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掃過荷塘,蓮花輕輕搖曳。一池碧波勾勒出圈圈簡約的紋路,映著銀光輕輕閃動,涌向一方。
連簫只是默默地看著這十幾年不曾改變的夏夜景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當年的他們,也常常這樣一起聞青蓮幽香,听雨蛙鳴叫。然而,畢竟是情隨境遷。現在的他們,已不像當年那樣親近了。
為什麼呢?
「你為什麼變得這麼討厭我?」連笙輕輕開口。
听他此言,連簫微微一顫,驚覺剛剛他們思忖的竟是同一件事情,「沒有為什麼。只是看你不順眼罷了。」
「不順眼也總該有個理由的吧。從前,我們不是玩得很來嗎?」連笙將視線從荷塘上收回,轉而看向連簫。
靶覺到孿生哥哥注視的目光,連簫斂去了笑容,沉默良久,最終還是一句︰「沒有原因。」
听到身邊的人又是微微一聲嘆息,連簫心中又是一顫,竟覺得有些迷茫。
難道,真的是他太小心眼了嗎?
不,他沒有錯!錯的是面前這個聰明面孔笨肚腸的呆家伙!
連家大堂有著難得的平靜。
七位兄弟非常難得地保持著嚴肅的面孔。實際上,應該這麼說,在老二連洹冷漠的表情下,沒有人有膽量嬉皮笑臉或者偷偷說話,做出所謂「忤逆」的事情。就連向來火爆而不自制的連笙也不例外。
在連家中,最冷靜、最有智謀、決策力最強的人就是老二連洹了。基本上,自從連家那對活寶父母丟下七個孩子雲游四方之後,連家的大小事務都交由連洹來決策。連家的商務也是全權由連洹來打理,因而他的威嚴也是最長的。相比之下,優柔寡斷婆婆媽媽的老大連耆反而終日流連于廚房之中,成為連家最沒有地位的一個。其余幾個兄弟,穩重而沉默的老三連禾幾乎是不問世事的,讓他去照顧人不如讓他去照顧馬匹來得令他舒服些;老四連笙自然是不用說,他的性子倔強又易怒,最容易爆發,完全不是領導者的人選;老五連簫什麼都好,就是不能和連笙待在一塊兒,否則非整掉對方一層皮不可;老六連茫整個兒一書痴,並且還要兼任和事老和出氣筒兩個角色,家中無大事的時候就悶在書房里不出來;老七連茼最為可愛而乖巧,問題是年紀尚幼,正在人格形成發展的時期,因而他的首要任務就是自持,不要被行為不良的哥哥們帶成怪胎。
連洹站在大堂中央,銳利的視線掃過坐在兩旁椅子上的兄弟六人,最終開了口︰「今天的集會是想交代大家一件事。顯然,家里有個游手好閑成天惹事的家伙,我想派他去漢口走一趟,幫忙傳個信兒給那兒的船廠老板。」揚了揚手上的信箋,連洹再度掃視六個兄弟的神色。
千萬別輪上他被二弟給相中啊,他還要給弟弟們做飯的啊。
連耆皺緊了眉頭,神色微微緊張,在心里默默禱告。
連禾則絲毫沒有反應,依然靜默著注視著杯中一顆漂浮在水上的茶葉。在他而言,這世上,沒有漢口和金陵之分,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連笙低著頭,那是他心虛的表現。一旁的連簫則笑著望他,輕輕叩了叩手中的茶杯,似是提醒他昨日害連洹再犯水劫的事情。
那個游手好閑成天惹事的家伙,不會指的是他吧。連茫面色微白,在心里嘀咕,一邊又有點打顫。二哥不會是想以送信的名義整人吧。
連茼則瞪大了黑亮的眸子饒有興趣地注視著連洹。又是誰招惹了二哥了呢?只能算他倒霉吧。
「四弟,就麻煩你幫我跑一趟。」
呵呵,果然。連簫輕輕揚唇,嘴角勾勒出溫文的弧度。瞥一眼連笙喪氣的神情,笑得更加燦爛。
「……不過,此趟山高路遠,我怕四弟一人無法擔當——五弟,你就陪他走一趟吧。」
連洹的聲音依然不帶溫度,然而眼里卻閃過一絲狡黠——不,用「奸詐」形容比較合適。
連簫的笑容頓時垮了下來——
天哪,二哥連他也設計?!都怪那個白痴那什麼爛掌法,偏偏劈著碎木塊撞上茶壺,打到二哥……
連簫萬年不化的溫文微笑罕見地消失在他臉上,取而代之的,是近似于哀怨的表情。側眼看向連笙,只見這次倒是換上他笑了起來——幸災樂禍的笑。
這次換成連簫怒了,狠狠瞪過去一眼。
這哪里是幫忙送信,根本就是借著機會放逐一段時間嘛。
出了城,行進在郊區小道上,連簫招牌式的儒雅微笑依然沒有掛回去。
明知他討厭連笙那個有勇無謀的匹夫,卻偏偏讓他和他一起去旅行,二哥究竟存的什麼心啊。而連茫和連茼兩個小子,根本是存心拿他們當笑話看。只有大哥和三哥兩個人,是真正關心他。
不過,大哥的表現也太……太讓人汗顏了些。哭得那麼傷心,看他那架勢,好像訣別似的。那氣氛,明知沒什麼大事情都給他渲染得好像有去無回一樣。
三哥倒是拉著他到一邊交代了諸多事項。在家里,最關心他的莫過于三哥連禾。雖然外表上沉默寡言、不問世事、少與外人接觸,但實質上,卻是十分關心家里兄弟的。他有什麼大病小病的,都是讓三哥看著治,從不找外人。不過,就連他也無法知道,三哥突然做獸醫,寧醫牲畜不醫人的原因——當然啦,這個人是指的是除了家里兄弟之外的人。
其實,二哥所謂的送信根本就是個幌子。估計那封信也並沒有什麼實際價值,只不過是用來整他們兩個的道具罷了。二哥給了他們少到混不足一天的銀兩,讓他們想著辦法用兩條腿走去漢口再回來。說白了,就是放他們自生自滅罷了。
要怪,就都怪那個白痴!害得他也被連累。
「我還沒怪你呢!你不想想是誰設計把我困在茶樓里的?是誰特地去喊二哥過來付賬的?」
連笙白了連簫一眼,一針見血地指出事實。
「……」
連簫驚異,無言以對。倒不是面對連笙的抱怨不知如何反駁,而是驚異于他們剛剛所思忖的竟又是同一件事。沉默良久,連簫才做出對答︰「可是我沒設計某人打那桌子啊?只知道用蠻力發泄——你又不屬牛,也不清楚你那牛性子怎麼來的?」
連簫搖了搖頭,做出惋惜的樣子,繼而掛回了他慣有的微笑,「錯了錯了,剛剛說錯了。抱歉了。不道歉牛可是會哭泣的。」
「……」連笙的臉上寫著大大的疑惑——誰能告訴他,他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哎——」連簫作勢擺了擺手,做出「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笑道︰「我是說,若是說牛和你有著相似的性子,牛听著了可是會生氣的哪。」
怒!
面色青白,連笙的額頭暴出青筋。然而,面對這個舌燦蓮花的孿生弟弟,他也只有忍著。
看著連笙爆怒的表情。連簫輕輕笑出聲來,昂頭看見他眼中閃耀的怒火,這讓他心情好了很多。
呵呵,雖然這個四哥是非常的招人討厭,不過,整他,確實是一項樂趣呢。看來這旅程,也不會太無聊了。
連簫笑得一臉燦爛,笑意寫進黑亮的眸子里。
曠野。天幕蔚藍,偶爾飄過兩朵淡然的雲,然而,連笙卻絲毫沒有閑情逸致做那些讀書人所說的所謂「風雅」和「欣賞」。
他可以感覺到,全身散發著一種名為「憤怒」的熾熱火焰,燒得他心肺難平,恨不得以拳頭擺平那個行進在他前面的罪惡源泉——連家五子,連簫。
他很想質問他那對寶貝爹娘,究竟是什麼樣的心理在作祟,教導出這樣的孩子來——
連簫,他的孿生弟弟,似是覺得世上沒有比整他更好玩的事情了,成天對他冷嘲熱諷,或是設計害他出丑。而他,基于不能傷害親生兄弟的原則,無法以拳頭對這個惡劣的弟弟加以教訓。而在口頭上,書沒對方念得多,口齒又沒對方伶俐,所以一直以來,只有默默忍受著——
忍字頭上一把刀,他快要忍出內傷來了!
他究竟是哪輩子欠他的啊?為什麼他橫豎瞅他不順眼,非要找他麻煩呢?
其實,記得很久以前,在孩童的時候,他和這個雙胞胎弟弟總是玩在一起,是關系最鐵的兄弟。那個時候,總是和連簫一起在花園里亂跑、翻牆上樹的,偶爾也會吵架、一起摔跤甚至是打架。但,無論怎麼打,兩個人卻從來沒有一次是真正鬧翻過的。
可是,總覺得日子過得很奇怪——不,應該說是人心變得很奇怪。他自認為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他這孿生弟弟的事情,可是連簫卻突然對他變了態度。
他開始想盡一切辦法,抓住一切時機整他。他的臉上掛起了萬年不化的溫文微笑,笑得他好沒防備,然後,他卻背地里給了他狠狠一腳,踹他下水。
他是哥哥,他忍。但是這麼多年來,他始終沒能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他這個曾經乖巧的弟弟一改常態,開始變得對他如此深惡痛絕?
他就是不明白,究竟,究竟是哪里出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