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個山坳,飛禽走獸早已銷聲匿跡,深藏在窩巢洞穴中,天地間只剩下寒風呼嘯聲,雪落沙沙聲。萬籟俱寂中,有人深一腳淺一腳爬上山頂,向著一個冰雪雕塑走去。
「紀先生,還沒有訊號,會不會出什麼差錯?」來人二十出頭,一身戎裝,臉龐精悍中帶些稚氣。他望望風雪中的無棣城,再回望山坳中的那幾十頂帳篷,毫不掩飾內心的憂慮。這些人都是族中最優秀的勇士,這點風雪當然難不倒他們,但是來了五天了,傳進去消息也有三天,一點回音都沒有,約定的訊號也沒有出現。再等下去,且不說被人發現,那大不了拼死一戰,狄族勇士絕不畏懼,就怕趕救不及,婚禮一成什麼都晚了。
那冰雪雕塑回過頭來,目光炯炯,頭發眉毛上結了厚厚的霜花,臉凍得鐵青,卻有著說不出的自信與堅毅。他沉聲道︰「一定會有的,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難倒她。」忽然目光一凝,「如果到晚上還沒有訊號,我們乘夜殺進城去,一死而已。」
來人熱血上沖,低喊︰「好。紀先生,我學過中原的話,知道你們有句話叫做士死為知己,我們狄人也可以為恩人水里來火里去,一死而已。」
紀瑕一笑,忽然轉頭,天邊火光沖天,黑煙滾滾,正是無棣城的方向。
白明夷也看到了火光,派人回去提醒赫連慶嚴加防範,他則繼續帶人追蹤。不久前發現起初的馬蹄印旁邊出現另外幾個較重較深的蹄印,是接應的人還是刺殺的人?十有八九是後者,否則會分開走以迷惑追蹤者。雲蕭騎術不精,又是這樣的風雪天氣,如何擺月兌追殺。雲蕭,你千萬不要出事。
將要到寧河邊,雪地上出現一攤血跡,周圍足跡駁雜混亂,白明夷心猛地停跳,手足發冷,勉強鎮定下來,下馬查看。斷斷續續的血跡延續到河面上,中斷,河中央的冰破開一片。一抹紫色映入眼簾,從人小心翼翼從破口處取回,是一段衣帶。
雲蕭,雲蕭就這樣走了?白明夷緊緊攥住那段衣帶,腦中一片空白。
「著火了,著火了。」外面鬧哄哄的,董玉卻沒心情理會,也沒辦法理會。她被關在房里好幾天了,飲食起居和以前一樣,侍女們也很和氣,只是沒人陪她說話,悶得發慌。
一時沖動頂撞了雲姐,沒一會兒就後悔了,雲姐一定有她的理由,怎麼可以懷疑她?本來以為雲姐關她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一關就是好幾天,一次都不來看她。雲姐的心思太難猜,她真的要嫁白明夷嗎?她要關她到什麼時候?關到死嗎?
想到死,就想到紀大哥,白明夷說赫連羽全軍覆沒,她卻堅信紀大哥不會死,就算天地俱毀,紀大哥也會平安。她能忍受寂寞無聊這麼多天,也正是因為相信這一點,紀大哥會回來救她,一定會。雲姐變了,她還有紀大哥。
外面亂哄哄的人聲、腳步聲突然靜了下來,董玉托著下巴,懶洋洋向門口掃一眼,也懶得起來去查看。
雲姐昨天來看她,說了些奇怪的話,「玉兒,我答應董世伯照顧你,總算沒有食言。」她靜靜望著她,語氣輕柔,眼楮里卻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東西,「你受苦了,不過再等些時候,你會等到幸福。」
當時她恍恍惚惚如墜夢中,等她清醒過來,雲姐早走了,仿佛從沒有出現過。直到現在,她仍然不敢肯定,昨天雲姐是真的來過,還只是她的幻覺或者夢境。
忽然房門開了,冷風挾著雪花沖進來,正要呵斥,抬頭卻愣住了。門口站著一個人,衣服破舊整潔,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一雙眸子卻深邃銳利,更帶著些喜悅和熱烈。這也是夢嗎?
雲蕭沒有死,這個認知讓白明夷的意識恢復運轉。手下注意到現場一共有五匹馬的蹄印,分五個方向奔出,其中兩匹馬的蹄印比較淺,也就是說,掉進河里的是殺手之一,雲蕭制住其他幾個殺手,故布疑陣,騎馬逃逸了。
白明夷眼楮發亮,雲蕭能從七殺手中逃生,身手和應變能力都是一流,幾個不出眾的殺手想來還難為不了她。他是關心則亂,幾乎上了她的當,但是絕不會有第二次了。
淺的蹄印向相反的兩個方向延伸,雪地上殘留著幾根細毛,由此可以分出雲蕭的馬和殺手的馬,白明夷毫不猶豫地沿著殺手的馬的方向追去。雲蕭體重雖輕,但載人的馬和空載的馬相比,蹄印的深淺和蹄間的距離都有所不同。
追到一座山下,蹄印折而向南,沿著山腳遠去。白明夷把手下的人分成兩隊,一隊沿山腳下的馬蹄印追去,一隊隨他上山。
山路陡峭,人跡罕至,他很快在雪地上發現一個淺小的足印,其後或遠或近,總能發現這足跡,上面蒙了薄薄一層雪,顯然是剛過去不久。白明夷一邊施展輕功,一邊小心繞過雲蕭布下的陷阱,辨明她真正的去向。過了兩個時辰,身後跟得上來的只有寥寥幾個人,白明夷也覺得真氣有些流轉不暢,不由得放緩腳步,反正循著雪地上的足跡,不怕她遁到天邊。
轉過一個山坳,前面不遠是一處斷崖,一個紫衣白裘的女子正站在崖邊,望著斷崖出神。听到有人來,她緩緩轉身,微微笑著,輕柔的聲音穿過重重風雪,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有勞各位大駕,雲蕭等候多時了。」一時間,風更猛,雪更烈,幾個刀頭舌忝血的漢子都呆住了。
斷崖邊,崖底的風吹上,把雲蕭的頭發吹散,四下飄揚,她伸手捋順,撥開遮擋視線的一綹長發。黑發玉手,紫衣白裘,還有白裘上沾染的斑斑血跡,在茫茫遠山,飄飄大雪的映襯下,構成一幅美絕人寰驚心動魄的圖畫。
那遺世獨立、美麗出塵的女子俏生生站在崖邊,仿佛弱不禁風,隨時會被吹落崖下,眾人都暗暗為她捏一把汗,不敢輕舉妄動。
「雲蕭,跟我回去。我是真心喜歡你。」白明夷上前一步,言辭懇切。
雲蕭一笑,「喜歡我還是喜歡趙氏之女所代表的實力?或者,喜歡真命天女帶來的人心?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背叛,羽不是你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嗎?」
「不是背叛,」白明夷不做無意義的解釋,直接回答後一個問題,「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羽請我出面主持國政的時候,我就說過,我這樣的人,絕不會甘心久居人下,我到他身邊,盡心輔佐,但如果他露出弱點,我會乘虛而入,取而代之。羽決定冒險,把我帶到無棣城。我們是好朋友,好搭檔,更是好對手。只有羽這樣的人值得我效忠,也只有他才配做我的對手。」
雲蕭道︰「他的弱點?」忽然停口,答案顯而易見。
白明夷替她說了出來︰「他的弱點就是你。」
一個人有了感情,仍可以稱之為英雄,卻成不了霸主,赫連羽推遲婚期,以身擋箭,倉促討伐赤族以至中伏被圍,都有因為她而感情用事的成分。人人都有弱點,甚至不止一個,但身居高位者,一個小小的弱點就足以使他功敗垂成,身死名裂。但是否也正是這種不顧一切的感情使雲蕭被吸引乃至深陷呢?
雲蕭默然片刻,問道︰「明知道我是弱點還要娶我?」
白明夷說道︰「你是天地間最配得上我的女人,我們兩個人聯手,能握在掌中的絕對不只是代國。同樣理智的兩人,誰都不會是誰的弱點。」
雲蕭望著那雙被野心和權勢燒灼的眸子,說道︰「我們的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想起赫連羽,心底燃起溫柔的痛楚,呵,像羽這麼傻的人,當真少見,微微笑道,「但是我也說過,如果你堅持要娶我,一定會後悔。」
「不試過怎麼知道?」白明夷說了這許多話,已經有些不耐煩,「雲蕭,你先離開崖邊。」
「你沒有用我身邊的人威脅我,還親自追到這里,足感盛情,我記下了。無論如何,你是值得相交的朋友,也是值得尊敬的對手。」雲蕭淺淺一笑,雲淡風輕,卻像雪中寒梅,風姿傲然,「可是這一局,你輸了。」話音一落,向後退一步,翻落斷崖。
白明夷沖到崖邊伸手去拉,卻只拉到那件白狐大氅,上面斑斑血跡宛若盛開的紅梅,觸目驚心。向下望去,山風卷挾著雪花,煙霧迷蒙中,隱約看到一抹紫色向崖底飄落。白明夷腿一軟,跪倒在崖邊。如果是羽,一定會跳崖追隨,但他不是羽,做不來那樣決絕,也不會為一個女子,哪怕是深愛的女子,放棄他的理想,權勢,他的一切。雲蕭,因為這些,你選擇了羽?用死亡來選擇,的確是無可更改的結局。
如此美麗聰明,卻又如此狠絕無情的女子,白明夷手捧大氅,悵然若失。雪落無聲,風過不留痕。
一聲長唳劃過天際,一只黑鷹穿破雪幕盤旋而下。
紀瑕帶領黑族軍隊趁亂入城,救出公孫伯儒,挾持赫連慶,控制了局勢,城中的貴族和軍隊不明實情,保持中立。
白明夷合上羊皮紙,決定馬上回城,只要能救出赫連慶,兩個人的聲威實力聯合起來,仍然有與紀瑕、公孫伯儒一戰之力。
正要舉步,山角處沖上來一個人,奔到近前,單膝跪地,呈上一份急報。白明夷看了,臉色大變。赫連羽與智瑤結盟,赤族新任族長赤有斯宣布效忠赫連羽,赫連羽正在回無棣城的途中。
白明夷愣了半晌,放聲大笑,罷了,這一局輸得徹底,但是能贏得起,自然也輸得起。回首望向雲霧繚繞深不可測的懸崖,如果沒有雲蕭,他不會輸得這樣措手不及,竟然連出手化解的機會都沒有。從她出逃,不,從派紀瑕隨羽出征,她就在布局,他一路追蹤,識破她種種花招陷阱,其實正是一步步深入陷阱。為了引他離開無棣城,把人心感情當籌碼,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狠到極點也絕到極點,讓他心服口服。只是,雲蕭,為了羽這樣做,值得嗎?
無棣城經過一場混亂,終于安定下來,英明神武的王班師回城了。赤族新任族長赤有斯宣布效忠王室,一向與王室不甚親近的黑族派兵幫助平定叛亂,王族得到前所未有的臣服,而王更是得到人們的由衷贊頌。亂臣白明夷逃回白族,妄想據兵自立,人們嗤之以鼻,王軍一出,什麼樣的抵抗也不堪一擊。人們紛紛要求討伐白族,為在宮變中失蹤的王妃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