬼點子絕不能讓淵平听到,否則一定會被他努力實行。
這個男人的眼中,好像天下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夢想家……再貼切不過。
再抱歉地看了屏幕一眼,她關機起身,決定了今天是沒啥進度了,向菜花報到去也。
還沒到公車站,手機響了。
「喂!恣然!妳一定要來!」
「青艷,吃飽了沒?」
恣然對青艷沒頭沒尾的大呼小叫見怪不怪,照常打招呼。
「哎呀!就是要叫妳來啊!妳有沒有伴?妳需要一個伴!對了,淵平在哪里?找他來,快!」
這下恣然耳朵豎起來了,「找淵平干嘛?」青艷再怎麼瘋,應該也扯不上淵平吧?
「妳不知道,那個男人約我吃午飯,我本來還在氣,但忍不住又答應他了,還好出口前半秒找回理智,說我要找朋友一起。」
「很抱歉,電燈泡一向是小說和電影中天下第一罪人,本姑娘擔當不起。」
「所以叫妳找淵平啊!這叫雙打約會,我就不會太丟臉了!」
雙打約會?八成又是青艷的自創字匯之一,專門用來談戀愛的。
「請問大小姐,約會有什麼好丟臉的?而且淵平又不是狗,妳叫一聲就跑過去。」
「所以我叫妳,妳叫他啊!他不是狗,是妳的追兵,大概連叫都不用叫!」
恣然笑起來,「不知道該說妳的國語太爛,還是太強,老是用一堆怪詞。」
「不管啦!這個忙妳到底幫不幫?我上次罵那個男人罵得太難听了,如果只有我跟他的話,我會拉不下臉來,最後又會亂罵一通。」
青艷倒是滿有自知之明的,恣然想。她知道自己的自衛本能過強,可能會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沖動過後才來後悔。
不過這也表示青艷是真的在乎蕭千為,才會擔心自己的脾氣。
「好吧,」恣然想了想,「不過干嘛要找淵平?就我陪妳不行嗎?」
「那多奇怪啊!要那個男人一次應付我們兩個女的!」
「妳怕他不能專心和妳約會啊?」恣然取笑她。
「他在別的女人面前很內向的!妳若沒人陪著說話,他會很拘謹。」
好像是很奇怪的男人,不過青艷本來就很怪,正常男人又怎麼能配合?
「好吧,妳欠我一次。」想到要開口約淵平,不知怎地,心提得好高,「但妳這是臨時通知,人家忙也沒辦法。」
「妳先去約嘛!」青艷的語氣可是篤定得很。
在她看來,姓淵的一定是單戀恣然十年不止,不然怎會一重逢就開口追求?只要是恣然要求的,他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有個條件。要我約他可以,但我要把情況跟他說清楚,我不像妳,我不編借口的。」
「好嘛!」除了姓蕭的,青艷已不怎麼在乎別的男人怎麼想她了。
「那……我打給他,妳等我。」恣然的語氣有些不確定。
安啦!她余青艷什麼不懂,就是懂男人!也許這個雙打約會,她可以好好研究一下死黨和她的男人……
唉,如果不被那個蕭死人分太多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