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著雪花紛紛灑灑飄落,把山河大地、宮舍茅屋染成一色的白,寧河水還沒有完全結冰,在變窄的河道中奔騰而去,岸邊的薄冰嘎嘎作響。人們都躲在房屋或帳篷里,烤火飲茶,沒有人願意出門賞雪,街道上空蕩蕩的。赫連羽帶著貼身侍衛毫不聲張地離開了無棣城,隨行的還有紀瑕。
「帶紀君跟你出城,但是不要理會他的行蹤。」臨行送別,雲蕭突兀地交代一句,然後深深望著他,「羽,我等你。」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輕輕的短短的一句話,卻仿佛響徹雲霄,重愈千鈞,記得她的眼神,深情,眷戀,期盼,信任,記得她的容顏,冰雪般清寂,卻透著無比的堅定決絕。說完話她輕輕吻了他,之後粲然一笑,飛雪為之一停,寒風也變得柔和。撫上嘴唇,溫熱的觸覺和氣息還留在那里,漫天雪花飛舞,一片兩片千萬片,片片都是雲蕭的身影,雲蕭的笑,雲蕭的嗔,雲蕭的眉,雲蕭的眼……
即將抵達營地時,赫連羽回首白茫茫天地中的無棣城,雪花迷人眼,他卻分明看到那個翹首獨佇的身影。雲蕭,我要一舉廓清政局,為你打造一片安定沒有威脅的天空,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你等我。
進營地之前,紀瑕向他告辭,赫連羽沒有多問。雲蕭心思細密,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過一定有她的道理,而且絕對不會不利于他,他也懶得費心去猜。
疾行軍三天,早已到了赤族的地界,但奇怪的是並沒有看到人煙,更不用說抵抗了。這實在很可疑。赤族真的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舉動?不可能,赤爾斑雖然志大才疏,但不至于遲鈍到這種地步,更不會坐以待斃。
那就是有什麼詭計陷阱了?斷他糧路退路,在冰天雪地把他餓死困死?小鄙部隊襲擊騷擾,亂他軍心,再趁機反攻?或者在哪里設下埋伏,等他入套?
赫連羽陰沉一笑,他既然敢來,怎麼會不把各種情況都考慮周全?倒想看看,什麼樣的陷阱能困住他,赤族又有什麼人堪與他對敵?
當天晚上,有赤族小鄙人馬來襲擊,一觸即潰,赫連羽越發肯定有陷阱,也不在意,赤爾斑的大帳就在一日路程之內,赤爾斑如果不敢和他對陣,就是輸了,如果對陣,他可怕過誰來?
第四天是一個晴天,中午時分來到赤沙谷,過了山谷就是赤爾斑大帳,如果赤族有陷阱,也只能設在這山谷了。一馬平川的草原上,還沒有人是他身後這隊精兵的對手。
三千人分作三隊,原辰里、花不都各領一隊,赫連羽帶領前隊,先行通過山谷。他一向是越危險越沖在前面,手下的人也不便勸阻。
斥候回報,山谷中沒有伏兵,赫連羽便帶兵入谷,千余騎兵飛一般地急馳而過。出了山谷,遙遙可見赤族營地。中隊和後隊也開始進入山谷,赫連羽面色冷峻,命令略做休整,等待後兩隊的人集合後一起沖鋒。
忽然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身後的山壁上,憑空冒出無數人來,檑木石塊雨點般落下,封住了山谷出口。幾支人馬出現在視野,分三面圍了上來。
猝然遇伏,赫連羽並不慌亂,手下軍馬迅速合在一處,準備沖陣。
忽然一個熟悉的旗幟映入眼簾,赫連羽的心猛地一沉,他怎麼會在這里?這才是真正的陷阱?除了他,還有誰這樣熟知他的性格和用兵,一步步把他誘到這里?他最初接觸兵法,就是他教的。
雲蕭身披白狐大氅,懷抱獸炭手爐,呆呆坐在林中小亭里,望著漫天的碎玉瓊英出神。
這就是牽絆的感覺嗎?每時每刻,每做一件事情,都會想起他,紛紛擾擾,牽腸掛肚。三天了,雪無止無息地下,沒個盡頭,風雪隱藏了軍隊的蹤跡,卻增加了行軍的難度,羽,你還好嗎?沒有親身經歷,卻听人說過軍旅的艱苦,何況在這樣的冰天雪地。知道他早已習慣出生入死,還是忍不住心痛,更擔心這樣的天氣,萬一辨敵不明,反而落入赤族的陷阱。
天下最凶險的事莫過于打仗,哪里真有百戰不敗的將軍?想到凶險處,仿佛片片雪花都變成了血紅,忙閉眼收攝心神。
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傳至鼻端,雲蕭訝然睜眼,循香望去,只見梅枝積雪,仔細一看,才發現稀疏開了幾枝白梅,白色小花夾雜在漫天飛雪中毫不顯眼,如果不是有暗香傳來,一定會錯過。
走下小亭,雪花立刻撲滿她的頭發眉毛,還直往脖頸里鑽。走近梅樹,香氣更濃,清且幽,如果羽在,一定會說人比花美吧?可是他不在,花再香,人再美,又給誰看呢?
雲蕭低低嘆息,緊了緊大氅。寒風卷著雪花,雖然有狐裘,可是身暖心卻寒,只有羽的懷抱才能溫暖她,抹不去的孤寂,也只有羽是慰藉。
風雪漫天,會把她的思念帶給羽嗎?
又過一天,雪終于停了,陽光燦爛,是冬日里少有的大晴天。積雪晃人的眼。白梅開了滿樹,發出陣陣幽香。天氣晴朗,雲蕭的心情也格外燦爛,昨天晚上她夢到了羽,他在夢里陪了她一夜,早上起來還記得他溫暖的懷抱和迷人的微笑。
董玉閑得無聊,拉她下雙陸,她爽快地答應了,眉梢嘴角柔和的笑意溢出,把董玉驚得一愣一愣,不停打量。
兩人在梅樹下擺開棋局,廝殺起來。一陣風吹來,吹亂了長發,也吹散了心思。仰首望天,只見白雲悠悠,歲月無聲。記憶中的羽,夢中的羽融合起來,站在白雲頂端向她微笑,羽,風中是你的思念嗎?余光看到董玉偷偷悔棋,卻只一笑了之。
忽然心念一動,董玉讓她走棋,她也好像沒有听到。有人闖進了飛雲閣,那聲音、語氣和腳步緩急,分明是———
一個紅衣女子如一團火沖到近前,小蠻腰,黑皮靴,腰間纏一根金絲牛筋絞成的鞭子,嬌艷的臉上滿是怒火和不屑,園中的侍女和侍衛們跟在身後,不知該如何是好。
「哼,一個破園子,我有什麼進不得,還敢阻攔。」
董玉跳起來,指著她的鼻子,用半生不熟的胡語回敬道︰「哈,原來是你,上回輸得不夠慘,這回又來現世?」
現世用中原的話說出,紅衣女子不懂,但前面的話是懂的,想也知道那不是好話,氣急之下,反手抽出鞭子,向那張滿是嘲諷的臉劃去。她的臉毀了,還敢這麼囂張嗎?她滿心快意地等待她的驚叫。
鞭梢在距那張臉三寸處被一只手捏住了,一只白玉雕成的手。雲蕭微笑道︰「玉兒,怎麼能對白姑娘無禮,我們忝為主人,對客人總要客氣些,即使是不請自來的客人。」
白明珠沉著臉,用力回奪,忽然向後倒去,原來雲蕭松手了。眼看就要撞到雪地上,不由得閉上眼楮,忽然一只手伸過來,挽住了她下墜的力道。睜開眼,是雲蕭笑吟吟的臉,恨聲道︰「不要你假惺惺。」
雲蕭沒有放手,笑道︰「白姑娘有話,不妨起來再說。」
白明珠借力躍起,看到董玉沖她做鬼臉,周圍侍女竊笑不已,心下大怒,想起來這里的目的,咬咬牙忍住了。雲蕭見她行為反常,大是詫異。
白明珠一雙眸子像是要噴出火來,咬牙切齒道︰「不要以為你假惺惺充好人就能收買我,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董玉接道︰「哪個稀罕?」
雲蕭含笑听著,心中失笑,這任性刁蠻的白姑娘和天真莽撞的董玉倒是針鋒相對,誰也不吃虧。卻見白明珠不理會董玉的挑釁,一字一句往下說,董玉在旁邊見縫插針,一唱一和,倒像是在演對台戲。
「我和赫連大哥青梅竹馬,一起玩耍長大,我從小便愛他———」
「恬不知恥。」
「他待我也與對其他人不一樣,無論怎樣總要哄我開心———」
「大言不慚。」
「他去智家做質子,臨行我送他香囊,他珍而重之收下———」
「過後便丟。」
「他回到代國,沒多久就去請我哥哥,可我知道他也是為了我———」
「自以為是。」
「我和他心心相印,你卻來攪局,橫插一刀———」
「是說你自己吧。」
「羽大哥愛的是我,他娶你只是為了政治利益,你也不愛他,為什麼不把他還給我?」
董玉做嘔吐狀,最後一口氣說完︰「自作多情,自不量力,自討苦吃。」再轉頭沖著雲蕭喊道,「雲姐,你不會相信她的鬼話吧?」
雲蕭笑著,目光卻如千年寒冰,悠然道︰「白姑娘勇氣可嘉,不過我不準備和任何人談論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即使是對他所謂的青梅竹馬。白姑娘如果有心,自行爭取就是。我還有事,失陪。」轉身離開林子。
白明珠望著她的背影,目光陰沉狠毒,忽然拔出靴中匕首向她沖去,雲蕭頭也不回走著,一旁的侍女侍衛卻慌了神,一擁而上阻攔,同時有人去報告掌管宮內禁衛的呼雅台將軍。
一聲慘呼響徹園林,匕首刺中一個侍女的肩膀,血流如注。雲蕭閃身回來,一把奪下匕首,打了白明珠兩個耳光,侍衛也不再客氣,把她拉到一旁,牢牢制住。雲蕭點了那侍女幾處穴道,命人給她包扎,並扶下去休息。
走到白明珠身前,她一臉有恃無恐的神色,挑釁地望著她,雲蕭冷冷盯著她,她的眼中慢慢浮起惶恐,然而也有隱隱期待。雲蕭想起她來得蹊蹺,行為古怪,而呼雅台到現在還沒有來,心下不安,正要開口詢問,忽然听到外面又是一陣喧嘩,一個血人奔了進來。
那人奔到近前,撲倒在地,雲蕭心中一動,親自把他扶起,仔細一看,這個渾身浴血、傷痕累累的人竟然是掌管王宮禁衛的呼雅台。心知出事了,伸掌貼住他的後心為他度氣,輕聲喚道︰「呼雅台將軍?」
呼雅台眼神漸漸回復清明,面色卻灰白依舊,顯見是救不活了。他一清醒,就一把扯住雲蕭的袖子,急急說道︰「王妃,賊人作亂,你快找地方躲躲。」
雲蕭沉聲道︰「發生什麼事?」
呼雅台斷續道︰「我听說王宮有人鬧事,連忙趕過來,途中受到一群蒙面人襲擊,我不是對手,拼死殺出重圍,進王宮關了宮門,但他們說不定馬上就到。王妃,屬下護衛不周,有負大王重托。」
雲蕭想多問些情況,卻見他目光渙散,氣息微弱,手也漸漸無力,一股真氣度過去,稍有好轉,但神色迷惘,竟像是意識不清了。听他低語︰「王妃,我和你說一件事,現在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雲蕭見他在這緊要關頭竟要說什麼不相干的事,想要打斷,卻又不忍心,心知如果有事發生,現在知道也遲了,索性听他講完最後的心事。
「三年前,我奉先王的命令刺殺過王,我隨王一起剿匪,王拼死沖殺,我卻在他背後放暗箭。王傷得很重,傷好之後卻沒有追究,我也就一直跟在王身邊。王很信任我,我幾次想說出來,卻一直沒有說,我不是怕死,只是怕王失望,怕他不肯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