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洞里走了十余天,赫沙刑有先見之明,把殿里剩余糧食全帶了,眾人也各自有水,加上那不知名的蕨草,最後也被仇映宮試吃了一口,覺得無異後給眾人分食。但是所有糧食終于吃完了,卻沒再發現更多的蕨草。
多日未進食水下來,眾人雖然口中不提,但每個人心知肚明,頂多再撐個一天,大約就走不動了,只能躺著等死。
凝兒仗著自己方向感絕佳,一直負責帶路,但她越來越有一種感覺,大伙兒是怕她跟不上,所以索性讓她走在前頭。
她很確定自己一直在朝上走,直直走,無論如何,總有一日可以再見天日。但是,來得及嗎?
而且,為何洞底氣溫不見暖和呢?若要用內力御寒,消耗內力又會讓自己更為虛弱。她一邊模索,一邊賭氣地用力一踢腳下的碎石,听到那咕嚕滾遠的聲音,最後是撲通一聲。
「水!有水!」她歡呼了一聲,要不是肩頭又被按住,早就狂奔向前了。
模索到水邊,深水靜流,毫無聲響。四人掬水喝了一口,覺得沒問題,都牛飲起來。
雖然饑餓如舊,她覺得自己喝飽了水又有了新的精力,心思轉移到另一個跟水有關的事上頭去——自己多日未洗澡了,實在難受得緊。
「欽,這水真冷。沒辦法,總比一身污垢的好。未免弄髒了水,舀出來洗算了。」比她更癖好潔淨的仇映宮馬上想到同樣的事。
悉悉索索的,顯然已經在月兌衣服了。凝兒真羨慕,若不是婆婆再三叮囑,她也如法炮制了。
火褶子早已用盡,她很慶幸,只是,她看不見,其他人若內力較深,也看不見嗎?
赫沙刑和仇映宮邊洗邊聊,凝兒躊躇了一下,決定還是連衣潑水,以防萬一。濕衣再怎麼冷,咬牙忍個一兩個時辰便是。
水還沒上身,手就被曲唯拉住了。她努力睜大眼想看清他,他又怎麼了?
他放開手,她感覺他走到她身前背對著她,高挑的身形將她完全擋住,隔離了其他兩個任何可能的視線。
凝兒怔住了,他……是能讀她心事嗎?怎能這樣敏銳、又如此貼心?
她喉頭忽然有些緊,想謝謝他卻說不出來。
她趕緊月兌掉衣服,盡快淨身,雖然水冷,她還是覺得舒服多了。以中衣抹干身體後,熟練地將綁胸及層層衣物穿上身。
「我好了,曲唯兄你去洗吧!」她一打理好立刻對他說。
他走離了幾步,讓她絕無可能看見他了,才開始清洗。
凝兒不想去听他的動作,可是耳朵好像不听使喚,似乎一丁點聲響都沒有放過。
天!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好奇心未免過了頭,回家要向婆婆請教一下,這究竟是什麼怪病!
她開始找話說︰「赫公子,為什麼我覺得已經應該很接近地面了,地溫卻還是沒有轉熱呢?」
赫沙刑已洗好了,習慣性地打開袋子審視,然後把空空如也的袋子又放回去。「我也覺得奇怪,我們不斷登高,已有數日了。」
「那一地動,地形完全改變了也說不定。」仇映宮嘆了一聲。「出不去的話,就算能熬到一月期滿,王朝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們。」
「推選試驗還真難啊!」凝兒笑道。「歷來有人沒能生還嗎?」
「八百年來是出了幾次重選之例。」仇映宮說。「少俠沒讀過?」
听美公子的語氣,好像是基本史書。凝兒伸了伸舌,婆婆愛看閑書,玉爺只攻武譜拳經,害得她凡是正書都沒讀過。
「那是死還是傷?」她不是很放在心上,要死反正有人作伴,光是有曲唯兄她就不覺寂寞了。
「一次有人失蹤,兩次重傷不治,還有兩次是推選不出一人。」赫沙刑回答她。
「他們起內哄?」凝兒笑問。
「是的。四人無法同舉一人,只有四人全退。」赫沙刑說。
「好奇怪!他們寧可什麼都沒了,也不願撈個高臣來做嗎?」她再不知世事,也明白那是僅次于酋王的不得了權位。
「斗到最後,可能恨得要除對方而後快。沒真正下手就很了不起了,更別提要真心听命或共事了。」仇映宮笑道。
「如果四人只是意見分歧,互推不同的人呢?」凝兒想到。
「那麼大家理解相差太多,在國事上也公四分五裂,無法久治。這就是襄翼推選之法深謀遠慮的地方。」赫沙刑說。
「推選真的是大學問啊……」凝兒沉吟,曲唯在她身邊坐下,她感到他的體熱,本能就貪心地朝他又挪近些。
近了些,心跳就快了些。她說不出這是舒服還是不舒服,決定溫暖總是好事。
曲唯似乎在看她,她看不見,還是回了他一個微笑。
他舉手從她發上拂去了什麼,她嚇了一跳,他看得清她嗎?
他在看她的時候,究竟看見了什麼?她很好奇。從前不曾在乎過自己的模樣,婆婆曾說,人通常只看到自己想看的,除非她過分露餡,只要舉止自然,應該無事。再說,少年發育晚也是常事,在變聲、拔高之前,和女娃兒沒多大分別。
村人總說她可愛,那晚在客棧有個酒鬼想模她,而美公子稱她美少年,那麼她應是好看的了。但她無姐妹,婆婆也從不循尋常女子的規矩,再加上村里又沒別的女子,她真的對身為女子該是什麼樣子毫無所知啊。
她想要曲唯兄認為她好看嗎?臉有些熱了,但心下並沒個答案,隱隱覺得如果曲唯兄覺得她美,會是件危險的事……
那又是為什麼?思緒又撞到了牆,想不透。打了個呵欠,沒意識到自己歪倒在曲唯熱熱的肩上,她舒服地睡著了。
「听那呼息,已經睡著了吧。」仇映宮低笑,聲音不至于驚擾到她,但其余二人可以清楚听見。「孩子就是孩子,把這樣的他弄上山來,再怎麼守護,也是為時已晚,不是嗎?」
曲唯一言不發,赫沙刑倒開口了︰「促他全心參選的,似乎是仇兄。」
「是仇某不錯。」仇映宮語氣透著興味。「讓他在這樣危險的四人決中糊里糊涂就被人玩掉了,豈不可憐?難道不是讓他全心警覺、全力角逐,尤其要防對人,才對他最好?」
仇映宮及赫沙刑都沒有感受到曲唯的任何反應,這讓他倆心頭驚異。
他不開口也罷了,最起碼也應該散發出強烈的敵意才是。
「閣下決心裝死嗎?」仇映宮按下心中的忑忑,笑道︰「那也無妨。四人決要怎麼推、怎麼選、怎麼撥弄人心,都是隨人自由,只求達到目的。閣下有閣下的固執,仇某自有仇某的堅持。」
「不管怎樣,沒有必要沖著玉少俠來吧?」赫沙刑蹙起眉。
「赫兄也對小不點心軟嗎?」仇映宮笑聲如鈴。「兩個大男人,不會去搶一個毛都還沒長一根的孩子吧?」
「說什麼渾話!」赫沙刑不悅。「都是最後要一起為國謀福的同儕,和樂相處才是唯一之道,沒有必要挑撥離間。」
「真正居心叵測的究竟會是誰,赫兄不妨拭目以待。」仇映宮不以為然。
話不投機半句多,三人閉目不再言語,黑暗的洞穴中,有股陰森的不安氣息在四周回蕩。
***
早上悠悠醒來,雖然手腳無力,凝兒仍習慣性地伸腰呵欠,這才發現自己半壓著一副熱烘烘的強壯身軀側躺著,手還環著人家的腰,趕緊沒命地收回。
「啊,早!曲唯兄……」立即爬起身來,心虛地問︰「睡得好嗎?」
應該……沒被她壓得酸麻之類的吧?
自己通常是睡得很死沒錯,不過總是在自己房中,除了那兩夜在客棧與他同房,或是這幾日靠壁坐睡,頂多靠著他,怎麼現下竟睡到人家身上了?
她臉紅紅地推開自己身上蓋的一件衣物,又是他的外衣。他身形突然一僵,黑暗中臉轉向她來。
不遠處的仇映宮忽然開口,語氣警覺︰「咦!是血味?諸位誰受傷了?」
凝兒還不甚清醒,但身下的潮濕不適仍進入她意識中,全身鮮血一下好似全沖上腦中。天!月水什麼時候不來,偏偏還沒回到殿中就來了!婆婆給她準備的物事都沒帶……
她半轉身以掩飾,手悄悄模索到身邊一塊碎石,在黑暗中用力一劃,鮮血涌出。
「沒事!炳哈,是我,方才起來不小心手壓到尖石,劃破一道口子。」她舉起手檢視,很敏感地察覺到身邊有曲唯的炯炯目光。
天!這些高手內力之高、感官之敏銳,真讓人發惱啊。
「還好嗎?」赫沙刑關心地問。
曲唯伸手將她的手拉過來看,她劃得相當深,血仍在汩汩流,他拉她起身,她打哈哈地硬抽回手來。「我急著解手啦,舀個水清洗便是。」
先去水邊舀了一壺水,沒命地連滾帶爬進了一個小道,她才喘口氣。真險啊!
當女人就是這點糟,每月每月地來煩人,這些天餓得只能想著要出去,竟沒發現月信遲了,但再遲還是來了。她嘆口氣把自己打理好,再次感謝洞中無光,方才讓她混過去了。
回到洞中,仇映宮開口了︰「以少俠年紀,身骨還算硬朗,肌膚卻仍是女敕薄得很啊,臉上容易受傷,連手都逃不過一劫。」
她笑答︰「是啊,幸好我一向痊愈得快,又不易留疤,除了眉上那道胎記,不然這輩子練功下來,不全身是坑了?」
曲唯走到她背後,她很認命地嘆口氣轉身,自動自發把裹好的手給他。
「喏,沒事了,真的!我睡相很不好吧?連起個身都會亂打亂踢,常受傷的。」
他熱熱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細細檢視她的胡亂包扎。沒辦法,她剛才不敢動作太慢,免得曲唯等不及了來察看她。
她努力要看清他的臉色,但也只能隱隱察覺到他的肅然。當他不讓人模清他的心緒,任憑她看得多用力也是枉然。
「肚子好餓,我們快動身了吧!再餓個兩天不出洞,曲唯兄你就得背我了。」她努力要轉移他的心思,倒是把自己的心思成功轉移,她咽了口氣,試著不去感覺那全身上下快要虛月兌的感覺。
縱使說說鬧鬧,心頭還是壓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她這輩子還沒有踫過類似的危機,如果是自己一人……如果沒有曲唯兄,她可能會真的開始害怕吧?
如果真的出不去了……
這樣的話沒人說出口,但確確實實地回繞在眾人的思緒中。
眾人默默走了幾個時辰,說話變得極度費力,連凝兒都靜了下來。
如果找不到路出去了,是否他們就不該等待,趁早用上最後一點內力,打開一條生路?
然而地動那時的驚險歷歷在目,如果任意推打石壁,是否會再度造成土石坍落、把自己給活埋了?
一步蹣跚一步,她的手腳冰冷,身子已餓得失去疼痛感,所以也不再感到饑餓,只是極度的虛弱,必須硬撐著筋骨才不至于軟倒在地。
突然腳底下一虛,她踉蹌了幾步,立刻被一只熾熱有力的手扶住。
「謝了,曲唯兄。」她喘息。
努力站穩虛弱的雙腿,想再跨前一步,發現自己被半攙著往前。
腳步一下輕松多了,但她抗議︰「曲唯兄,你不用……」唇上輕按上一指,她聲音戛然止住。
曲唯兄要攙著她走多遠?他這樣自己不是更累了?說要他背只是笑言,她完全沒有這樣的打算。她又要掙月兌他的手,他只是握得更緊,繼續前行。
一種成為他人負擔的感覺,讓她突然生了力氣,她一向力大,硬是將手臂抽出。「曲唯兄!」
曲唯止了步子,但一轉身就擋住了她的去路。凝兒一股火冒上來。
「曲唯兄,你能走我就能,不要小看我了!」
就要搶身強越過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她被他緊緊擁入懷抱。
他的全身有如一團火般的風暴,挫折、不舍、憂慮、躁悶、痛楚同時全向她襲來,清晰得如同看得見……她頓時失了力,就讓他這樣密不透風地環繞。
曲唯兄……
他為她擔心嗎?他為她的固執生氣嗎?他的痛楚……緣自何來?
那樣冰冷的人,怎有那樣的燃燒?她完完全全失了神,不能動也不能踫。
但就像來時那樣突然,他的熱焰熄滅了,清冷的氣場重新升起,只余他熾熱的耳語,在她耳中有如嘆息。
「讓我幫小凝。」
她終于又能思考,方才對他的怒氣已然不復存在,她心中滿溢的是迷惘,還有一種深深的震撼,不能真切抓住是什麼樣的感覺,卻無法再度拒絕他。
「好吧……」
他終于松開懷抱,但一手仍扶持著她的手臂。她此時才想起另外兩人,忐忑地往後偷窺一眼,看不見他們,但感覺得到赫沙刑退在頗遠的後方,也把仇映宮擋在後面。
好公子一定听到了她方才的抗議,體貼地為兩人留下相當的隱私,沒有介入,她好生感激;連美公子都沒有如平常一般閑言閑語,也許他也同意曲唯的做法。
「我……我們繼續走吧。」她的聲音因體力不支而有些虛弱,但奕奕的精神仍在。
被曲唯兄半攙著走,真是快多了,也讓她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反而會耽誤大家,也就比較不介意這樣的幫助了。
又走了幾個時辰,她注意到一件事——腳下原本凹凸不平的地道是不是越走越像……階梯?
「這是人闢的步道啊!」她叫起來,止住了步伐,曲唯也跟著停下。
「而且,氣溫變暖了。」
「不錯,的確是如此。」後面的赫沙刑道。
「找到了!這一定是出口!」凝兒歡呼,整個人精神都來了,怕曲唯又要制止她,她索性反拉著他手臂往上奔爬,他倒是挺合作的,只是支撐了她大半的重量。雖然黑暗,兩人憑階而上,很快來到一堵牆前。
「一定有門吧?門在哪兒?」她在平滑的牆上模索。「啊!是門沒錯,有門縫啊,但怎麼沒有門把?」
道窄階短,僅容一人,凝兒退下一階,擠身讓曲唯可以上去。「曲唯兄去看看好嗎?」
他察看後退回,凝兒感覺到他搖了搖頭。
凝兒轉頭對後面說︰「好公子,你內力最強,你來推推看吧。」
此話一出,無甚心機,倒教三人都啼笑皆非。
「在下不敢當,但一定盡力試試。」赫沙刑語氣含笑。
赫沙刑身形高大,費了些力才擠過凝兒和曲唯來到最上一階,他提氣使勁,手貼門面,全力一推!
石壁文風不動,他又試了一次,仍然不成。他搖搖頭。「在下恐怕力有未逮。」
「我留了一個火摺子,以備緊急之需,現在是最後一關,應該用了。」仇映宮點起火來。
「美公子,還是你心細……啊!門上有字!」
拍掉灰塵,窄門上金漆題字閃閃發光,是八個大字︰無非之罪,不做韓信。
「是謎語嗎?」凝兒興趣大漲,憔悴的臉笑得好開心。「我覺得這就是開門的密語,這一定是關鍵!」
仇映宮俊美的臉這些天來也似乎削瘦不少,但那股老神在在的邪氣沒有少一分,笑得篤定。「反正已經走到頭了,與其回頭重選一條路,無止無境地走下去,不如拿這題字孤注一擲吧!咱們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