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連笙和連簫八歲的時候——
半夜三更,屋內一片漆黑。窗外樹影嶙峋。一陣風吹過,吹得樹枝兒亂顫,仿若幢幢鬼影。
小小的連簫把自己裹進被窩里,連頭也不敢伸出來。然而,即使是這樣,窗外的風聲以及樹枝相撞的聲音,還是時有時無的傳進他的耳里。
連簫想起不久前珠兒姐姐說給他听的故事,那是一個關于鬼夜哭的故事……
好……好可怕……
連簫覺得屋外似乎是什麼東西在窗口來回地走動。也許就在這個時候,那些不干淨的東西正往床上注視而來——
小小的連簫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只是蜷縮在被窩里,一動不動。
風聲止了。剎那間,萬籟俱寂。
是……那個東西走了嗎?
連簫偷偷地、輕輕地將腦袋從被窩里伸出來一點,露出眼楮。
依然是陰暗的一片。然而,月光隔著窗打進來,給屋中一小塊地方帶來了些微的亮光。透過這迷蒙的光,連簫可以依稀看見桌上燭台和茶具的輪廓,還有椅子什麼的。
沒事了,沒事了……
連簫微微舒了口氣,慢慢地將整個腦袋伸出被窩外。
再度環視整個屋子一遍——
那個……牆角那個黑黑的……是什麼東西?
難不成……那個……已經進來了?
那個黑黑的,正盯著他……
好……好可怕啊——
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或者說,也許是被嚇糊涂了也說不定。小小的連簫拖著被子連滾帶爬地跳下床,不敢瞧那個東西一眼,徑直沖出門去——
奔跑在簫院的小花園之中,連簫感覺身邊的一切都是可怕的東西。樹怪怪的,花怪怪的,假山怪怪的……好像到處都是眼楮,妖異的眼楮死死地盯住他,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身子好重,怎麼跑也跑不動,好費力,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背後,拖著他……
小小的連簫嚇出了冷汗,不敢回頭,只是拼命地跑,跑向隔壁的笙院——連家四子連笙所居住的地方。
突然間天色暗了下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格外陰暗。連簫覺得這陰暗之中,有著千百雙陰森的眼楮緊盯著他,背後有千百雙白骨嶙嶙的手向他伸來——
「哇……」
小小的連簫禁不住大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跑,絲毫沒有放慢腳步,閉著眼楮向笙院沖去——
「簫兒,怎麼了?」
當听見那個熟悉的聲音,連簫猛地睜開眼——
「四哥……哇——」
是他,是四哥來了,不怕了,不怕了!
雖然心里如此安慰自己,但是連簫還是怕得半死,直撲進連笙的懷里,大哭起來。
連笙摟著小小的連簫,輕輕地拍著他的背,「簫兒,出什麼事了?」
「……」好容易止住了洪水,連簫緊緊地抱著連笙,抽搐著鼻子,仰頭望他,「……有……有鬼……」
連笙一怔。呆了片刻,終于明白過來,這小表是自己嚇自己,嚇成這德行的。唇角漾起溫柔的笑,「鬼在哪兒呢?」
連簫將埋在連笙懷里的腦袋抬起來,小心翼翼地回過頭,顫巍巍地說︰「就在那兒……」
烏雲掠過月輪,銀輝照上整個花園,一片明淨。又有哪兒存著半個鬼影?
「鬼呢?」
連笙笑著調侃自己的孿生弟弟。
「咦?」不見了?一定是被四哥嚇跑了,一定是這樣的。連簫抬頭想如此解釋,可看見連笙嘴邊的笑意,才明白過來,四哥壓根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他說的話,「可是剛剛真的有鬼!四哥,你相信簫兒!罷剛鬼還抓著簫兒不放,害簫兒跑都跑不動!」
小小的連簫一臉嚴肅地說,就差沒有發誓了。
跑不動?
望向他小小的身子,連笙輕笑出來,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你跑不動,是因為你一直拖著被子在跑,不是嗎?」
「……」
好像是耶。呆了半晌,連簫不好意思地沖連笙傻笑兩下。可突然又想到,「可是,房間里確實有鬼!他就站在牆角那兒!」
也不與他辯駁,連笙牽起連簫的手,與他一起來到簫院的臥房。
連笙點燃蠟燭,二人看向那牆角——
哪里是鬼,分明就是書櫥嘛。
「……」
無言。連簫只有傻傻地干笑兩聲,企圖蒙混過關。
連笙看著連簫裝傻的表情輕笑。笑容中,是他慣有的寵溺,繼而催促道︰「好了,好了,沒鬼就安心睡吧,別胡思亂想了。」
可是……他不想四哥走啦……他想和四哥一起睡……
連簫斂去了笑意,呆呆地看著他的四哥。這時,他才發現,連笙僅僅穿著一間單薄的中衣,而且還赤著腳。
罷剛,四哥是擔心他,所以急急忙忙地,連鞋子也沒穿,從笙院趕過來的。
這個認知讓連簫有說不出來的開心。傻傻地一笑,等到回過神來,只見連笙已經站在了門口——
「四哥!」
他急喊,引來連笙的注意,「還愣著干什麼?」
連笙笑著道,向他伸出了手——
「……」
連簫呆住,困惑的表情讓連笙再次輕笑出聲,「怎麼還愣著?過來啊,去我那兒。你的被子已經髒了,不是嗎?」
「……」
小小的連簫嘴角綻開了笑,快步走上前去,拉住連笙伸出的手。
四哥最好了!
繁華都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各種行當叫賣著。廟會的大日子,連路邊的乞兒也分外賣力中。
「大爺,賞點銀子吧。」
真是毫無新意的說法。連笙心道,繼而不悅地皺起了眉頭。怒目一瞪,嚇得乞兒知趣地閃到了一邊。連簫則斜眼看他,揚起一抹蒼白的笑。蒼白,因這幾日困頓的生活而起,至于那笑,則是夾雜著嘲笑在其中。
想他連笙之前的日子中,幫助過的乞兒沒有百兒也有八十了。可到了這落魄的時候,卻沒有得到老娘所說的「善報」呢。
連笙微微惱怒,握緊了拳頭。
「時候未到呢。」
呃?他怎麼知道他的想法?連笙驚異地望向自己的孿生弟弟。而對方卻像完全沒有意識到剛剛自己曾經說過什麼一樣,直視前方,目不轉楮。
「呃……你剛才,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麼?」連笙是個心里藏不住話的人。不問出來他是怎麼也不會甘心的。
「我怎會知道你想什麼?」听見連笙的話,連簫轉而望向他,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
「那你怎知我在想那報應的事情?」連笙益加不解。
「……」連簫的唇角漾起了難以理解的笑,「我是說,雖然時候未到,不過現在就去吃點東西也是不錯的選擇呢。」伸手指向前方的客棧。
「……」
原來……是這樣。連笙青白起臉色。早就知道這小子從來不說好話的。他竟然還錯當他好人——不過,的確……也許時候尚未到吧。老娘的話總是有她的道理的哪。
放開了捏緊的拳頭,連笙快步往客棧走去。不管什麼好人壞人的想法,此時全部拋在一邊。面前最重要的填飽肚子。吃飯皇帝大啦!
不過,剛剛那個真的只是誤會嗎?還是……那小子,有心開導他呢……
連笙慢下腳步,回頭望向自己那溫吞地慢慢行進的孿生弟弟。
依然是那抹難以捉模的微笑,蒼白地漾在唇邊。
「客官,您二位是要打尖還是住店?」小二手里緊握毛巾,滿臉堆笑地走上前來招呼。
應該怎麼說呢?詢問他們這兒缺不缺人手打個雜工什麼的?
連笙微微苦惱。畢竟這兒不比石頭城,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賒賬的地方。
相比起連笙皺眉的困惑表情,連簫則不緊不慢地走向一張臨窗的位子。見此情況,連笙也只有跟上。
「小二哥,」連簫笑得很溫文,輕輕喚過小二過來,「你們這兒方不方便吃白食?」
店小二微微一怔,打量起眼前這兩位客人。一位身材魁梧,星目濃眉的,倒有點像是以武力混飯的練家子。但再仔細瞧瞧,衣著卻也並不差,雖不若富家紈褲子弟的講究,但質料上看並不是普通人家。
另一位面若白玉,唇紅齒白,看上去有七分像個女子。不過,他那溫文儒雅而神情自若的笑,絕非女子可以所笑出來的,倒像……怎麼說……就像是富家貴公子一般。而且絕不是那種紈褲子弟,而是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的文人公子。
對了!一定是富家貴公子帶著他的保鏢出來游玩的。但是,奇怪了,這位公子怎麼會問起吃白食的事情——肯定是故意開他玩笑,拿他尋開心的哪!
「呵呵……」店小二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這位爺,您說笑呢。」
連簫不答,只是笑著望向店小二,笑得很是溫文和燦爛,「麻煩您上幾個小菜。」
「好勒——兩位爺稍等。」店小二滿面春風,進去張羅了。
「喂,你打算怎麼辦?」
看連簫笑得胸有成竹的樣子,連笙不禁奇怪。
「怎麼辦?」面對連笙的話,連簫輕輕瞥他一眼,笑得邪氣,「吃霸王餐就是了。」
「你……你……」
連笙詞窮。和他相比,這小子才是壞人吧。
不久的工夫,飯菜端上桌來。
呃……如果以小菜的標準而言,也未免太豐盛了一點。屏退笑得諂媚的小二,連簫望著這桌飯菜暗暗思忖,越是豐盛,處境便越是困難呢。不過,這種情況下,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更何況,旁邊的這位仁兄——呵呵,也許應該稱作「人熊」呢——吃得正歡著。
看著連笙急促地扒飯,埋頭苦吃的樣子。連簫只有搖頭,並且頓生惡整他的念頭。無奈空月復最忌諱暴飲暴食,不能以速度去與他爭奪碗里的食物。眼波流動,連簫頓生一計,「四哥。」輕輕一笑,看見連笙听到這喊法,身子一顫,繼而似乎是僵硬住了一般。
「干……干嗎?」停下了手中扒飯的動作,連笙有種不好的預感。听到這小子如此乖巧地喊他,事情肯定不簡單。
「四哥,你知道嗎?一次吃太多撐大了胃袋,若是之後再遇到挨餓的時候,那滋味要更不好受呢。」
連簫輕描淡寫地笑道,並且刻意地在語氣中加入了關心的聲調,听得連笙身上發毛。
明知道這小子絕對不會安什麼好心,可是,就道理而言,這話說得卻也並沒有錯。微微思忖一會兒,連笙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只得盯著眼前沒動幾筷子的菜色發呆。
呵呵……他這位四哥,還真是好騙呢。
看著連笙朝菜盤發呆的拙樣子,連簫淡淡地笑開來。伸手將菜盤都攏到自己面前,隨後,他沖著連笙又是一笑,咬著筷頭笑得頑皮,「不好意思,全是我的了。」
他……他竟然……可惡!這個死小子!
看到連簫那氣人的笑容,連笙意識到自己被耍,額頭上爆出了條條青筋。惱怒地抓起筷子,迅速地向菜盤伸去——
可惡!想佔他的便宜,沒門!
狠狠地扒著飯菜,連笙大口大口地咽下,一邊吃一邊不忘凶惡地向他的孿生弟弟瞪去。
不過……奇怪哪。在困頓落魄之時,這死小子竟然將那小小的半個燒餅留給他吃,可是這個時候,怎麼又和他搶起了食物呢?
不解沖淡了暴戾的氣氛。連笙再向連簫看去,見他碗里的飯還剩不少。那他干嗎還要和他搶?這……就更奇怪了哪。
奇怪,真的很奇怪。
填飽了肚子,連簫優雅地起身。店小二殷勤地跑了上來,依舊滿臉堆笑。連簫選擇忽視這樣的笑容,徑直往門口走去。
「爺,您還沒付飯錢呢。」店小二迎上來,依然笑得燦爛。
「飯錢?」連簫裝聾作啞,故意做出疑惑狀。
「呵呵——這位爺,您是貴人多忘事。這飯錢,您還沒付呢。」臉色一變,小二強笑道。雖然那笑容有些微微的僵硬,但店小二還是依然盡力保持著那一張諂媚的笑臉。
「……」
連簫故作驚訝狀轉頭看了看連笙,道︰「他竟然在問我們要飯錢呢。」
「……」不知道這小子葫蘆里賣的什麼藥。連笙不吱聲,裝犧牲,任連簫自編自演。
一听苗頭不對,店小二笑容頓時垮了下來,哀求道︰「兩位爺,您就別尋我開心了。拜托您把飯錢付了吧,然後怎麼開玩笑都成。」
「可是,」連簫依然裝出驚訝狀,瞪大了眼楮沖店小二道,「你剛才明明說,可以吃白食的啊。」
「胡說!」店小二瞪圓了眼,怒道,可是想想身份不對,轉而又恢復成哀求狀,「爺,您別開玩笑了,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了?」
「呃……」連簫裝作努力回憶的樣子,想了一會,道︰「雖然你沒有說啦,不過你有默許不是嗎?」
「我什麼時候默許來著?」看出這兩位是存心想賴賬了,小二一臉哭相。
「就是剛剛,我還問你來著,我問‘你們這兒方不方便吃白食’,你可並沒有說不方便啊。」連簫做出一副天真狀。
「爺……」小二的語調近似于哀號,可憐兮兮道,「就算都是我的不是……您別逗我了,就請您二位付了賬吧。」
呆了半晌,連簫才愣愣地,故作無知狀地說︰「可是,我們沒有錢啊——是你明明答應了可以吃白食,我們才敢在這兒吃的啊……」
「……」
店小二頓時瞠目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來,賴賬是要這麼干的啊。
看著店小二呆若木雞的表情以及連簫嘴邊勾起的淺笑,連笙如此思忖。
比起長得像壞人的他,這小子才是真正的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