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震忍不住掏掏耳朵。「歌雅,石叔只能說你年紀輕,那雙眼看人還不準。那濟仙河泛濫,我不是半仙也猜得出來。」
「為什麼?」
「因為濟仙河泛濫是人禍而非天災。」
「嗄?」
「七皇子急功近利,說要整治濟仙河,就從映春城北開始著手,你想想看,水利工程哪是一年、兩年可成的,而下游動工,上游也動工,這能不出事嗎?瞧,雨季沒到,水就泛濫了。」
「那七月的雨季……」梁歌雅沉吟著。
「等著看吧。」石震說得幸災樂禍,但眉眼皺得可緊了。
听完,梁歌雅更加憂心忡忡。
花借月淺啜著茶,淡聲道︰「沒那事,水患絕不會再發生。」
這事之前他處理過一回,那水患影響之大,他心里很清楚,自然不可能讓洪水沖進將日城里,況且如何整治他早有法子,只是這一回,他把任務交給林御史處理,但不再查戶部和工部的貪污弊案。
因為他不需要再搶奪太子之位,他要的,只有歌雅。
「是嗎?」她疑詫地看著他。
之前曾听說他揭發水利工程弊案,並因此獲得太子之位,後來也沒听說有什麼水患……難道在那時他也一並將水患給根治了?
「這麼有把握?」石震濃眉揚得可高了。
「如果你不信,不妨和我打個賭。」花借月胸有成竹。
石震緩緩眯起虎眼,突然笑得震天價響。「好,老子就跟你賭了!不消一個時辰,答案便可揭曉,你要是敢誆老子,老子就把你全身月兌光給倒吊在邊境樓上曬個三天三夜。」
「那要是我賭贏了呢?」花借月老神在在。
「那就照歌雅所說,在這邊境樓挪些地方讓城南百姓安身。」
梁歌雅趁機問︰「石叔,這兒容得下一萬兩千人嗎?」
石震虎眼暴瞠。「一萬兩千人?就算把四座邊境樓和所有哨樓都算進去,也無法容納那麼多人!總不能要士兵們全都駐扎在外吧?」
「那……石叔能不能跟七皇子打個商量?」
「不可行。」石震想也不想道。
「為何?」
「七皇子不會答應。」
「石叔何以如此篤定?」
他垂眼嘆了口氣。「歌雅,你有所不知,朝廷原就編列了七萬大軍鎮守邊防,照理戰役結束,七皇子手中的十萬兵早該撤一半回京城,結果他卻在城北郊屯兵,這原是美意,但在互市之後,通關稅收七皇子一把收,壓根不分給邊防軍……
「更甚者,他只管手中的兵馬用度,壓根不過問百姓生活,幾次請他向朝廷反應降低映春城的稅收,他卻總說國庫空虛,就算是映春城也要比照收稅,你說,在這種情況下,他會答允暫時收容百姓?」
說白了,他根本不喜歡巳太一的為人。
梁歌雅聞言,皺起眉頭。
她對七皇子並無成見,但照石叔這說法,七皇子可是大大的有問題。一般邊防城鎮稅賦大都會減少甚至免除幾年,但七皇子卻做如此要求,這代表他極可能將多出的稅收中飽私囊。
「那該怎麼辦?」她垂眼低喃著。
「歌雅,別擔心,他一定會答應。」花借月安慰她。
「你有辦法」她驀地抬眼。
他煞有其事地掐著指。「放心,他一定會答應。」
先前他查濟仙河一事,因為只針對晏清河,倒沒想過上游是誰在搞鬼,如今巳太——個把柄落在他手中,還怕不能逼得他就範?
比較麻煩的是,他這張臉抹得再白也沒用了。
那看似嚴肅的表情搭上那張抹白摻紅的臉,教她明明心里惴揣不安,卻還是被他給逗笑。
瞧她掩嘴失笑,愁緒盡散,他不禁微揚起眉。看來把自己扮丑,也有額外的收獲呢。
石震越看越覺得這兩人很曖昧。
但一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要教人如何相信?況且他的名字又是個令人在意的名字。最好他真是個術士,否則膽敢拐騙他大哥之女的混蛋,他是絕不會輕饒的!
用午膳時,石震和她聊了些體己話。
梁歌雅避重就輕,不想讓他知道她在將日城的生活,只道她回來主要目的是拜祭爹娘。
石震于是派人準備一些祭拜物品。
下午,三人踏上邊境樓旁的一條山徑,一路陡峭難行,梁歌雅不住地回頭,瞧花借月像是走得極吃力,也顧不得石震正看著,伸手緊牽住他。
花借月揚笑,剛要道謝,好事卻被石震破壞。「歌雅,犯不著連走段路都要和他牽著手吧,你該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他斥著,同時分開兩人的手。
拌雅從小長在邊境,到處與人稱兄道弟,沒什麼男女分野,那時她年紀小,梁大嫂沒說話,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她可是個黃花大閨女,豈能與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牽手,他頭一個不允!
「石叔,他身上有傷。」梁歌雅小聲解釋。
「有傷就回邊境樓去。」他回頭,眼神萬分鄙夷地上下打量著。「真不是石叔愛嫌,實在是他太過縴瘦了,是男人就該像石叔這般!」
看著高頭大馬、虎背熊腰的石叔,她很想跟他說,她爹身形也不魁梧,但卻是能教西武軍聞風喪膽的護國大將軍呢。
而他要不是受傷了,身形也不會消瘦這麼多。
梁歌雅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問他有無上藥,也不知道他傷勢到底如何,而且他臉上畫著妝,也看不出氣色究竟如何。
瞧他揚唇笑了笑,她嘆口氣,只能示意他留意腳下,回頭便又繼續往上走。
一小段路後,一座小墳映入眼簾,就在一棵藤花下,那藤花串還隨風搖擺,灑落點點粉紫。
「都七月了,這紫藤居然還開著花。」梁歌雅微詫。
「那是你這些年沒回來,不知道這棵紫藤能開花到八月呢。」石震笑著,朝墳一拱拳。「大哥、大嫂,歌雅回來看你倆了。」
梁歌雅俏臉噙著淡淡的笑,幾次開口未能成句,最後用力地抿著笑哽咽道︰「爹、娘,不孝女兒歌雅回來了,我呢在將日城過得太開心,玩得都忘了回來,你們不可以生我的氣喔。」
花借月慢一步走來,听她這麼說,神色有些黯淡。
謊言,原來她也是會說謊的,一如當初她對他說,不想回映春城了,因為她已經找到歸屬。他知道她一直想回來,如果老天沒有給他重來的機會,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贖罪?
是他把她囚在宮中的,她過得一點都不開心。
梁歌雅將祭拜物品往墳前一擺,點燃一對白燭,眼角余光瞥見他走來,屈膝就往墳前一跪,她不禁一愕。
「小子,你這是在做什麼?」石震不滿喝道。
梁歌雅垂眼瞅著他,他垂著睫,那神色像是在向她爹娘懺悔……
看著他的側臉,她才驚覺他的臉頰竟都凹陷了,心微微抽痛著。
心痛,怎麼對他的恨好像被對他的擔憂給覆蓋,是因為他喂了她甜湯?還是因為她回到故鄉,這里淨化了她的仇恨?
她的痛和恨不是那麼容易可以消弭的,她甚至以為那會陪著她埋進黃土里,可人心啊,最是難以掌控,就算是自己的心,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明白他並非作戲,她的心只余不舍和憐惜,只擔憂他的傷。
「石叔,陪我爹喝一杯吧。」她收斂心神,由著他跪,從竹籃里取出酒壺,倒了兩杯,一杯擺在墳前,一杯遞給石震。
石震看她不作聲,只好先壓下自己的不滿。
「我常常陪他喝,常常到這兒找他聊天。」他呵呵笑著,舉杯敬墳。「大哥,別嫌我煩,你知道,我實在太閑了。」
梁歌雅輕抿著笑,瞧墳邊沒有半點雜草,便知道是石震常到這兒打理。
她緩緩跪下,突然發現兩人一道跪,真像是她帶著他回來見爹娘,想了下,倒也不覺有何不妥。他要懺悔,她總得跟爹娘說說前因後果吧,她揚笑看著墳,在內心訴盡千言萬語,全是思念。
本想想些開心的事,但待在鎮朝侯府的六年里,沒有任何喜悅,只有平靜,而進宮之後,喜怒哀樂全與他牽系著,但她只想快樂的,從今以後,她會放下一切,就如同娘說的,松開緊握的拳頭,才能得到想要的。
所以,她不恨他了,不再恨了。
老天給她重來的人生,就是要她從頭開始,重回原本的自己,卸下恨,也一並卸下愛,沒有愛恨,她就可以變回原本的自己,對吧?
這樣可以吧,爹娘。她睇著墳,無聲地問著。
忖著,不由得看向身邊的他,適巧他也抬眼,就這麼對上視線,那一瞬間,她有些尷尬,不知道是要繼續與他對視還是轉開眼。
倒是他先啞聲啟口。「歌雅,你爹娘既是合葬,這墳怎會如此的小?」
「因為我將爹娘遺體火化。本來想要將骨灰帶到將日城,可想到我爹最愛的便是映春城,而我娘愛著我爹所愛的,所以改變心意,把他們給葬在這兒,讓他們可以永遠守護著映春城。」
「你請的火?」
「嗯,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自然是由我來做。」她說著,悵然一笑。「可那時我的手抖得厲害,是石叔握著我才終于請了火,焚了他們的遺體。」
想著那年才十二歲的她竟得親手請火,花借月的心就狠狠地痛著。
金烏習俗是入土為安,但邊防的將士總是習慣請火焚燒,就為要方便將骨灰帶回故鄉。
但請火的瞬間,焚的是誰的心?
以往不曾在意的事,如今點點滴滴都教他介懷。她總是表現得雲淡風輕,讓人以為她不在乎,可事實上,她總是將最在乎的事擱在心里,把眼淚藏在笑臉下,如果可以,他真想緊緊地擁住她。
她就在身旁,伸手可及,但卻又遙遠得教他踫觸不到。
他能做的,只有靜靜地待在她的身旁,完成她的願望,只要她能再開心展笑,他願意獻上一切。
夏日的風輕揚,吹動紫藤,也捎來後方的腳步聲。
梁歌雅回頭望去,開口道︰「卜叔的頭發白了不少呢。」
花借月跟著回頭望去,瞧見小徑上有三抹身影,但因為距離尚遠,所以看不清對方長相,可她卻像是瞧得一情二楚。
「你瞧得見誰來了?」他月兌口問。
梁歌雅還沒回答,石震就插口道︰「歌雅的眼力可是一等一的好。」
花借月不禁沉默起來。她眼力如此之好,那麼當初她在蓮池抬頭一望,真的瞧見他就站在灼陽殿的三樓上……
他不敢細想她當下的心情,只覺心頭一陣冰涼。
一道抱怨驀地傳來——
「石頭,你這家伙太不講道義了,要約咱們,你竟自個兒先來!」
聞聲,梁歌雅站起身大聲喚道︰「薛叔!」
先是一靜,隨即傳來飛快的腳步聲,還突雜著另兩道聲音,「歌雅!」
「卜叔、慕叔!」梁歌雅瞧見三抹身影飛快地奔上前,三個同樣高大,身材胖瘦不一的男人疾步停在她面前,不住地打量她。
「歌雅!」薛海一把將她抱進懷里。
「長大了、長大了!」
她揚開銀鈴般的笑聲,教花借月伸到半空中的手硬是緊握垂放。
她開心便好。說來這些將軍們也真是忠肝義膽,梁敘雅都已去世六年,但他們的心依舊緊密相系,依舊視歌雅為己出般。
「嘿,薛海你這混蛋,歌雅是你能抱的嗎?」花借月沒出手,石震倒是已經忍不住地將人給扯開。
「石頭,你說這什麼話?我可是她叔叔,對她會有什麼非分之想?」薛海抗議。
邊境四大總兵,就數他年紀最輕,不過三十出頭,長得一臉桃花相,至今尚未娶妻。
「話說回來,石頭,你也真不夠意思,既是歌雅回來,為何不派人明說,害咱們遲了些時候才到。」卜招貴身形順長偏瘦,
細長眼眸一眯便顯得殺氣騰騰。
「你自個兒不早點過來,也能怪罪我?」石震掏掏耳朵,由他吠個兩聲。
「胡說什麼?咱們是去打酒。」慕西釗寬額方臉,怒眉一揚,殺伐之氣懾人,提高手中的幾壺酒,粗嗓門地說。
「這可是大哥最喜歡的燒刀子!待會你不準喝。」
「你這家伙!」
「大哥,評評理,石頭又欺負人了。」
看他們搶著酒,梁歌雅揚聲笑著。
那笑意從內心深處不斷逸出,將她整個人漲滿,再也裝不下仇恨,因為她還擁有很多,仇與恨顯得太多余。
花借月瞅著她的笑臉,那笑意感染了他,不禁跟著笑出聲。
在邊境樓之巔,風聲與笑聲交纏著,譜出欣愉的天然之曲。
等一行人回到邊境樓時,天色都快要暗了,石震便提議干脆生起籍火,派幾個人去打野味回來加菜。
一行人就在廣場旁的黃土上生起籍火,要火夫頭準備一些料理,邊吃邊烤著野味,順便聊著近未的瑣事。
「濟仙河沒泛濫?」像是對這消息難以置信,石震瞪了大眼。
「沒,平靜得緊,眼下已經進入雨季,將日城和就月城的雨勢听說都不小,不過濟仙河並沒有泛濫的跡象。」鎮守在虛影山南防的薛海說。
「听說是御史大人查辦之後,提了治水之道,便將濟仙河給治得服服帖帖。」
石震不禁看向同樣圍著籍火的花借月。
「你這小子是真的神算?」
「神算?」其他三人有志一同地看著濃妝艷抹的花借月,有志一同地皺眉嫌棄。
「你這小子臉上就非得抹著白粉不可,你是不是男人?」
花借月笑容可掏,——環視幾人。
「他是不是男人,我不情楚,不過他倒是泄露了天機。」石震撇撇唇。盡避千百個不願相信,可願賭服愉。
「什麼天機?」
石震便將地動預言和梁歌雅前來借邊境樓收容人民的事交代一遍。
听完後,三人面面相盤,看著花借月又看向梁歌雅。
好一會,薛海才沉聲問︰「歌雅,難不成你就是因為知道這事,才從鎮朝侯府跑出來,也沒知會鎮朝侯一聲?」
驚覺這話有異,她試探性地問︰「薛叔是知道什麼消息了?」
「我鎮守南方,最主要的任務便是蓖集四面八方的消息,這陣子听說鎮朝侯派人沿著就月城往北而來,我差人細探,才知道原來是在找你。」說著,他長指輕點著頭。
「那陣仗听說就跟抓人沒兩樣……這麼說來,我之前得到的捎息豈不是都是真的?」
梁歌雅一怔。原以為她要是逃離,舅舅就算要找她,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怎會派出像要抓人的陣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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