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也許是應該怪這世間的新鮮事兒太少,連家的一舉一動都會成為城中眾人茶余飯後的談資。
這倒也不能怪街坊們太八卦,實在是因為連家的事情太好玩了嘛。作為石頭城的大戶人家,有權有勢的,本該是受人景仰的富戶。可是,這一家子卻盡出怪胎,想讓人不注意都不成。
先說老大連耆——大伙兒听听,光听這名字就夠怪的了——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才稱為「耆」,哪有人打出生開始就叫這名兒的?也不知那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爹娘是怎麼想的。不過話說回來,倒也確實是名副其實。那連家老大連耆,三十五歲的男人了,可到現在卻還沒討個老婆!若是窮人家討不起老婆也就算了,畢竟那是情有可原,但偏偏人家有錢得很,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這說不通啊,怎一個「怪」字了得!為此,官府衙役也不知道差人來來回回催促過幾次了,可那連耆,寧可每次花銀子打發走衙役也堅決不娶老婆。嘿,真是奇了!無怪乎街坊鄰居大膽猜測,那連家老大乃是不能人道的。要不,再猜個大膽點,斷袖之癖龍陽之戀什麼的也並不是沒可能啊。畢竟那連耆什麼行當不做,做個廚子,可能天性就偏女子向啊。
那連家老二連洹,可能真的命里犯個水字,自小就跟水打了個死結。打出生就是在船上出生的。也不知怎的,平靜的河水突然就洶涌起來,害那向來老練的穩婆竟沒個注意,一個踉蹌把孩子摔飛了出去,徑直掉在湍急的河里。而後,那連洹在自家的池塘里溺了不下十次不說,就是把塘子填了還照樣出事。也不知怎的,也許真的是有那鬼神之說,命里與水犯沖,就是上個街逛悠一圈也會被澆了個一身臭洗腳水什麼的——可惜了一位翩翩貴公子,從此躲在經營的店子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連家老三連禾也是怪人。自小就跟這兒最有名氣的神醫學了一身的治病救人的手藝。醫術那真的是沒話說的,而且長相也俊俏,人品更是好,不知道讓多少姑娘家暗里瞅著。可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故,突然就換了行當了——專治畜生不治人。好好的醫師大夫不做,偏偏做那伺候畜生的弼馬瘟。你說奇不奇?
那連家老四連笙更是怪胎之最。一介閑人,就好個游蕩在市集之上。也真不知該怎麼形容這位爺。他行為乖張,性子暴躁,與人說話沖得不行,三句話說不到一塊兒頓時就變了臉色——怒了,有看不順眼的當場就吼出來,再嚴重一些就立馬報以老拳……可是,他又偏偏愛干一些助人的事情,但又不願意干個完全。奇!不知他究竟算個好人還是壞人,也不知他這怪性子是怎麼形成的……
「看看!連家老四來了!」靠著窗的茶客首先瞅見,吆喝一聲,整個茶樓的人都集到這半邊的窗前,里三層外三層疊了又疊——
斑大的身影逐漸接近中,路邊的乞兒們也都蠢蠢欲動起來,爭著排個好位兒,搶個頭籌——
來了——
「大爺,賞點銀子吧……」在混亂的乞丐群中,一個中年乞丐首先排除萬難,推擠著來到連笙的面前。其余的乞丐看到先機被人搶去,立刻一哄而散。
青白著一張冷臉,冰寒著嘴角,連笙瞥一眼向他討錢的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織錦的錢袋,看也不看地一手擲向那乞丐,然後繼續冷著一張臉揚長而去。
被銀子砸中的感覺……雖然很疼……但是,好幸福……
中年乞丐像是剎然間被注入了幾十年的生命力,頓時容光煥發,面若桃花。
終于……讓他等到這一天……終于……讓他搶到了連家四爺的銀子……這銀子,足夠他下半輩子生活的了,再也不需乞討,便可以維持生計了……
「不愧是連家四爺,要就不出手,要不就必定是傾囊……」人群中有人嘀咕。
「大爺,也賞我點銀子吧……」
一小乞兒突然沖到連笙的面前,引來路人倒吸一口涼氣。
連笙停了下來,俯視那乞兒瘦小的身子,冷峻的臉上沒有一絲溫度。緩緩地,怒目對上那乞兒的眼,嚇得對方哆嗦起來。
「去——」猿臂一伸,狠狠地將乞兒推向一邊,連笙大步向前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乞兒被推了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頓時哭出來︰「他……不是施舍別人……不是好人嗎……」
「小兄弟,你新來的吧?」剛剛拿到錢袋的中年乞丐走到乞兒身邊,拉他起來,「你是新來的,所以不知道這兒的規矩。連家四爺,每天只會施舍他所遇到的第一個乞丐,並且一出手就是身上全部的銀子。但之後若是有乞丐再來乞討,必定是拳腳相加。你看剛才那些乞丐,哪個不是散個精光躲著的?就你還呆呆地討銀子。四爺剛剛對你那一下,算是最輕的了。」
「那他……是壞人了……」小乞兒用髒髒的袖子擦了擦淚水,被這不成文的規矩吸引,有點好奇地問。
「呃……也不是啦……」中年乞丐的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而後拎起手中的織錦錢袋,拿出一小塊碎銀給小乞兒,「好人……壞人……誰知道他呢……」
「哎——四爺——您來啦。」小二熱絡地招呼著連笙進店。
連笙徑直走到慣坐的位上,點一壺茶。這幾乎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一盞茶的工夫,連笙起身,斜眼望了望掌櫃,面無表情地冰冷冷吐了兩字︰「照舊。」
這照舊指的是賒賬。城中的人都知這連家四爺有這種奇怪的習慣,就是將身上所有的銀子給了每天所遇見的第一個乞丐,因而之後吃飯喝茶沒銀子付賬是常事。而那連家是這兒的富戶,家大業大的,又怎會拖欠那區區幾個飯錢?所以這城中的店家都放心地讓連笙賒賬,從來不多說一句的。
「四爺,您慢走。」掌櫃笑呵呵地送連笙出門。然而,正在這茶樓門口,連笙卻不由得停住了。
面前晃來一位翩翩佳公子。縴細的身材,俊秀的臉蛋,唇紅齒白的,讓人看上去,竟有七分像個女子。
這便是連家五公子,連簫,連笙的孿生弟弟。
雖說連家的兄弟都是怪胎,但這連簫卻是其中相對比較正常而好相處的一個。外表如神明般俊秀,又帶著點女性化的長相,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能瞧呆了。說話溫文儒雅,對人禮遇有佳。按理來說,是個人人向往的絕佳公子。然而,之所以這五爺仍未能排出「怪胎」的頭餃之外,主因在于他唯一的怪癖——
整人。被整的對象則是他的孿生哥哥,連笙。
「賒賬,這像是男子漢做的事情嗎?」微微揚唇,嘴角勾勒出笑意,連簫瞥了連笙一眼,以嘲笑的口吻說道。
連笙瞪著眼看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張了張口,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僵硬地走回桌邊,坐下。
可惡!明知這小子是來攪局的,卻又不知如何反駁,只有干瞪著眼冷冰冰地看他,恨不得瞅出一個洞來。
「掌櫃,您這兒的生意好得很啊。」連簫撿了張最靠近窗子的桌子坐下,四處張望了一圈,不急不慢地說。
「哪里,哪里。托五爺的服氣。」掌櫃汗涔涔地答道。明知他問得不懷好意,卻又不得不答。感情五爺是要和四爺斗法呢——斗法可成,千萬別波及到他這小小的店子啊。
「這都是您經營有方呢。我知您這兒總是銀錢兩清,概不賒賬的是吧。」連簫指著那牆上的字樣,笑著問掌櫃。
掌櫃知他是指老四賒賬的事情,只有賠笑道︰「四爺不同啊,他是這兒的熟客,賒賬不妨事的。」
「那可不成,規矩不能壞呢。要是壞了規矩,那下回我也照做啦。改天我多叫上一些兄弟,喝您的茶捧個場子……」
連簫溫和地笑道,然而這笑在掌櫃看來卻是笑里藏刀,笑得他心驚肉跳。他那哪是喊人捧場子,分明是叫上一幫人喝茶不付賬嘛。
「別,別……規矩破不得——四爺,就請您付了現銀再走吧。」掌櫃可憐兮兮地將目光轉向一言不發的連笙。比起這位性子火爆的四爺,倒是那精明得嚇人的五爺更讓人害怕。四爺發火,最多砸幾個盤子敲幾張桌子也就完了。若是惹毛了五爺,他每天知會些人上茶樓來喝茶又不付賬,沒幾天他就得垮啦。
哎——要怪只能怪他霉,偏偏今兒撞上五爺想整人。早知如此,不如關門避禍呢。
連簫叫了一壺茶,賞著窗外的街景一口一口地啜著。好一會兒的工夫,才將視線從窗外調了回來。斜眼看了看連笙,見他僵硬著身子坐在桌邊,怒瞪著他的眼里像是可以噴出火來——看樣子是快坐不住了。
「四哥,您怎麼這麼不小心呢,忘了銀子,」連簫溫柔地笑著說,語氣中假意地帶上惋惜,引得連笙死死地瞪他,眼神幾乎可以殺人,「可惜五弟今兒也沒多帶些銀兩,這樣吧……」輕輕地喚過店小二,連簫微笑著塞了一塊小碎銀在對方手中,「就麻煩小二哥多跑一趟,請二哥出來幫四哥付賬吧。」
你小子夠狠!連笙听他這樣說道,在心里暗罵。要知,幾個兄弟中,除了他這孿生弟弟,自己就屬與老二合不來。其他兄弟誰都好說話,就這老二對人冷淡得很,最看不慣他的火爆性子。而且這老二命里犯著水劫,平日里足不出戶,喊他出來指不定就又遇到洗腳水什麼的。到時候,又把賬全算在他頭上,非害慘他不可。連簫這個臭小子……想不通,作為雙胞胎,他們從小就玩在一塊,明明和他最親近,可長著長著就全變了味兒,好像欠他幾萬兩銀子似的,老找他的麻煩。啐——
小二拿到銀子眉開眼笑,正一腳跨出店門,卻被掌櫃一把拉住,耳語道︰「去連家,找誰都成,別找二爺。」小二理會,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等待。連簫依然有一口沒一口地抿著茶,偶爾看看窗外,露出滿意的笑,似是這世上沒有比這兒更美妙的景色。而連笙則面目青白,一雙充火的大眼狠狠盯住連簫不放,越看到連簫愜意的表現就越是氣惱,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握成拳,爆出根根青筋。
「四哥、五哥……」
並未久等,小二帶著一名男子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典型一副書生樣的他,此時額角泌出顆顆汗珠。這正是連家老六連茫。
連茫,連家最可憐的人就是他。別的學子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可是他偏偏就沒那個福分,原因在于——他的哥哥們。
排在他上面的五個哥哥,除了三哥最好心、從來不惹事之外,其他的幾個都是惹禍的高手——大哥性子婆婆媽媽,買個菜還要殺價;二哥性子冷淡,偶爾責備大哥做事太優柔,大哥竟然哭給全家看,口口聲聲說二哥欺負他;四哥性子火爆,有瞧不順眼的就以拳頭解決,可是偏偏命里克星,被五哥整到有苦說不出;而他連茫,就是哥哥們之間的解調劑——說好听一點是和事佬,說明白一點明明就是出氣筒嘛。
大口猛吸了兩口氣,緩過一路狂奔而來的呼吸不暢,連茫伸手要將銀子放到掌櫃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