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軸拉回當下,春曉二十一歲這年的八月十五武林大會。
最近幾年江湖上也沒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所以所謂的武林大會,已經成為各門派賞月聊天嗑瓜子交流感情的聯誼會。各派重量級的人物都會出席,目的無非是向大家展現一下「老子身強體壯得很你們別打我家主意」,也就只是個走過場的儀式而已。而江湖八卦之王飛來軒主以及被公認為最有前途後起之秀的林梢的缺席,使得大會的星光更是暗淡幾分。
好在大多數人最感興趣的都只是「第一美人」的評選結果,倒也沒有人因為太無聊而開始叫嚷著要比武要拼酒。不然的話,身為主辦方的泰山派,大概會被請來打掃衛生的附近大嬸們狠宰一筆。
評選結果出來,第一美人果然很美,雖然不滿意獎品而哭得山崩地裂,「梨花一枝春帶雨」的秀色,還是讓一眾大老粗們極是受用。
而年輕女子們的視線,則都集中在仲裁席一位姓殷的青年身上。
雖然從沒見過,但大家都認識這張臉。就是因為附上了他的畫像,上個月《飛來月鈔》銷量激增二十萬冊,本來還有人懷疑是飛來軒主筆下生花的結果,看到本人才感嘆這世上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
這男子氣質冷冽,從頭到尾沒有半點笑容,唯一開口說的話就是「畏武山莊已經有了新的女主人,你們莫再妄想」。那聲音與他的氣質也是相配到極點,也無怪乎一心以為第一名獎品就是畏武山莊少夫人寶座的第一美人,會哭得難以自制。
而這位殷姓青年的身份卻沒人說得出來,本來根據《飛來月鈔》的暗示,大家猜他是畏武山莊少主,但是听他口氣,那少主另有其人。而根據少林彌生方丈的介紹,這位殷公子是代替沒有辦法參會的飛來軒主列席,那麼說來,就應該是飛來軒主的手下。可崇文堂的當家呼延禧,絲毫不顧自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老頭一名,一直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一副巴結的樣子,可見他的身份絕不止飛來軒雇工而已。
美女俠女剩女們無不摩拳擦掌,就等他的身份確定,只要家里或者師門名頭稍微有點響亮,立馬沖上去先佔先贏。
可是沒有飛來軒主在場,確定身份竟然成了一道難題,交頭接耳半天,眾說紛紜,也沒個準信。各家美女俠女剩女無不躊躇,現在沖過去得手的幾率比較大,可要是這殷公子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就算成了好事,她們也不甘心啊。
就在這麼僵持間,武林大會開始。各門派弟子在自家地盤上嗑瓜子喝茶,長輩們則到處找人寒暄搞交際。
「世伯,我說了不介意。」被人偷看無數眼的殷予樵,正在致力于擺月兌呼延禧的糾纏。
「你不介意世伯我介意啊!當年真的是被你爹逼迫,我才不得不騙說你學武資質差,其實世伯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不世出的武學奇才!」
「多謝世伯。我沒有損失什麼,您不用掛懷。」予樵口氣疏離。說不生氣是強人所難,小時候因為不適合練武傷心了多久,哪里是他們這些大人能夠明白的?
「你沒損失我損失了哇!你爹為了把畏武山莊搞成世襲,說什麼都不準你練武,我也沒理由阻止,只能放棄你這麼好的胚子,可是現在存雅都已經認祖歸宗,答應執掌畏武山莊,你也學了武,就讓我當一下你的師父,好不好?」
「不必了,我有師父。」
「喬發那老小子哪里比世伯我強了?我跟你說……」
他接下來要說哪些話,予樵都已經能背下來了,「世伯,師門恩重,我不願改投別派門下,失陪了。」他頷首為禮,扔下咋呼不停的呼延禧離開。
「師姐,他朝我們這邊過來了!」馮涓興奮地扯著春曉的袖子,春曉快到口的小核桃肉,就這樣掉到了地上。只遲疑了一瞬,春曉飛快地把那半月形的果肉拾起,放進嘴里猛嚼——唔,真香!
「師姐,你有沒有在听我說話啦!」
春曉低著頭剝另一半小核桃,敷衍地道︰「嗯,嗯,你說得對。」
「你——」馮涓還要再抱怨,卻被出現在面前的高大身影打斷,她馬上雙眼冒紅心地望著這名冷漠男子。
「阿彌陀佛,殷施主,幸會幸會。」上緣師太走到他面前,合十行禮。
予樵不敢怠慢,抱拳鞠躬。
上緣師太看一眼跟在她身後的愛徒尹听竹,對予樵道︰「不知施主來到本派營地,有何貴干?」
予樵早有準備,不假思索地道︰「在下受飛來軒主之托,想要給峨眉做個專門訪談,不知師太意下如何?」
專門訪談?就是在《飛來月鈔》上用十頁以上的篇幅介紹特定門派,專揀好的說,殺人放火都能編派成除暴安良的那個「飛來專訪」?
峨眉子弟們個個興奮,要是被《飛來月鈔》一登,峨眉派本來良好的聲譽必然更上一層樓,要求入門的徒弟也會跟著滾滾而來吧!另外畏武山莊的統計顯示,上過「飛來專訪」的門派,門下弟子兩年之內都是相親市場上的搶手貨,十分容易娶到好妻子或者嫁個好丈夫。可以想象要是峨眉被專訪,俗家女弟子的行情必然會上升不少。如果運氣再好一點,能夠在《月鈔》里直接出現自己名字,比如「正在專心紡織的俗家弟子某某某說︰如何如何」、「正在抄寫佛經的比丘尼某某動情地道︰如何如何」,就是讓人迅速名滿江湖的最佳途徑啊!
面對弟子們殷切期盼的眼神,上緣師太也沒有讓她們失望,「承蒙青眼,貧尼榮幸之至。不過峨眉是佛門清靜之地,施主身為男子,恐怕行事有些不便。」
「在下會在山腳覓一處居所,每日如蒙惠賜一頓中午齋飯,予樵感激不盡。」
「原來這位殷公子叫做‘予樵’,多好的名字啊。」馮涓低聲發著花痴。
春曉側著頭忙于咬破小核桃,半天才把她的話收納入耳中——「殷予樵?」
「對啊,殷予樵。」
春曉第一次把注意力放在與師叔談話的年輕人身上。哇,果然長得很不錯,而且這個名字這張臉——「殷哥哥?!」
予樵轉頭瞧她,眼光中像是沒有半點驚訝,淡淡地斥道︰「安靜些!」
春曉跌跌撞撞地撥開人群沖到他面前,「是你嗎?你變得好高啊!你怎麼來了?你出師了?什麼時候出師的?喬伯伯有沒有把你教成怪人?你回過家了嗎?」
「嗯。是你自己矮。武林大會。對。兩年前。沒有。回過。」予樵簡潔明了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指著她的嘴角,「沾上東西了。」
春曉嘿嘿一笑,把小核桃的碎肉抹掉,然後她的鼻子猛烈翕動——好熟悉的氣味!仔細一看,胡子大哥和殷哥哥的眼楮也有點像呢!
「殷哥哥,向你打听一件事哦。你有沒有大哥或者叔叔之類的,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樣?據說這味道只有我聞得出來。」
「你這笨蛋!」予樵氣極。她竟然到現在都沒想明白兩邊是同一個人!而且「大哥」就算了,「叔叔」是什麼意思?他蓄須的樣子真有那麼老嗎?
春曉眨了眨眼楮,無辜地道︰「你為什麼罵我?」
「名字為什麼不加姓?」峨眉弟子的名冊里,她只有「春曉」二字,「曾」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害他找人找得要死。
予樵這句話問得十分突兀,神奇的是春曉竟然能听懂,還很流利地回道︰「管家伯伯說去了姓氏,覬覦遺產的人就難找到我。」別看她現在過得無憂無慮,爺爺去世前後,可也是因為巨額遺產鬧過大風波的,拜入峨眉派門牆的事情,在宣化也是不宣之秘。
「你怎麼不帶劍?」
春曉模了模懸在腰間的沉重佩劍,更加無辜,「我帶了啊。」
「我說在滄州的時候。」就是因為她不佩劍,也絲毫感覺不到身負武功,予樵壓根就沒把她往江湖人士上想,導致到現在才在這里捉到人。
他們「姑且算是」締結婚約的當天,就有人來報說滄州城北江湖豪客鬧事,他受人之托責無旁貸,自然前去處理,留春曉在茶樓,還叫了一大堆好吃的給她解悶。誰知道回去接人的時候,她竟然留下一封語焉不詳的信就走掉了。那信全文十一個字,如下︰「我先走,你好好賺錢辦聘禮。」
這笨蛋從來沒提自己是峨嵋派的門徒,因此予樵覺得自己賺到的錢足夠準備豐厚聘禮時,就一門心思跑去河北宣化找人。當年的曾家牧場門庭已改,無論找誰都問不出她的下落。予樵一忽兒擔心她是去唐門找人復仇,奔到唐門一點消息都沒有;又一忽而猜她會去九江憑吊父母,趕到九江還是音信杳然。無計可施之下,他不得不求助于同父異母的哥哥,也就是飛來軒主涂存雅。涂存雅的檔案中,有一百二十八個人叫做「春曉」,姓李姓王姓陳的都有,就是沒有姓曾,年紀對得上號的,也有六十來個。予樵正準備一個個去看過來,涂存雅給了他兩個建議,先是畫個像到處發,引得春曉過來尋他。予樵直到那期的《飛來月刊》樣刊到手,才意識到涂存雅強烈要求他剃了胡子,根本就是不安好心。第二個建議是去各派人士聚集的武林大會找找——雖然這個建議同樣另有圖謀,不過看在歪打正著的分上,予樵決定適當降低對老涂展開報復的烈度。
春曉听到他的問題,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腦袋,把予樵拉到一邊,低聲說︰「因為這個劍很重啊,我只要綁著走一天就腰酸背痛,所以就讓龐嫂幫我拿了!」代價是給龐嫂買了一條絲巾,太值得了!春曉跟著叮囑︰「你不可以說出去哦,被師叔知道了,又要罵我。」
現在最想罵你的人是我你知不知道!予樵在心中狂吼,礙于眾目睽睽,只得暫時壓抑怒氣,「以後不許偷懶!」
春曉癟癟嘴,「又不是什麼大事,你不要計較啦。」她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想了好久,忽然驚呼一聲,扯著予樵的袖子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滄州沒有帶劍的?你看見我了?看見我都不來打個招呼,太不夠意思了吧!」
唔,他身上的香味真的很像胡子大哥。她家那位胡子大哥,不知道在哪里出賣勞力,辛苦攢聘禮。要知道他準備聘禮這麼不容易,當時就不該提這個。能早一點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他們並沒有多熟,早一點在一起,就多一點相處時間。
予樵一字一定地對她道︰「你最好自己想清楚這件事。」
他這一年多來辛苦奔波,又擔心個半死,這笨蛋卻在峨眉山開開心心賴著,臉又明顯胖了一圈!
春曉驚疑不定地盯著他看來看去,眼楮瞪得越來越大,終于——「殷哥哥,你臉上怎麼多了一顆痣?」
隨即她被狠狠捏臉頰的慘叫聲響起。而這熟悉又「親切」的手指觸感,終于讓春曉頓悟了自己擺下的大烏龍。
峨眉山上的一條小溪邊,馮涓賣力地搓洗著衣服,問道︰「春曉師姐,你真的和殷公子青梅竹馬過啊?」
春曉抓著手里的青菜發呆,好半晌才回應道︰「也不算吧,就是結伴同行了幾個月。」
「那,殷公子真的是畏武山莊的少主嗎?」
「大概吧,反正他家在武昌。」
照理說胡子大哥來找她應該是件好事,可是自從知道了胡子大哥就是殷哥哥,她就莫名地別扭起來。總感覺像干了一件傻乎乎的事被揭穿。
胡子大哥是她認為值得嫁的男人,雖然是自己賴上去的意味多一些,她還是很確信胡子大哥準備好之後,就會來上門提親,他一看就是那種信守承諾的人。
胡子大哥很冷漠,和別人都保持著距離,卻不會厭煩她的過于接近。所以春曉當時就認定胡子大哥是喜歡她的,後來的日子里想想,自己好像沒有什麼資本讓人家一見鐘情,只有不斷找著「天真可愛」、「單純善良」之類當作閃光點來自我安慰,連「胃口好容易養活」這種,也被鄭重地列入優點之中。
這些作為一對陌生人情緣的開始,或許足夠了。但那個人是殷哥哥,卻又要另當別論。
殷哥哥一開始就認出她了。既然是知根知底的舊識,看到她喝醉酒,殷哥哥性格外冷內熱,照顧她一番,也在情理之中,並不需要附加的感情。之後帶她去吃飯,拿她做擋箭牌,親昵地捏她臉,予樵都做得自然而然——春曉真的沒想到自己竟然是這麼遲鈍的一個人,人家擺明了和她熟得很,她卻還在那里認為這是某種好感的表達,更傻乎乎出口求婚……哦,好尷尬,佛祖,請讓殷哥哥失憶吧。
然後最奇怪的問題就是,殷哥哥怎麼會答應她的求婚?
難道就因為她聞到了殷哥哥從來沒有被人發現過的體香,他覺得此事十分值得研究,所以才想把她圈養起來?
——開什麼玩笑!
對,開玩笑!
其實是開玩笑的吧?殷哥哥因為知道是她,所以就很隨意很散漫地答應了這樁婚事,反正大家是朋友是舊識,好說話,要毀約要改口,都是一句話的事情。也許殷哥哥也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于是很善良地奉陪了一把而已?
可、可她是認真的啊。是對胡子大哥認真,要知道是殷哥哥,大概就認真不起來了吧……但明明殷哥哥就是胡子大哥!
不對不對,主要問題不是這個,而是殷哥哥到底有沒有在開玩笑?
從泰山回到峨眉山的路上,春曉不斷想著到底哪個問題更加重要,腦袋瓜子里已經一團糨糊,完全搞不清楚了。
唉,真苦惱。
「春曉師姐?春曉師姐?春曉師姐!菜葉子都被你揉爛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