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五月晦日(晦︰每月的最後一天)。
九輛馬車駛出熊耳山時,花信有幸得見,因為這一天她要帶牙牙去上香、逛街市。畢竟,小女娃的生辰到了。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她慕名七佛伽藍甚久,今天說什麼也要過江去看看。
華流陪她們下山(不要問她是怎麼出大門的),看樣子他也打算陪她們一起上七佛伽藍。
打頭第一輛馬車走近時,她注意到車頂上趴著一個人,藍色漸變錦袍,四肢伸展,標準的楷體「大」字。
祝華流輕扣車板,那人抬頭,竟然是閔友意。他皺起眉心,「你趴在車頂上干什麼?」
「老子伸展四肢。」閔友意兩手托腮,對著花信和牙牙露出笑容,一時杏花亂飛。
「他曬人干。」
祝華流模模花牙的頭,提氣縱上車頂,站在閔友意腳邊,問︰「你也去?」
「是啦——」閔友意懶懶應他,「老子一向送佛送到西。這次老子想看看誰向和尚借了膽,敢打銀子的主意。」
祝華流沒說什麼,嘴角卻彎了起來。
「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在笑。」
「嗯,我在笑。」他抬平濃墨色的瞳,注視遠方天際,淡藍的空中浮著數片散雲,毫無規則,不成形狀。
「喂!」閔友意突然扭頭,「你打算什麼時候成親?」
他無語片刻,垂眸對上友人的視線,隨後轉看樹陰下笑語晏晏的母女二人,「隨時都可以。」
閔友意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羨嘆︰「還是庸醫聰明。」他干脆也把淹兒拐到窟里不放算了。
「路上小心。」他道義上提醒。
「謝了,老子知道。」
「別太過分。」
「老子會比你過分?」閔友意扁下嘴。他只是隨車同行,他呢,下的命令是「掃蕩」。這次路上可熱鬧了,他等著看。
對于友人嘴角的揶揄,祝華流完全無視。見時辰差不多了,他跳下車頂,目送九輛馬車駛離。直到小黑點也看不到了,他才歉意地沖她笑了笑,「我們去渡口。」
花牙牽著他的手蹦跳著往前走,她跟著走了一段後,不太確定地問︰「你真的和我們一起去上香?」七破窟和七佛伽藍是死對頭吧?其實她不太明白他們的對峙理念,似乎討厭彼此,卻又仿佛
輩生?
「我看你們上香。」他的調子有點冰。這種話由不熟悉的人听來,以為他在嘲諷什麼。但她知道,他只是述說事實而已。
三人不知不覺來到渡口,一條烏篷船正好靠岸。上船後,擺渡的艄公伸起食指將笠帽往上一頂,露出明亮的眼楮和不應該是擺渡艄公該有的容顏。
「三位渡江啊?」俊美的艄公笑容滿面,「這位姑娘三文,小泵娘一文,你——」他一指祝華流,「十兩。」
她愕然,不知他們是不是認識的。
他倒沒什麼喜怒,只道︰「掛賬。」
「好 ——」艄公放低笠帽,搖櫓起擺。
船到江中,花牙跑到船頭看風景。
艄公笑道︰「小泵娘若是想多看些江山,我可以把船搖慢一點。」
花牙不敢答艄公,眨著青桃兒似的大眼看他。
他走到船頭,「你要加多少?」
「不多,十兩。合起來,公子的渡錢一共是二十兩。」
「船家貴姓?」
「免貴,姓錢。」
「掛賬。」
「公子是個爽快人。」艄公笠帽下的嘴笑出彎彎形狀,果然搖慢了些。
她現在確定他們認識了,而且淵源不淺。不過二十兩渡一次江也實在貴了點她考慮要不要也去搖渡船。
下船後,是一條蜿蜒入山的青石台階道,艄公熱情地告訴她們︰「從這條路上山比較快。七佛伽藍的香火一直很旺,如果去遲了,你們就燒不到百炷香了。」
她謝了艄公,拾階上山。幽林鳥語不需多說,氣喘吁吁之際,終于來到傳聞中的七佛伽藍大門。山門高大,百年古木聳立兩側,蒼翠巍巍。高大院牆邊有三棵香楓,其中一棵半身蔥籠茂盛,半身的枝桿卻被鋸個干淨,只剩大大小小的圓疤,看上去滑稽又可憐。
這就是傳說中的秋千她低頭,心里默默對著香楓樹說聲謝謝。
「娘,快點快點,我們進去。」花牙拉著她的衣袖往伽藍里沖。今日上香的人很多,她笑應著隨女兒進了山門。下台階時,她好像看到門邊的小沙彌抖了一下。再回頭確認時,卻見他走在她們身後。
在拜佛之前,她到香台買香,剛取出銅錢,守香的和尚飛快遞了一大把過來,連連搖手說「不用不用」。佛門果然樂善好施啊,她虔誠謝過,燃了香和女兒一起拜。拜過山門殿、天王殿和地藏殿之後,他們向彌勒殿方向走,沿途身邊跑過很多和尚,表情驚惶卻故作沉著,不知伽藍發生了什麼事。沒過多久,佛殿前多了一排手持木棍的武僧。有些善男信女好奇,問持香僧發生了什麼事,持香僧說︰「般若我佛,修行,是修行。」
牙牙對什麼都新奇,拜完彌勒又去拜文殊,隨後是觀音殿、普賢殿、大雄寶殿。一把香拜得差不多後,她們跑到羅漢堂去數羅漢。
這次是真的不對勁了,羅漢堂里居然端坐著一名得道高僧。
之所以這麼認為,因為他袈裟端正,法相莊嚴,在蒲團上跏趺而坐,左掌展于左腿,右手手指曲成咒式指印豎立在胸前,雙眼微閉。
「般若我佛——」一道嘹亮的佛諾,高僧睜開眼楮,「蘭若今日來此有何貴干?」
牙牙嚇得藏到她身後。她訕笑,「我們來拜佛。」
斑僧不理她。
要比臉皮厚,她自認不輸人,「不知大師高名?」
「得即是得,不得亦是得,得得即得,非得亦得。貧僧法號得得。」
「得得大師,是不是我們打擾了你修行?」她只能作此猜測。沒關系,吭一聲嘛,她馬上帶女兒走。
得得禪師看著她,眼色深邃,他突然合掌低頭,「蘭若有禮!」
「大師有禮。大師有禮。」她趕快合掌回禮,受寵若驚。
「請問蘭若,蓮華未出水時如何?」
打禪機?她新奇不已,想了想,「是蓮苞。」
「蓮華出水後如何?」
「開花。」
「古鏡未磨時如何?」
「是一塊銅?」應該是的吧。
「古鏡磨時如何?」
「是鏡子。」
得得禪師閉目片刻,唱諾︰「我佛慈悲!還請蘭若息心止戾,莫讓生靈涂炭。」說完,恢復成一手展掌一手結印的姿勢,跏趺不動了。
真是入定神速啊她合掌按在唇邊,虔誠地揖了一下。
「娘,我們可以數羅漢了嗎?」花牙在她身後悄悄問。她不知該怎麼答女兒,倒是跟在身後人慢慢走進來,揶揄——
「大師,你坐在中間想讓人供香嗎?」
得得禪師睜開眼,「蘭若今日到鄙地有何貴干?」
「上香啊。」祝華流伸出食指,等花牙牽上去後,領著她慢慢向堂內走。
咚!殿門發出好大一聲響,似乎有人匆匆奔來不小心撞到。花信回頭,一名清秀的少年和尚跌跌撞撞沖進來,大叫著︰「得得師叔,得得師叔,大事不妙了,小僧听說窟那邊有人往羅漢堂殺」來字咬在舌尖上,少年和尚瞪著慢慢轉身的冷峻公子,神色大變。
顯然他的消息慢了一步,「窟那邊」的人已經殺到了。
震驚過後,少年和尚慌忙挺腰合掌,臉皮通紅,「見見過蘭若。」
「有台,你不靜心做功課,腳步匆忙,成何體統!」得得禪師搖頭。
「我是來給師叔報信的」有台小聲咕嚕,正要退出去,卻見祝華流身側探出一顆小腦袋他不動了。
「白螺爹爹,這個大哥哥也是和尚?」花牙好奇地盯著他。
「是。」
有台的眼楮睜到極限,就差下巴沒掉下來。般般若我佛啊,他、他還沒听說窟那邊有人當爹呢。算起來他和商那和修也有段時日沒見了,改天去找他問問
花牙見花信站著不動,跑回去牽她的手,「娘!」
有台的嘴巴張開了。這怎麼看都像是一家三口不行,他明天就去找商那和修問內幕。
冰魄冷眸不經意地掃了有台一眼,似笑非笑。
被人盯的感覺實在不自然,花信回頭看了那叫「有台」的少年和尚一眼,將牙牙哄出羅漢堂。她大概明白持香的小師父為什麼不收她香錢了,她也有點理解為什麼會有武僧出現。那嚴陣以待、如臨大敵的樣子,根本是因為他。
不覺,眼楮向他的方向繞去。他隨著牙牙的步子慢慢悠悠走著,四下觀賞,並沒有尖銳刁難的氣息,反而像大戶人家出游的公子爺。
他突然蹲下。她定眼,原來他們不知不覺來到放生池。牙牙蹲在池邊,指著池中的紅鯉問︰「這些魚可不可以撈?」
當然不可以——她的話還來不及出口,他已經點頭了,「可以。」
她撇嘴。
「有台。」他頭也不回地叫了聲。
立刻,樹後「嗦嗦嗦」輕響,走出剛才的少年和尚,年輕的臉上浮著被人當場捉住的羞紅。
「有沒有撈網?」他問。
「呃?」有台愣了一下,點頭,「有有有,我去拿。」他帶出一陣煙跑遠,半途撞到另一名小和尚,那小和尚听說有人要撈放生池里的魚後馬上大叫「不可以」,沒想到有台拖他一起去找魚網,連說︰「可以的可以的。」如果七破窟的人來伽藍都只是撈幾條小錦鯉,不砸古鐘不鋸香楓,真是大大的功德啊。
她盯著跑遠的煙塵,決定勸女兒放棄撈魚的念頭。還沒開口,有台又是一陣煙跑回來,手里拿著魚撈。
她還是到那邊的石凳上坐坐好了。
他沒接魚撈,卻讓有台陪牙牙撈魚。有台捧著魚撈,正好一片葉子打著旋落在他頭上,看上去淒涼無比。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一副「你敢不撈試試看」的架勢。有台戰戰兢兢把魚撈伸進放生池,開始還有點抖,牙牙在一邊叫著「前面前面,後面後面,提起來提起來」,居然把有台的怯意給趕跑了。等撈上一條,牙牙說沒有盆子裝時,有台把魚撈往牙牙手上一塞,跑出一道煙去找木盆。等他拿了盆回來,把魚放進去,她她可不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有用化緣的缽盂裝魚的嗎?
牙牙嬌女敕的笑聲引來不少僧人好奇的視線,他輕輕一咳,那些光亮的腦袋立刻收回去。
神威啊她突然迸出笑,「祝大爺,你其實不是那麼討厭和尚吧?」
「談不上討厭,但我尊不喜歡。」
「玄尊不喜歡,所以你也不喜歡?」
他沉吟片刻,「也不完全是。就像和尚歸和尚,面粉歸面粉。」
真是思考異于常人她沒敢將這話說出來,盯著他的側面猛瞧,瞧瞧瞧,不覺又笑了起來。
他的側顏起伏找不出什麼瑕疵,發飄額角,高鼻潤唇,下巴到頸部的弧線渾然天成,面無表情的時候,給人一種遙遠的距離感,無端讓她想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可惜「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又宛在了水中央,矛盾得可以。
當他生氣的時候,周身又仿佛凝出冰霜,犀利駭人。
最喜歡就是他笑的時候了,唇尖先是一抿,嘴角就像慢慢打開的折扇,東風夜放、花千樹,整張臉似被柔和的月光撫過,東君蒞臨不過如此。
「我臉上沾了什麼?」他望過來。
她對視了一下,乖乖垂下眼簾。她怕,怕自己經不起他的誘惑在佛門淨地做出麻豆的事來。盯著手指看了一陣,她忍不住又抬起眼。難得有這麼清淨的時候,這是她以前完全沒想過的生活,當然,她不會蠢到以為什麼麻豆的事都沒有了,在她決定「仰丈」他時,就已做了應付各種麻豆的準備她是說麻煩。
「祝大爺,你怎麼會成為化地窟的窟主?」
「是我尊把我從我爹那里討來的。」
「你爹?」她的表情像是听到什麼新鮮事。
他莞爾,「怎麼,你以為我從石頭里蹦出來?」見她搖頭,他失笑,向放生池邊撈魚的一大一小瞥了一眼,見牙牙玩得開心,繼道︰「從小,爹對我的要求很嚴格,無論是讀書、練功、為人,沒達到他的要求,他就會罰我們」想到一些嘆事般,他微斂眼睫,低低的嗓音像春風吹笛,「我出生在秋風十二樓,有個長兩歲的哥哥。祝家世代以殺戮為營生,祖上最初是依附朝廷的暗殺組織,後來自立門戶,營生卻沒變。每一代樓主都是有能者居之,就算有時候兄弟數人,經年不斷的任務和殺戮,最後只會剩下一人兩人,上一代樓主要麼兩選一挑一個能力高強者,要麼不用選直接傳位。我這一代,爹卻無從選擇,因為我和大哥能力相當。要二選一,我們之間必定有一場決斗。那個時候,我尊突然出現,開口就向我爹討我這個人。」他們由陌生到熟悉,自是經過了一段時間,打也打過,漠視也漠視過,現在想來,那是一段不會遺忘的時光。最後,他選擇了隨玄十三一起離開秋風十二樓。
就算他當時留下,也未必有今日的自在和舒展。
何況,還有大哥
走了一下神,他鎮神壓住涌上來的記憶,側目,卻見她潤著大眼以仰視之姿凝看他。
他微奇,「怎麼?」
「原來你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啊」好羨慕。
「祝大爺,以前的事還請你不要計較,千萬別計較啊。多多擔待,多多擔待,我以後不會了。」
他歪頭,「你已經道歉了,還提以前的事干什麼?」
「若是我沒有道歉呢?」
「我會等。」他頓了一下,又道︰「等到你知錯為止。」縱然不是英雄,他、到底是男兒。
也就是說,如果她沒有對過去的事道歉,他就會一直若有若無不咸不甜地引誘她?七破窟的人果然不能得罪——她醍醐了。
「祝大爺」她靦腆一笑,「如果時間可以回轉,五年前的那夜你會怎麼做?」
「離開雲南時,我並不知道五年之後還能遇到你。不過,我當年怎麼做,就算時間能夠回轉,也應該還是那麼做。」他答得沒有半點遲疑。
她坐得有點麻動動腰,動動腿,她慢慢歪了身子,將臉靠在他肩臂上。
很平常的話嘛,她沒有感動,真的沒有感動。
「祝大爺」枕著他的肩,她斜斜注視放生池邊的聳天古木,欣賞難得透過密密枝葉的細縷日光,微笑著開口,「牙牙的爹娘死得早。」
「嗯,你說過。」
她靜了一會,閉上眼,嘴角的笑卻越來越大。
他終于察覺到她話中的不協調,皺眉,「牙牙的爹娘?」
「是啊!」她若無其事地數手指,「我從一個快死的女人那里撿到牙牙的時候,她才三個月大,又小又黑,一只手就能提起來。那女人還寫了血書說明牙牙的身世。血書我一直留著,臨摹了幾份,等牙牙長大了我再給她看。」
「她不是你女兒?」他慢慢吐字。
「是啊,她是我女兒。」她坐正,「祝大爺,牙牙是我女兒。」
他明白她的意思,可漸漸眯起的眼中卻凝起霜霧,「你沒有喜歡另一個男人?」他一直以為牙牙的父親必定有過人之處,否則怎麼會得到她的青睞。可她現在卻說
她也眯起眼。
這就是他介意的地方?不介意她成過親死了夫君還有個女兒,卻介意她愛上根本不存在的男人?他啊真是麻豆她是說麻煩。
「牙牙!」她跳離他三步,「走了哦,別撈魚了。」
「嗯,知道了,娘。」花牙捧著缽盂(缽里真的有魚)跑過來,「看,我和鯉魚哥哥一起捉了三條。」
鯉魚哥哥?她看了有台一眼,少年僧人靦腆一笑。
「放回去,牙牙乖。」她循循善誘,「它們離開水會死的。你要是把它們放回水里,它們會感謝你,以後還會報恩哦!」
「可是小盆子里面有水啊。」花牙不舍。她還要再誘勸,身後卻伸出一只手將缽盂托起。
「走吧。」他旁若無人的樣子,無疑給花牙豎了壞榜樣。
花牙沖有台搖搖手,跟在他後面,他的步子邁得慢而小,配合小女娃的速度。風中送來兩人的對話——
「白螺爹爹,我以後還可不可以跟鯉魚哥哥一起玩?」
「可以。」
「可不可以撈魚?」
「可以。」
「我能不能把魚帶回家養?」
「能。」
「可是娘說魚兒離開水會死掉耶。」
「我搬個大缸給你養,這樣魚就不會死了。」
「真的?」
「真的。」
他低頭淺笑,小女娃繞在他身側,捉著他的衣袍蹦跳。這一幕,她想她到死都會記住。
向捧著魚撈的有台送去歉意的笑,她快步追上他們。
五月最末的一天,在七佛伽藍所有僧眾的戒備中,伽藍的損失意外的少,只失去放生池中的三條小錦鯉外加缽盂一只。
般若我佛!寶德無量!寶德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