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覺曉 第十七章 告白
作者︰叢闕

「二少爺,春曉姑娘現在在貴州的湄潭附近。」

「走到那麼遠?」

「二少爺,春曉姑娘不是走過去,而是被八百里加急的快馬運過去的。湄潭的賭場有硬點子鬧場,所以就向樂莊的總堂求援,希望請她過去坐鎮。」

予樵出神地瞧著地圖,半年工夫,那笨蛋跑的地方,比他這幾年加起來的還要多。每到一處,首先就挑最大的賭場去跟人賭錢,賭什麼贏什麼,就算有人出老千,也會在她神奇的運氣之下宣告無效。然後在莊家準備下黑手之前,她把贏到的錢平分給莊家與賭徒,自己只留一點盤纏。如此的「德藝雙馨」,一來二去竟然變得十分有名,全國最大的吃喝嫖賭專供商樂莊重金與她結交不成,就用天底下最最美味的佳肴和點心把人留在了總堂,時不時請她去調解一下各賭場的糾紛,日子過得逍遙似神仙。根據畏武山莊探子的目測,她的體重至少又上升了五斤。

「予樵,你不去找她回來嗎?」

殷夫人帶著愧疚的神情出現,要不是老頭子自以為是,把下聘對象的名字搞錯,兒子也不會又一次被放了鴿子,不但終身大事繼續沒有著落,還因為處理感情太笨拙,而被親朋好友們取笑了個遍。

「她一個人樂得很,根本不需要我。」予樵也在生悶氣,雖說雙方都有責任,但她也不能那麼干脆地一走了之吧,像是完全沒有留戀似的。亂七八糟的話說起來就唾沫橫飛,需要正經對待的事情,就半個字都不說出口。以為離家出走很好玩嗎?從問題兒童到問題少女,再到問題大齡女青年,這笨蛋的離家出走經歷,也算是波瀾壯闊了。

「予樵,你說過那孩子從小家里遭到過變故吧?」

「嗯。」對啊,還有那件事,這麼嚴重的事情,像是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似的,和小時候一樣貪吃幼稚,也不知道她的腦袋里在想些什麼。

「為娘想了又想,她這麼著急跑掉,也許是害怕和人結為夫妻,因為怕面對恩愛不再之後的難堪?」

予樵一口否定︰「不可能,還是她親口說要嫁我的。」

殷夫人笑了,「因為那時候她以為你是陌生人啊。只是瞧著人好就嫁了,也不怕因為羈絆太深而泥足深陷,知道那個人是你之後,就全都不一樣了。」

予樵一愣,「她那個豬腦袋會想那麼多?」

殷夫人戳著予樵的頭,道︰「如果那姑娘是豬腦袋的話,我兒子就沒腦袋了!」大智若愚懂不懂?那孩子除了迷糊點,根據她所知道的情況,可完全听不出來有哪里笨了。

「娘,我是大人了,不要戳我頭!」

「還說是大人,做事這麼幼稚,我戳我戳我戳戳戳!」

仲孫海克推門而入,打斷了母子的「溫馨」一刻。

予樵看見父親,臉上連忙掛起嚴肅的表情——這幾乎已經成為習慣使然。

「探子來報,紅月教在湄潭的總部有異動,你家那個笨蛋也許會有危險。」

仲孫海克拉長了臉目送兒子用輕功飄然出門,對妻子道︰「這樣行嗎?」他實在是不善于騙人。

殷夫人不好意思告訴他臉太僵硬,只是拍拍他的手以示慰問︰「差強人意。」

正當予樵快馬加鞭,從武昌趕到湄潭時,春曉蹺著二郎腿坐在一戶雕塑匠人的家里,左邊一杯湄江翠片的清茶,右邊一個什錦水果拼盤,手里還端著茅貢米熬煮的漿汁一點點啜飲。

「大爺,我真的不用端正坐好嗎?」

匠人聞言,忙不迭點頭,「春曉姑娘,你想干啥就干啥,不要在意我就好!」他嘴里說著,手上的活卻沒有停下,一張張栩栩如生的春曉畫像,由筆端躍然紙上。

雕塑之前要先通過描摹人物來了解對方的細部特征,這個環節有時候比雕塑本身還要麻煩,尤其是面對春曉這種不合作的對象時。起先汪匠人也要求她好好地坐著,沒過一盞茶的時間,這妮子就打起瞌睡來。舉凡雕塑人物,表現神態表情總是第一要務,他又不是要塑睡仙陳摶,畫個昏昏欲睡的樣子來干什麼?所以汪匠人不得不放棄自己干這行三十多年來的堅持,準許她「自由活動」。這一自由活動,春曉就被汪大娘正在熬煮的米漿香氣吸引,溜到廚房討吃的。汪匠人無奈跟著她到廚房,發現她品嘗美味東西心滿意足的樣子,最最能夠表達作品的主旨,所以索性叫老伴給她沏杯本地最好的香茶,切了水果放在她座位兩邊,果然如此一來,春曉安安心心地坐在位置上,歡歡喜喜地吃著東西,絲毫沒了之前的倦怠靶。

要問汪匠人創作作品的「主旨」是什麼,說起來也很簡單,那就是雕塑財神的女兒。歷來有財神爺、財神婆,卻沒有財神千金。本來這也沒什麼不對,但自從春曉到了樂莊名下湄潭賭坊,靠著擋都擋不住的運氣,讓賭技一流的鬧場者輸到當褲子,狂攬總價達到二百萬兩的錢物田產之後,人們就深深認定她就算不是財神本人,也該是財神的親戚下凡。之後不知道從誰口中下了「財神千金」的結論,一傳十,十傳百,春曉走到哪里都接受別人崇敬的目光,甚至愚昧一點的,還真搞起了焚香叩拜的名堂。

春曉之前還覺得挺好玩,到了這種瘋狂程度,她當然受不了,嚇得不敢隨便出門。後來湄潭賭坊的管事出了個主意,請遠近聞名的汪匠人給她塑個像,擺進財神廟,再讓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給開個光,老百姓想朝拜的,就直接去廟里好了。

汪匠人收了樂莊一筆不小的佣金,又只干過照著泥人塑泥人的活兒,視雕塑真人為事業上的莫大挑戰,自然是全力以赴。

可著勁畫呀畫的,一會兒就到了暮色四合的時候,湄潭賭坊的僕役來接春曉回去。春曉抱著汪大娘送的一罐米漿,非常爽朗地告訴二老明天會再來。

春曉乘坐的竹轎行至半路,突然從前面密林里走出來一個頎長男子,擋在路中間。為了保護好春曉這個「財神千金」,樂堂派來的僕役也都是身懷武藝的,他們對視幾眼,正要上去打招呼,那男子一晃眼就到了竹轎跟前。

僕役之一躬身行禮,「這位公子——」

他還沒說完,只听那男子對著竹轎內低喝︰「下來!」

春曉不情不願地喊了聲落轎,然後揮揮手對幾名僕役說︰「你們去和羅管事說一聲,我遇到朋友,要說說話。」

僕役們知道自己功夫不如眼前男子太多,也不堅持,只道︰「好。春曉姑娘您何時回來,是不是讓我們待會兒再來接?」言下之意,就是要不要回頭找人來搞車輪戰救人。

「不用。」她也不知道被抓到之後回不回得去,真不行就只能寫封信給羅管事說明了。

帶頭的僕役仔細觀察春曉臉上神情,覺得她的泰然自若不似作偽,行了禮,扛著竹轎離開。

冷僻的小徑上,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相對而立。

「聘禮上,是我爹娘弄錯名字了。」

「哦。」

「我和尹姑娘沒有任何私情。」

「哦。」

「你和林梢也不是那麼一回事吧?」

「嗯。」

「那,跟我回去。」

「啊。」

「‘啊’是好還是不好?」

春曉吁口氣,「我也不知道。」

「把話說清楚。」這是他最低的要求了。他倆都是不太聰明的人,除非把話說得通透,否則大概沒有辦法了解對方在想什麼。

「我每天都在想,你什麼時候會來找我。可是你真的來了,我又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應該覺得麻煩。」

予樵沉聲道︰「你覺得我麻煩?」

「並非覺得你這個人麻煩,是我自己的問題。」春曉望著暗沉沉的天空,苦惱地思索措辭,「尹師妹什麼的,其實都不過借口而已,是我自己在猶疑。我有時候想,一男一女從二十郎當的年紀開始,一直相處在一起,無論起先是多麼喜歡,到最後總會生厭。既然總會生厭,要面對生厭時候的種種為難之處,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和對方在一起。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你要是來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還不如你真的沒把我放在眼里,正在和尹師妹在一起逍遙快活,再也記不得我。」

母親的猜測,果然並非虛妄。予樵伸手,把她摟進懷中,春曉沒有拒絕,反而用手緊緊捉著他的胸口,低聲續道︰「又有時候,我很怕想象一個人孤孤單單一直到老的樣子。就算我有錢有朋友,或許依然可以過得很愉快,但是我沒有家。和朋友吃零食喝甜湯吹牛玩耍之後,他們都回家了,只有我,最多也只是回到自己買下的屋子,里面空蕩蕩的,沒有人等我吃飯,也沒有人會罵我這麼回來得這麼晚。」

予樵順著她柔軟的長發,輕道︰「我會罵你。」

「我相信你現在很樂意每天罵我。」春曉抬頭,給他一個虛弱的笑容,「如果你罵了我幾年之後,覺得這樣每天罵我的日子很無聊,就離開了,那怎麼辦呢?」

「‘如果’太多,你想不完的。」予樵嘆氣,「又如果在我沒厭倦之前,你就已經吃東西太多撐死了,或者吃東西太猛噎死了,那怎麼辦呢?」

春曉笑出聲,捶了他一拳,道︰「不公平,怎麼死的都是我?也可能你和人家比武輸掉被殺死,或者因為太呆笨死了。」

予樵點頭,「對,所以說‘如果’太多。呼吸之間如果吸進毒煙怎麼辦?走路的時候如果落入陷阱怎麼辦?要是每一種可能都去想象,那我們什麼事都不用做了,你覺得那樣過日子,有意思嗎?」

「我也知道……可是……」春曉扯著衣服上的小小蝴蝶結,心中的恐懼怎麼都沒有辦法消除。

予樵拉過她的手執在掌中,「而且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你超級幸運的,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不是連財神千金的封號都出來了嗎?」

「沒有這個所謂的幸運,爹娘也許就不會——」春曉語帶哽咽,拼了命地阻止自己涕泗滂沱。

「要哭就哭,不干不脆的干什麼?」予樵看著她難掩悲傷與憾恨,雖然憐惜,心中一塊大石卻也放下。她憋得太久,裝作不在意太久,裝樂天開朗太久,能夠有勇氣再次面對,就算哭得湄江漲潮,也是好事一件。

春曉果然「哇」的一聲大哭出來,從爺爺口中得知父母離世消息起,就一直壓抑到現在種種情緒,都在予樵面前痛痛快快地發泄出來。

予樵輕輕拍著她的背,「你爹娘殷鑒在前,可見只要你乖乖在我身邊,不要三天兩頭玩離家出走,我們就會一直好好的,不會有事。」

餅了好一會,哭聲漸止,春曉打了個嗝,抬起慘不忍睹的臉蛋,「你真的要和我在一起?」

「嗯。」

「你喜歡我哪里?」

予樵一時語塞。這個問題,他從沒有想過。

「說啊,你喜歡我哪里?」人說女人愛逼問這個,實在是古今通病啊。

「我喜歡捏你臉的手感。」他想了半天,就只有這一點是可以容易感知到的。

老實的回答惹來一頓不痛不癢的粉拳伺候,予樵露出不太擅長的笑容,任她凶殘毆打。

要說他對她的感情有多深?也許只是帶在身邊不覺得討厭,對她的要求感到沒轍——這種程度的而已吧。要是像她爹娘那樣遭遇事涉生死的考驗,大概最先喊「老天爺饒了我」的就是春曉,因為她最怕麻煩了。

懶惰貪吃,除了運氣好之外一無是處,雖說這笨蛋的日子過得乏善可陳,以後最好還是一直這樣下去。

一個安穩的人生,比什麼都重要,他期待著與她一同守護。

想到這里,蹂躪她臉頰的又蓬勃生起。

「痛痛痛!你真討厭!」

只要看到兩泡水珠掛在她意外漂亮的眼楮里,就連平常習慣了緊繃的臉皮,也會忍不住松弛下來。

嗯,這種程度的喜歡,應該也足夠相伴一生了吧。

「老了也不準瞎眼!」決定了,眼楮也是喜歡的原因之一。

「你在胡扯什麼啊?啊!不要捏……嗚嗚嗚。」

此時,飛來軒主涂存雅,正躲在路旁的一棵大樹後,記下他家白痴弟弟和遲鈍未來弟妹的詭異相互告白。

含淚告別身懷六甲的妻子,為了老殷的八卦千里追蹤到此——他這是多麼偉大的兄弟愛啊!自我陶醉一刻鐘先。

而且他已經得到可靠消息,紅月教和白日門的最終決戰,即將在離此地百步不到的湄潭山進行,以這兩個門派打架前熱愛清場的習性,這對新出爐情侶必定會被牽扯進去。

可以預見今晚一場大戰之後,予樵是再也不可能保持默默無聞狀態了。唔,未雨綢繆,來給他起一個本人听了之後,感覺像吃下一百只蒼蠅那麼惡心的綽號吧!

「冷面神劍俏郎君」?「一尾活龍小郎君」?「摯愛春曉妙郎君」……

總之,不管最後哪一個名字登上《飛來月鈔》,都可以預見畏武山莊將迎來一場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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