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游 第五章 小巷人家思往事
作者︰蕭十一

循著許青青的指點,馬車停在小巷中段一戶人家門前。剛停穩,青青已迫不及待地跳下車,拍門高呼︰「爹!爹!女兒回來了!」

「 當」一聲,大門應聲而開,一位花白頭發的老人迎出來,滿臉閃閃淚光,與淚光閃閃的青青對望一眼,同時撲上抱成一團。

「女兒……你總算回來了……爹不是在做夢吧……嗚嗚嗚嗚……」

「爹……女兒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嗚嗚嗚嗚……」

這兩父女像有流不完的眼淚,邊哭還邊含糊不清地說著他們自己才能听清的話,說到動情處又是一陣更強的爆發。

李去非看了一會兒,不知何時是個頭,無聊地打了個呵欠,干脆縮回車廂里讀她的《龍陽十八式》。

趙梓樾卻是練武的人,耳聰目明,將兩父女的對話听得清清楚楚。他越听眉頭皺得越深,轉頭想看一眼李去非,頭轉到一半,忽然又停住,若無其事地轉回來,背靠車壁閉目養神。

許青青終于想起還有兩個人時,回頭見到的就是這般景象︰半新不舊的簡陋馬車,坐在車夫位置淺眠的少年,大片劉海遮住他白皙如玉的額頭,鼻梁到唇的輪廓雋秀,難描難畫。雪後初晴的日光底下,趙梓樾的臉上似乎籠著一層淺淡柔和的光芒,與他清醒時銳利如刀鋒的美貌截然不同。

許青青看得有些痴了,不知不覺踮著腳走上前,遏止不住想觸踫趙梓樾的沖動,顫抖著伸出手……

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李去非從車廂里探出頭,握著許青青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像是研究掌紋,又像是在數她指根淺淺的小渦,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外面好冷,是要叫我們進去嗎?」

「啊?」許青青尚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神不守舍地看向李去非。李去非抬起頭,笑眯眯地對她眨了眨眼。

「啊!」許青青在她的目光中猛然醒過神,一把抽回手,窘得滿臉通紅,語無倫次地道,「是!是!請兩位跟我來!」

許青青轉身帶路,心慌意亂下差點被自己的裙擺絆倒。踉蹌站穩了,她不敢回頭看兩人的臉色,在老父詫異的目光中,一路直沖進屋。

李去非一直微笑著瞧著她的背影,又向許老爹頷首示意,再轉頭看向趙梓樾。

趙梓樾的眼楮卻不知何時已然睜開,目光清醒到十分,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

「生氣了?」李去非端詳他的臉色,賠笑道,「師傅也是想著咱們盤纏不多,要省著用,住在小紅家省飯錢又省店錢,有什麼不好?」

趙梓樾哼都懶得哼一聲,直接跳下車,向她伸長手。

自知理虧,李去非難得不多話,先把《龍陽十八式》寶貝地貼身揣好,乖乖地伸手抓住趙梓樾,任他把自己扶下車。

令李去非失望的是,許家缺少做白糖糕的材料,此刻天色已晚,外面的集市也早就結束營業,她垂涎的白糖糕只有等待明天了。

雖然沒有美味糕點,青青父女仍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肴款待恩人。可惜李去非對正餐興趣不大,吃了半碗飯就放下筷子,倒是趙梓樾正在發育期,捧場地將飯菜掃蕩一空。

飯後主客閑聊,許老爹千恩萬謝,幾次差點下跪磕頭,厚臉皮如李去非也忍不住赧然,只好謊稱旅途勞累需要早些休息。體諒兩人風塵困頓,兩父女又急忙準備熱水給兩人沐浴。

趙梓樾後洗,從熱氣騰騰的澡間出來,按主人的指點,推開了客房大門。

「吱」一聲輕響,床上包成粽子的李去非再往被窩里拼命縮,只露出一把烏發,悶聲悶氣地道︰「快關門,冷……」

趙梓樾盯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退至天井中。環顧四周,四間瓦房圍繞一個小小的天井,除了飯堂,青青父女一人一間房,余下一間便是眼前的客房。

他拉攏房門,轉身向外走。

沒走幾步,身後房門開啟的聲響和著李去非的聲音傳來︰「這麼晚還不睡,你去哪兒?」

趙梓樾頭也不回,「我去馬車上睡。」

「胡鬧!這麼冷的天,你會生病的!苞我回房睡。」

趙梓樾抿了抿嘴角,沒有答她,腳下也不停。

「趙梓樾!」

李去非的聲音難得地帶了怒氣,沒有了那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軟綿綿拖腔,便似乎不再漫不經心,不再像是世人于己無關,萬事不縈于懷。

趙梓樾心中一動,頓足回頭。

他身後的李去非只披著一襲單衣,赤腳站在房門外,冷得微微顫抖,一雙黑眸卻一眨不眨地怒視他。

耳邊「轟」一聲響,趙梓樾還什麼都來不及想,身體已經自發行動。

三步邁到李去非身前,一把抱起她,趙梓樾兩步跨進屋一步到床前,將她整個人塞進被窩里,自己也伸進一只手,握住她冰涼的手灌輸真氣。

李去非卻反握住他的手,瞧著那少年橫眉豎目卻仍然俊美的臉,微微一笑,輕聲道︰「我沒事。睡吧。」

說完便合上雙目,手卻仍握著他的手。

趙梓樾低頭看著她的手。

他當然能掙開。她本就握得不牢。

他輕輕掙月兌,閉著眼的李去非卻忽然向大床內側挪了挪,留出可供一人睡臥的空位。

趙梓樾盯了她許久,翻身上床,靜靜地躺在她身側。

睡不著。

遠遠地,正街方向傳來更夫報時的梆子聲。

一更、二更、三更。

趙梓樾閉著眼,卻沒有半分睡意。

閉著眼,往事仍歷歷在目。

遇見李去非,是在五年前……趙梓樾皺了皺眉,不堪回首的記憶。

他十二歲以前,家道殷實,父親是鎮上首富,雖然母親早逝,卻只有他一個獨生子,打小就寵上了天。他生性聰穎,卻過于好動,不耐煩成天坐著讀書,父親便請了人教他練武。

他聞一知十,學武進展神速,很快打敗了父親請來的武師。他還是個孩子,忍不住炫耀,跑到鎮上趕雞斗狗,挑釁路人,三拳兩腳把人放倒後,得意地哈哈大笑。被他招惹的人也半點不生氣,灰頭土臉地賠笑,夸贊樾少爺是武學天才,樾少爺天下無敵。

他那時候並不懂,武師也好,路人也好,並不是輸給他的花拳繡腿,而是輸給他父親的財勢。

他被寵壞了,保護得滴水不漏,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有準備好,直到那一天突然來到。

不過是一夜之間,父親病死,常常流著淚說他和母親一模一樣的舅舅翻臉罵他是野種,前一刻他還在父親靈前懵懵懂懂地磕頭,想著死是什麼,是不是以後再不能見到父親的笑容,下一刻已經被趕出家門。

謗本來不及恨,只是困惑,他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向鎮上的居民求助,所有人都厭惡地推開他,語氣尖酸惡毒,孩子們朝他投擲石塊,曾經笑著夸他天下無敵的人們鐵青著臉,摩拳擦掌地包圍住他……

世界突然變得陌生而可怕,而他真的不明白。即使流落街頭,為了求生的本能去偷竊、行騙,和野狗打架搶食,他仍是不明白。他拼命地苦苦地惶恐地思索,他所熟悉的世界究竟去了哪里?他以往的生命是一場夢嗎?抑或此刻才是身處噩夢?天翻地覆,天崩地裂,到底是因為什麼?

被人按倒在雪地里毆打,鮮血緩慢地從頭頂蜿蜓而下,仿佛某種惡心的蟲豸爬過。血糊住了眼楮,當視界里所有一切都變成血紅時……他忽然有了答案。

原來這個世界從來沒有變過,它從來都是污穢血腥殘忍惡意的,他以前不懂,是他的錯。

所以他活該。

想通了,他反而釋然了,甘心放棄,任絕望的毒藤一圈一圈扼緊他的頸項,直到呼吸斷絕……

可是,她出現了。

披著一襲白衣,施施然從落雪深處走來,潔淨如一片新雪。

如同這骯髒的世界唯一僅存的一分潔淨。

趙梓樾張開眼,慢慢地轉頭,凝視側方的李去非。

她睡得正熟,散開的發遮住半邊臉頰,微微張著嘴,口唇間的幾綹發絲隨著呼吸的節奏起伏。易容的藥物已全部清洗干淨,皮膚光潔,沒有了那個礙眼的假喉結,下頜延伸至頸項的弧線流暢,胸前柔軟的起伏……

趙梓樾陡然轉頭,只覺口干舌燥得厲害,翻身跳下床。

他走出兩步,停住,又倒回床邊,眼珠斜向上望,借眼角余光將李去非的被子拉高到下巴。手指不小心踫到她的皮膚,他立刻像被燙到似的飛快縮回來,快步走到門邊,開門出去。

必門聲很輕,趙梓樾的腳步聲更輕,更輕更輕,雪花飄落的聲音。

外頭又下雪了。

雪光透進屋內,李去非靜靜地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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