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門的小廝替她開了小側門。
入了府,她快步走回‘鳳鳴北院’。
然一過院里廊橋,她足音隨即一變,放得既輕又緩。
正廳的燈已熄滅,她走往主子內寢,寢房中亦是一片幽沉,她鼓起勇氣靠近一看,垂慢內的長榻上……竟無苗三爺身影?」
「……露姊兒?」
她聞聲回眸,是佟子。
佟子揉揉愛困的小眼楮,打了個小小呵欠。
「唔……咱和小夏剛把爺教的文章默了兩遍,上個茅房就要睡嘍,露姊兒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三爺人呢?」
佟子歪歪頭覷了長榻一眼,似乎也頗納悶。
「不知道啊……爺沒喚人跟著呀!」小手抓搔肥耳,想了下又憨聲道︰「露姊兒,爺今晚怪怪的,啥兒東西都沒吃哩!晚膳後該喝的補湯也不喝,朱大夫明明叮嚀過他的,說他高燒雖退,寒癥也未發,仍得小心將養,但他……他是爺,爺不肯張嘴,總不能用灌的呀!」
「三爺沒吃晚飯……」陸世平有些發怔。
「今晚大爺外面有飯局,沒回來用膳,二爺昨兒個又離開了不在府里,太老太爺就干脆在「松柏長青院」用飯,飯廳內也就沒擺膳。咱跟小夏去灶房端回晚飯和補湯,三爺卻連一口也沒吃。露姊兒……爺沒胃口,是不是又病了?」
他不是病。
他這是在氣她呢!
她回來晚了,沒來得及在旁服侍、替他布菜,他索性飯也不吃、藥也不喝。
欸,還說什麼溫潤如玉、俊雅無端,鬧起脾氣跟個孩子似的!
行過長長水路,她在師叔公那兒本不敢多留,但到底久未見他老人家,又值正午時分,遂在草廬的小灶房里小顯身手,做了幾道新學的菜給師叔公嘗鮮,便如以往那樣。
之後她陪老人家喝茶,才問起‘幽篁館’現狀,問起師弟、師妹和幾位制琴老師傅。老人同她說,小師妹霍淑年前陣子病沉了,不僅館內生計一下子無人打理,師妹的病亦需花費不少藥錢,所以師弟杜旭堂才賣出‘甘露’琴。
回程的小舟上,那黝臉青年似想與她多說幾句,只是她無心閑聊,很記掛師妹的病。盡避師叔公說那是風寒所致,一開始沒留神才加重病情,如今也已慢慢好轉,她總還是掛意。
只是若回‘幽篁館’探看,師弟、師妹勢必追問她這兩年的去向,她要再想偷偷走掉怕是不易。
而當初離開,狠心斷了連系,就是想成全師弟、師妹二人啊……
再有,即便真要回去探看,也還得再跟苗三爺打商量。
欸,她這一次對他食言了,沒在說定的時候回來,往後要再開口告假,都不知他要如何刁難?
遣佟子去睡後,她提水進自個兒在內寢里的隔間,再從耳房弄了些熱水,將風塵僕僕的自己大致淨洗過,換上干淨衣物,待收拾好東西,苗三爺仍未回房。
想了想,她立即出北院,卻是往灶房院子去。
留守的小雜沒瞧見是她,瞄了眼又縮回牆角,沒兩下又打起盹兒,她則熟門熟路地在灶房里自個兒忙活。
入夜後,只有一座小灶尚養著小火苗。
她下了把生面條,撈起後拌過炸得酥香的油蔥蛋絲,再切些新鮮黃瓜絲鋪在面上,很簡單的一道面食,聞起來香,吃起來清爽。
將面端回北院,再把竹僮們放在小紅爐上保溫的補湯帶上,她從北院後門走出,一路往‘九霄環佩閣’行去。
倘是這麼晚,他人不在那里,她可真得緊張了。
幸得苗三爺‘失蹤」一事,不必鬧得舉家盡知,他沒窩在名琴環繞的藏琴軒內,而是在收藏無數冊珍貴琴譜的書軒里。他盤腿坐在書軒內的平榻上,長幾橫在面前,幾上置著琴。
她點上一顫小小油燈,移過去一看,眸心不禁暗湛。
他今夜撫的正是‘狀酒’。
這一方,苗沃萌早听出來人是她。
即便她未出聲,他也沒質問來者何人,卻是把模索著寫上的新譜‘啪」地一聲合起,墨筆都滾落榻面。
看來他是在邊譜新曲、邊試琴音,她一來,不免又挑起火氣,但她若一直不來,他當真鬧起,後果更教人頭疼啊……
她拾起墨筆,擺回筆架上,終于低聲打破一室幽沉。
「三爺,奴婢回來了。」抿抿唇,硬著頭皮又說︰「探望親戚有些耽擱,跟老人家聊多了,所以回來晚了。」
榻上那道俊雅身影兀自悶坐,偏不答話。
她只得再道︰「听說三爺今晚什麼都沒吃,連朱大夫交代的補湯也沒喝,奴婢下了碗干拌面,三爺將就吃些,墊墊胃,然後再把藥補湯喝了,好嗎?」
他還是不說話,呼吸吐納聲略沉了些。
陸世平無奈苦笑,心里也悶,干脆痛快認錯。
「是奴婢食言了。錯在奴婢,三爺盡可責罰。」
「你以為這麼就揭過了嗎?」青絲一蕩,俊顏轉正,幽微火光顯出他五官輪廓的明與晦,眉宇間陰晴不定。
「三爺這話是何意思?」
「責罰?責罰?你口口聲聲這麼說,不就賭我不會責你、罰你?你、你半點誠意也無!」不說不氣,越說越不痛快,怎會為個混帳姑娘牽腸掛肚?受不了她丁點的忽視,他這是得了什麼怪病?
陸世平登寸愣住。
他這麼說,像似她仗著他什麼勢頭,對他奴欺主了。
不氣不氣……她不氣,她能忍,不跟他置氣。她、她調息,對,調息!
順了會兒氣,她才慢悠悠啟聲。
「三爺氣惱,是該沖著奴婢發火,而不是折騰自個兒的身子。」每字都說得很慢,試圖壓下被挑起的火氣。「有事等會兒再說,奴婢先服侍三爺把面吃了,把藥湯喝了,可好?」
「我不吃!」
苗三爺這話,十足十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股一直、一直、一直被她抑下的火氣終于發威,再也不肯接受她的招安。
奴欺主就奴欺主,她反正奴心不足,當不了好奴才!
苗沃萌會說出如此賭氣的話,連自己都感訝異。
面紅耳熱的,他內心尚在調適,豈知更教他驚愕的事還在後頭。
他听到她踢開鞋子爬上矮榻的聲響。
苞著那張架琴的長幾被推開,她就杵在他前頭,或跪或坐他不清楚,只知她離他甚近,與他面對著面。
「你干什麼?」他心音驀地大動,怦怦跳得好重。
「喂三爺吃面。」她嗓聲略澀,顯是被氣躁了卻還端持著。
酥香氣味鑽進鼻間,那面已抵到他的嘴,一時間真覺肚餓了,但怎能在這時敗下陣?她說喂,他就給喂嗎?他還是主子呢!他撇開臉,長睫掩落,連淡淡投在眼下的陰影都顯倔氣。
真跟她較上了嗎?陸世平心里冷哼,把一箸的面又挪到他嘴邊。
「張嘴。」她聲音不亮也不響,短短二字卻透薄寒。
兩字,像兩顆冰珠擊在被急急輪撥的七弦上,霎時間激起奇異顫音。
那亂顫的琴弦仿佛在他左胸之內,苗沃萌背脊陡凜,有股麻栗感直竄腦門。
袖中雙掌悄悄撂緊,因胸內不住蕩出莫名波動,他費力隱忍,咬牙勉強撐住再次轉開頭不肯張嘴。
面當然又一次抵近。
這一次,他耳鼓亦顫,那堅心如鐵的女嗓震得他腦中直晃暈圈。她說——
「苗沃萌,給我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