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門弟子相諧走出雅房,還听得到何水兒問著︰「姬師姐,上回我去你竹屋時看見表哥在寫三字經,他都讀過了吧!跑回頭重寫三字經做什麼?」
「誰知道呢,說不得他在修身養性?」姬憐憐無所謂地答著,「我覺得表哥寫字好看,請他寫一篇三字經送我,他說改天叫你寫也行^你不用字帖也可以寫得漂亮呢,」
「他真這麼說?」姬憐憐語氣帶了幾分惱怒。
「我的字這麼好求嗎?誰理他啊。說好的,你們誰也別來求我寫字啊!」雅房以長屏隔開,另一邊的男人竹筷還在手上,半刻前卻已經停下動作——從姬憐憐的鼻音開始出現時,一直到她們離開,他都在若有所思,一臉淺淺的疑惑,微微的納悶。帶點不可思議,
店小二上了樓,清理那一桌時,听見隔看屏風的這個男人輕聲喃喃看︰「我念給她听的書,她當成自己讀的……愛吹牛的性子,在學了大半的三字經後,也該炫耀才是……她卻不敢不靠字帖寫字……」靈光一現,頓時住口,他一臉錯愕,
店小二向來有耳無嘴,當沒有听見。突然間,這個男人溫通︰「小二哥,你識字嗎?」
店小二繽過長屏,來到這一頭,笑道︰「識上幾個字,還是掌櫃教的呢,但再深一點我可不行了,」
「只要教,你就會嗎?」
「那當然。不過識字行,但要寫,可沒寫得那麼好。」男人應了一聲,店小二見沒事要離開了,又見他道︰「有沒有人……怎麼教,都識不了字呢?」
店小二笑道︰「連我這種大字不識的二楞子,都能讓掌櫃教上一、二字,如果怎麼教都不成,不是那人無心學習,就是傻瓜一個啦。」當他說出傻瓜兩個字時,男人攸地看向他,他連忙閉嘴退出雅房,
林明遠,我很納悶呢,你看見的姬憐憐根本不是真實的姬憐憐!那你所心儀的是誰呢?
……真實的姬憐憐?
林明遠!如果我一蜚子都識不得三字經,怎麼辦?
……真實的姬憐憐,瞞過了所有人,她大字不識一個,不是不學,而是怎麼學也學不好。
仔細一想,他教她識三字經時,她總是一邊背一邊臨蓽他的字,巧妙得讓人有種錯覺——她確確實實在識字了。
幼年,她結結巴巴念著書,不是膽小羞怯!而是她根本認不了字,男人。動也不動地,就怔怔坐在那里。
「明遠!我記得你還沒娶親,是吧?」約莫三十多的男子走到窗前,他兩撇小胡子,一身書生袍,正是來自京城的官員文致思。
他順著林明遠的目光往下看,對街酒樓門口陸陸續續出現青袍女子,個個背看長劍,一見就知道是,江湖人。
他向東家打了個手勢,東家親自呈上紅綢裉盤,綢布上擺著貴重的簪子,他笑道︰「我在你這年紀,早有娃兒了,哪像你還是孤家寡人,等你回去,恩師定會為你配上良緣。來來,當兄弟的我,就先給你們夫妻送份禮了,你瞧瞧,合不合意?」這是正大光明的買!他知道;但,他也很清楚林明遠就是株牆頭草,這株牆頭草不圖恩義,只圖杈勢,好買得很,也好利用得很,
他的恩師王革在林明遠此案中說了一句︰可惜了,再給此人幾年,在杈勢的斗爭場上他必是一大助力。
這時他才知,原來王革打過林明遠的主意,可惜當時林明遠這株牆頭草不識相,攀了韓芩女兒這高枝。
林明遠取了一支金簪子打量,文致思看了一眼,贊道︰「你眼光好啊,這簪子也正是我看中的。本想你若看不上眼,我便留下它轉贈我夫人。」
林明遠放回簪子,笑道︰「我對這種女入家玩意向來不懂,這簪子然好,當然要給嫂夫人。致思兄,你對夫人感情真好。是媒妁之言麼?」
「是恩師牽的紅線啊,」文致思有點不可思議,「你該明白的,不是嗎?」
「……是啊。」官場利益結合,不正是如此嗎?密布的線交織成網!不管是他或將來的妻子,都將成為網上的一員!一損俱損,一榮共榮。當口他與韓朝香正是以這種方式湊在一玦,怎麼才離開京城幾個月他全忘了?他失笑,
文致思笑道︰「既然明遠看不上眼,東家你無論如何也要把好東西給拿出來,不然我可饒不了你。」
「等等!」林明遠突然說道︰「東家,這簪子雅致,卻不夠實用。這城里來來往的江湖人似乎很多?難道沒有江湖女子來訂作防身的飾物嗎?」
文致思愣了一下,往林明遠笑意盈盈的面上看去,卻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東家倒是習以為常,說道︰「公子不是江湖人,不明白是當然的。這簪子確實能做防身飾物,只要從中挖空,可以塞些藥粉,但中原的江湖兒女多是磊落之蜚,不會來以這種東西,會來以這種特制首飾的都是些閨秀干金。」東家去取了另一支簪子回來。
「公子請看,這簪尾看似一樣,但……」他左手抓住簪尾,右手按下簪花,左手迅速放開,由簪尾劃出尖銳的刀鋒,如果此時有人正攥看簪子不放,必定滿手是血,
文致思滿面呆滯。
「這……」他想到家中美眷滿頭珠花,不知這些珠花中哪些暗藏玄機。有些女人是他威脅利誘得來的,畢競美貌女子不見得都甘願委身,如果她們……忽然間,他覺得他的小命隨時充滿了危機。
「這都是防身用的。小姐們都喜在飾品上動些手腳,」東家解釋道。林明遠嗯了一聲,垂著眼接過簪子細看,他又間︰「女人的飾品中以簪子最易做手腳吧?」東家尋思一陣,
「確實如此,十有八九小姐們都選擇簪子上動工。」文致思試探地問︰「明遠要這簪子送人……是看中哪家姑娘了?」林明遠又若無其事地將簪子交還,笑道︰「也沒有。我只是好奇罷了。這些時日教青門給救去,我曰曰夜夜看著這些大姑娘練武,心里總想著,這麼費勁,何必?多備些防身的也就是了。」
「這倒是。多虧那些女人救了你,明遠,不瞞你說,其實那一日,恩師本派人去救你。哪知你先一步被青門救了。」文致思感慨。
「要不,你也不必在江湖里受苦這些時日。」林明遠動容地朝京城方向一握,道︰「王大人的恩情,明遠難以回報。」虛
情假意這一套林明遠十分拿手,完全沒有因為久離京城而有絲毫生疏感。
或許,從他到三姓大家族的那一刻起,這樣的情感偽裝,就已深入骨髓了吧。
救他?他不以為然。他確實貪污,但逼得韓冬棄車保帥,王革這一派出了多少力,雙方心知肚明,他也絕對相信,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韓冬的對頭會見縫插針地拉他一把,只因他尚有利用價,雙方重組利益關系罷了。前提是,如果來得及的話。真來不及也就算了。
他自負自傲,但也很清楚自身立基未穩,目前只是一個讓人舍不得的棋子,而非驚才絕艷的棋手,舍了會惋惜,卻不會後悔莫及,這都不過是同等的利益互換下的選擇罷了……
……若是她呢?他心思一頓。如果是她……救不起也會救,背著他走過千山萬水。如果真救不得^真實的姬憐憐也會……也會癰不欲生麼?沒有任何的利益,就只是對一個叫林明遠的人癰不欲生麼……他微微恍惚著,面色卻是不顯,文致思指著樓下對餃的那些青門弟子。「明遠,呈然這些人救了你,但我也不得不說,女人啊,真是可惜了她們的花容貝貌。咦!那為首的女人相貌生得真好,就連京中花娘中也少有此等相貌,前幾個月,張佐恩自鄉間買了一批少女,正磨去她們的脾氣呢,等我回京後,就要一玦往上送去,到時,我撥幾人與你,以你名義送上去吧。」他井非討好林明遠,而是讓對方明白他有心交好。
這種事等同家常便飯,林明遠常做,正要從善如流,卻听見一句︰人渣。東家早已退下,此間首飾店二樓只有他倆,林明遠無意識地往那些青袍女子看去,里頭並沒有她,但他耳邊卻真真切切听見那兩個字,
……人渣?他嗎?他確實是啊。他笑道︰「那就多謝了,」
「可惜啊。」文致思點了點遠方的趙靈娃,
「這等嬌娘,要能在府里,倒是招待貴客的好娘子。明遠這幾月里在青門沒對她有點心思?」他打趣看。
林明遠隨口敷衍道︰「哪怕有了,這等粗俗的女子帶入京城,也是混不上台面的。」說完,他又是一頓,心神短暫地不知去了何方。
「正是如此,這些,江湖人啊,身分地位與我們無法匹配不說。學識也好不到哪去,說起話來怕也是難以溝通吧……明遠?」
林明遠回過神,笑道︰「又何必溝通?不同出身的女人,就注定她們該有不同的地位,有些女人的價值本就不在一張嘴上,難道致思兄心中有可以說出真心話的女人?」文致思大笑。
「這怎麼可能呢!」林明遠微微一笑。
文致思挑眉又道︰「說起來明遠不重色,你在京城的紅顏知己並不多吧?」
「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要我想起她們的容貌,也實在是不深刻了。」
「那些青樓里的紅顏知己都是下品,除去身子勾人外,身分地位實在低下,不記得也就算了。其實,要論真正的上品嘛,韓冬的女兒正是上品中的極品吧。如能娶到韓冬的女兒,地位一翻而上,面上有光不說,傳聞韓二小姐容華若桃李,是京城屬一屬二的美人。明遠,是否真是如此?」
林明遠坦承道︰「京城有詿人,傾城又傾國。」韓朝香確實是美,尤其她稍後的杈勢更令她的美添上三分……只是,他手指動了一動,隱隱約約有種冰涼的感覺。
……她的體溫總是冰冰涼涼地。在逃亡的路上,有幾次他夢中韓朝香化為牛鬼蛇神樸面咬他,他一驚醒時,就是緊緊攥著她冰涼的手,才能確認在他身邊的是那個他從少時就認識的姬憐憐,而非韓朝香。
他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上。
文致思來了興致,笑問︰「真如此美麗?唉,卻讓孫德得去好處了,我離京前,孫德剛娶了韓二小姐,那風光不在言下……明遠,恕為兄冒眛問一句,這韓二小姐嫁與孫德前,你這鎖魂滋味嘗否?」他自認問得算含蓄。
交官嘛,最利的就是筆下功夫跟嘴皮子了,上青樓喝上兩盞後,言談露骨這叫風流,在溫柔鄉里點評女子是樂趣,活生生逼死女子也是有的,真要論罪也絕牽不到他們這些有官勢的人上頭。
他是故意讓林明遠出口惡氣的,或許逼不死韓朝香,但狠狠打了孫德一巴掌,林明遠肯定痛快。他相信林明遠明白他的結交心意,畢競林明遠也曾如他這般去討好過別人。是不?
林明遠嘴角揚了揚,笑道︰「這鎖魂滋味自是……」
人渣。
他頓住,面色漸漸沉下了。
「明遠?」今日的林明遠與昨晚的林明遠沒有什麼不同,但文致思總覺哪兒不妥當,
昨晚的林明遠,野心依舊,自負未減。還活下來的幾人里,除了林明遠外,其余皆對朝堂灰心,離京另諜安全之處度上殘生,說好听是灰心,其實都給嚇去
半條命,成為破膽的驚目之鳥,
其實只要有打獵一日,就有被雁啄的可能,林明遠深諳其理,也無懼怕,這正是他對這林明遠刮目相看的原因之一。只是。今日的林明遠……讓他看不透了,
文致思看看他模著左腿,道︰「明遠,腿疼?听說你在牢里雙腿被打斷……」
「治好了,可惜能行走,也成跛子了,姑娘家看了總是生厭,」文致思驚奇笑道︰「你是怎麼了?昨日與你一番言談,是個自信的人啊,怎麼今曰自卑起來?你又不是武將,不上戰場,也不用跟這些,江湖人一樣舞刀動槍,這跛雖跛,但你功成名就時,誰還會嫌你?怕你妻子嫌嗎?哼,一個女人罷了,她若嫌了你便冷了她,美人多得是,怕什麼?」林明遠笑道︰「正是如此,」
文致思又往窗外看去,繼續說道︰「美人多得是,每人眼光不同,明遠,你瞧,那個穿青袍的姑娘……我是指剛出來那個,瞧見了嗎?跟那個藍衫青年出來的小泵娘,乍看相貌普通,但楚楚可憐,是不?面薄眼兒圓,一踫眼淚就會滾出來吧,嘖嘖,真令人想壓在身下啊,壓在我身下,看著她小臉汨痕遍布,不知是不是有別樣的滋味?」
林明遠慢慢轉頭看著他。文致思還真的打起主意。
「能攏青門,是再好也不過的……有時候娘們在,江湖里買消息反而方便;再不濟,年年訓練一批女弟子轉送出去,替我們掌握朝中消息也是好法子。」他愈想愈可行,不由得又往那讓人看了心軟的女弟子看去^她正跟那藍衫三
青年先行消失在轉角,他心里有了盤算,一側身就見到林明遠神色玄妙。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林明遠如此神色,訝道︰「明遠,你對這女子也有興趣?女人如衣服,換了就是……要共穿亦可啊,哈哈,你有興趣,那一起共用?」他說得篤定。彷佛已認定這女子手到擒來,
「……一起共用?」
「嗯。以往在京城不都如此?別說你沒做過啊。」林明遠五指松了只緊,緊了又松,反反覆覆。他笑道︰「我確實沒做過。往日所謂那些紅顏知己私下轉身要跟了誰,我從未追究過,固然是姐兒無情,但我又何嘗給了真心?各取所需罷了,」語畢,他又下意識地撫著左腿,意味不明地看了文致思一眼,看得文致思一頭霧水,
「明遠,怎了……」
「我從不覺得人渣有什麼不對,每個人追求的方式不同罷了,無能的人自然就教人欺壓了,怪誰呢?」
「是沒錯……」
「我倆像不像人渣?」文致思著實呆了片刻,他發現他真看不懂林明遠了,林明遠沖他直笑。
「致思兄。今日我從你身上才看到,原來我自身是何德性,這還得多謝致思兄了。」
「明遠,你這是……」文致思肅容。
「連不識字的都罵我是人渣了,可見我就是這種人了,這世上不就是弱肉強食麼?往後也不會改了,將來的高官爵位,有勞致思兄了,」林明遠作損。
文致思一愣,連忙虛扶他一把。
「什麼人渣不人渣的,明遠,你莫往里頭鑽去。那種不識字的人能懂多少?那種人活著實令人惱怒,找個原由將他捆了送交官府,我差人去說說,定他要入得出不得。」語氣間甚是不屈。
林明遠笑著稱謝。兩人又說說笑笑一陣,有志一同回避較為機密的朝堂話題,林明遠心知有些事得回京後他拿出誠意再說,故天南地北地閑聊,聊得極為投機。轉眼已成至交。
文致思見到街上有一人行來,低聲說道︰「明遠,你在這里盡避挑,挑中了算我的,我有點私事,去去便返。」
林明遠輕描描地掃過那街上的人,面色不變說︰「致思兄去忙吧。」文致思走到樓梯口時,林明遠的聲音自他背後不疾不徐響起︰「對了,致思兄,剛對那事我還沒有答你呢,那鎖魂滋味我無福享受,至今遺憾。韓二小姐冰清玉潔,我心里是想著的,偏二小姐矜持,總與我保持距離,到頭來我兩邊落空。哼,倒讓孫德搶得了好處去。」
文致思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透著幾分古檉,也許,大難過後,人的性格多少是會改變一些。無妨,回京後沒事也讓它傳成有事,孫德本就是代林明遠上位的,將來必成韓冬左右臂,此時先讓這對翁婿起嫌隙,對他們來說有益無害,
林明遠笑著注視文致思與那人會合後,消失在街頭。他一眼就猜出那是天罡派被買的弟子,文致思路過此城停留,想必也是看見天罡派廣邀各路江湖,想模清楚它的底子吧。
他回目光。面上仍帶著笑,退至窗邊。
他半垂的眼眸冰冷,捂住嘴悶聲笑著︰「青門……要完了啊……」不都是人渣嗎?他完全可以猜到文致思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