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黯然離開」的春曉,此時正興沖沖奔向中午去過的一家小客棧。那小客棧的飯菜很一般,她中午之所以進去用餐,是被一種奇特的香味所吸引。可在她還沒有弄清楚這股香味從何而來時,就已經被地毯式搜尋(原以為是)擇偶大會主角的峨眉弟子們抓回下榻之處,梳洗打扮去了。
她本來就覺得林梢的那句話玩笑成分多一點,兩人相處方式半點沒有情侶的樣子,反而比較像兩個小朋友手牽手逛大街。身邊的人高興咋咋呼呼,也就由得她們去,反正時間久了大家也就明白了。要說讓她跟個年紀比自己還小的男孩子一輩子相處,春曉還真有點頭疼。現在林梢願意「放她一馬」,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春曉走進小客棧的時候差不多是申時末,客棧的飯廳里沒什麼人,也沒有曾經聞到過的香氣。左右無事,春曉很悠閑地找了個看得見門口的角落位置坐下來,期待那香味的主人能夠再次出現。
店小二送茶上來,春曉隨便點了幾個不容易燒壞的菜色,打發了他。她中午沒吃完就被逮回去,肚子正餓著,先上來的幾個冷盤頃刻間消滅了個精光。當春曉吃下最後一只鳳爪的時候,那熟悉的香味自樓梯口那邊,飄進她的鼻子。
原來是住在這里的人。春曉凝目看去,只見是個留著絡腮胡的高大男子,濃密的胡子把他的整張臉遮得看不清輪廓,只有炯炯有神的雙眼與英挺濃眉免遭埋沒。他緩緩下樓,在靠窗位置落座,拿起桌上的茶壺,將茶水倒滿杯子,沒有濺出半滴來。此人的所有舉動看起來均十分剛陽,絕對不可能是涂脂抹粉的那種人,因此春曉更加確定那香味來自他身上攜帶的某種調味料,而非香料。
春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因為想象中的特殊香料而變得垂涎欲滴,那男子卻十分警覺,往她這邊看來。兩人的目光恰巧對上。
春曉歪頭,覺得這個人似乎在哪里見過。她從宣化馬場的小廝,想到挑著日用百雜上峨眉的店伴,沒有一個和這雙眼楮對得上號,于是決定認為這是自己諸多迷迷瞪瞪錯覺中的一種。
可是被人這麼直勾勾地看著,不表示點什麼也不太好,另一方面又想著看看他身上藏的香料,春曉沖他擺出最可愛的笑容,見對方並沒有露出反感之色,就高聲喚小二,說要與這男子拼桌。
小二有些遲疑。這男子看起來就不好惹,住在店里幾天也沒見和人打過招呼,雖說那姑娘還挺可愛的,不過就那麼自來熟地湊上去,恐怕會被趕跑的吧?
「快一點快一點!順便再來壺酒!」春曉催促,小二看了胡子男一眼,見他盯住春曉沒有表示,心里嘀咕著「難不成還真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兒了」,就把本來往春曉那桌端的炒菜擺到了胡子男面前。
春曉屁顛屁顛靠過去,深深吸了一口那香味,依然分辨不出是什麼材料所制。
她學著師父曾經教過的動作,對男子抱拳道︰「這位大哥請了!」
男子靜靜地看著她,眼中卻飛快閃過一絲詫異。春曉看看自己的手——兩只手沒疊錯啊,他在吃驚什麼?看起來這人是個不愛說話的,春曉不知為什麼,驀然生出一種「沉默寡言的家伙都是好人」的古怪評斷,然後順著這個評斷,繼續毫無防備地向對方進行「可愛笑容大放送」,順便把小二送來的酒給他斟上。
「我和大哥一見如故,來來,咱們喝一杯!」
男子依舊無語,只是沉默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看著春曉面前的空酒杯。春曉乖乖地點頭,硬著頭皮給自己倒滿,學著他一口氣喝了下去。
「哇!喉嚨好燙!啊!肚子也燙!」天知道她身為峨眉弟子從來就不喝酒,只是看林梢被武林中的大人物邀去吃飯,回來都會吹噓酒是多麼多麼好喝,所以知道了請人吃飯必須要有酒這一「常識」,至于豪邁的一口干,那更是看胡子男這麼做,就現學現賣而已。
「你沒喝過?」胡子男開口了,嗓音雖然有些冷,卻意外地十分年輕又好听。
會不會刮掉胡子是個大帥哥呢?
春曉這麼想的時候,眼前胡子男已經不知不覺幻化成兩個、四個、八個……
「啊!妖怪!」春曉害怕地捂上眼楮,渾渾噩噩地想著︰他身上的香味不會是妖怪的味道吧?這麼香的味道,難道是麝精?或者香樟精?
「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那男子沒好氣地回答,看來她是無意識間把問題說出了口。
「那你吃人嗎?」只要不吃人,什麼都好說。
「……」
「吃嗎?不吃嗎?」春曉眨著大而無神的眼楮,努力想分辨出男子臉上的表情,糟糕的是這下連胡子都看不到了,眼前一片迷蒙。
「妖怪變不見了!」春曉雙手在空中亂揮著,咯咯笑起來。
「你喝醉了?」她爺爺沒有訓練她的酒量嗎?家里只剩她一個後代,以後勢必要在商場上混的,在北方做女商人,不喝酒行嗎?
春曉困惑地歪頭,大著舌頭道︰「醉是什麼?我才沒喝過!這家店有嗎?你想喝的話我請你!」
男子雙眉微軒,在心中道︰果然醉得亂七八糟。既然遇見她,就意味著又要開始收拾爛攤子,男子——殷予樵認命地站起身,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問︰「你住哪里?」
那陣香味就在近前,春曉把整張臉埋進他的胸膛使勁嗅聞,對胸膛主人的問題置若罔聞。
「好香!」
予樵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夾住她的肩膀,就要往樓上帶。
店小二硬著頭皮上前阻止︰「這位客官,我看您倆素不相識的,這這不太好吧?」
他心里不住懷疑︰這個看起來生人勿近的胡子男,別是拐騙無知少女的慣犯吧?
予樵也知道這情況挺難不誤會,因此只是淡淡地道︰「我們認識。」
「啊,這樣啊。」雖然他是不太相信,不過從頭到尾都是這姑娘自己湊上去的,就算出了事,也怨不得別人吧。
予樵繞過店小二,再次往樓上走,掌櫃看看情況不對,也趕緊跑了過來,擦著汗勸道︰「客官,您住的那是男客的通鋪,這位姑娘……不太方便吧?」
「不方便?」予樵看了看懷中醉死過去的春曉,睡覺而已,有什麼不方便?
「不方便!」掌櫃幾乎是用尖叫的音量回答,隨即在心底慘叫︰根本是非常不方便啊客官!不管您要對這姑娘這樣那樣還是那樣這樣,眾目睽睽之下的,就算您有這愛好,旁人也不見得願意看嘛!
幸好這位長相凶惡的客官還算知趣,問道︰「客房多少錢?」
「一晚上一錢銀子。」掌櫃心里已經想好,給他們安排在隔音最好的那一間。
予樵皺眉,「我沒有。」
「……」掌櫃呆然看他,您老要不要這麼摳啊!
「對了,她有。」
予樵說著就將手伸進春曉的上衣內袋。掌櫃與店小二同時在心里喊一聲「作孽」,把臉別了過去,幸好他們說話的地方是死角,沒有什麼人看見。
上衣內袋里的錢,昨天就被林梢「借」走買東西吃了,春曉還來不及補充進去。一處沒有,予樵熟練地開始解她的腰帶。
「您您您、您二位要不先進房再那啥行嗎?」掌櫃感覺自己的腦袋都快要爆掉了——現在的年輕人咋那麼饑渴啊老天爺!
「好。」予樵爽快地答應,反正她身上一定藏了一堆錢,也不怕到時候付不出。
二人在掌櫃與店小二鄙視的眼光中,進入長廊最深處的房間。
「掌櫃的,要報官嗎?」店小二對那姑娘還有點兒同情,客棧廚房掌勺就是小二的爹,第一次踫到回頭客,不得不令他感動不已。
「你傻了,沒看見那熊男帶劍?」
「那咱們怎麼辦?」
掌櫃沉吟良久,明智地做了決定︰「去燒洗澡水!」
予樵果然在春曉的腰帶里面找到了幾張面額不等的銀票以及兩片金葉子。他將錢算給抬洗澡水來的兩個伙計,吩咐他們把樓下吃飯的賬結清,住店的費用則在通鋪的錢里扣,不夠明天再加。伙計看到他竟然拿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也就不擔心他付不起客房的錢,馬上跑下樓,把找錢給他送上來。
予樵看著洗澡水發呆。他在外面奔波一天,確實需要洗個澡,但這房間不大,洗澡桶只能放在床前,春曉就睡在床上面,兩人已經不是當年的幼童,男女之防不可不守。
「你在干什麼?」
予樵順口回道︰「我在想怎麼洗澡。」轉過身看見春曉揉著眼楮坐了起來。
「你醒了?」看來這丫頭酒品還不錯。
「你真笨,洗澡很簡單的。」春曉不理予樵的問話,徑直走到他身前,伸手扯他的腰帶,「只要松了腰帶,把紐扣解開,月兌掉衣服,光著身子走進木桶就可以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就要給這個連洗澡也不會的胡子男示範月兌衣服。密閉的空間中,那香味越發濃郁,春曉滿足地嘆氣。
眼看她非但沒有幫忙寬衣解帶,還把腰帶越纏越緊快勒死人,予樵決定收回「酒品不錯」四個字——這家伙根本還沒清醒!
然而予樵更關注的還是另一件事,「你對誰都這樣嗎?」說著就制住她疑似打算謀財害命的雙手。看春曉的打扮應該是還沒有嫁做人婦,為什麼這麼熱心替別人月兌衣服洗澡?他也弄不清楚為什麼會在意這個,只是覺得一想之下,心里就非常不痛快。
春曉不解地問︰「什麼?」
「你常幫人月兌衣服?」
「嗯!」春曉點頭,想起峨眉派收養的小甭女,皮膚都女敕女敕的很好模,所以她很喜歡給她們洗澡。
「你真是來者不拒!」予樵一把推開她,心里莫名地泛酸。
然而在他還沒搞清楚泛酸意味著什麼之前,春曉腸胃里的酸液已經難以抑制地一瀉千里——
「嘔!」
她吐了,好巧不巧,落點正在予樵藏青色的衣衫上。
「曾、春、曉!」
加害人吐完就呼呼大睡,苦命的被害人換下衣服,取來布巾替她擦拭嘴角,然後穿著中衣忍受著店小二曖昧的視線,到客棧後院挖泥土,回去清理地上的嘔吐物,清理完之後淨身,淨身之後洗衣服。實在太郁悶了,以至于每做完一件事,他就要跑去猛捏春曉彈性十足的臉頰三至五下以泄憤。
予樵折騰半天,總算睡下的時候,城門已經打了四更鼓。客房只有一張床,他累得沒有心思去計較那些,在春曉身邊一躺,就閉上了眼楮——
次日清晨,一聲尖叫劃破商街的寂靜。勤快的店小二正在整理客房,听到這聲尖叫,忍不住嘆息一朵不怎麼嬌艷的小花,在昨夜慘然月兌離少女行列。
他不知道,其實心中覺得慘然的,只有殷予樵公子一個人而已。
予樵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只見春曉已經跳下床,沒頭蒼蠅似的在床前打轉。
「怎麼了?」天知道為何他明明一點都不想問,看她大受打擊的樣子,卻忍不住問出口。
「我昨晚沒洗澡!怎麼辦?我每天都洗澡的!」
這算是個什麼破事?予樵躺回去閉上眼,道︰「你讓伙計送上來就是了。」
「不一樣!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如果早上洗一次,晚上再洗一次,那就變成一天洗兩次,我又不是閑得發慌。」
我看你就是閑得發慌。要是接過話頭,她一定又說個不停,予樵決定一句都不搭理,起身穿衣。
「你換了衣服?」春曉不必努力嗅聞,就能辨認出那明顯的奇特香味,「難不成……你是身上有香味?」
予樵從昨晚到現在,听她說了無數次香味什麼的,卻始終沒弄明白跟自己有什麼關系,「我沒有用香。」
「可是這味道很明顯啊,也很好聞。」感覺早上的氣味比夜里淡了一些。
「我沒聞到。」是不是她鼻子有毛病?眼看春曉一臉陶醉地靠過來,予樵拉下了臉,「女孩子家,莊重些。」
春曉恍如大夢初醒,有些尷尬地搔搔後腦勺,「抱歉啦,其實我平常不是這樣的!」雖然也沒比這樣好多少就是了,「昨晚給你添麻煩了吧?實在不好意思。」
予樵不答,用臉盆里的干淨冷水洗了把臉,推門出去。
「等等我!」春曉慌忙跟上。
小二目送這對男女一前一後出了店門,不斷嘆息著人心不古——這就是說書先生經常講的「強制愛」嗎?那姑娘被騙失身,看起來竟很高興的樣子,反倒是胡子男掛個了兩個黑眼圈,莫非是昨晚「操勞過度」?
「看什麼看?干活!」小二腦海中上演某些「綺麗片段」的當兒,冷不防被掌櫃正義凜然地巴了一下頭,縮著腦袋去樓上收拾房間。這下換掌櫃站在門邊窺探遠去的二人,撇撇嘴下了斷語︰「世風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