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熊耳山,七破窟。
白雪為羽,密密織織,為長河兩岸披上了一層暖暖的冬衣。
穿著輕暖的藍底旋雲漸變棉袍,貌美如花的少年對著冰寒的空氣哈出一縷白煙。似乎覺得哈得挺有趣,他又多噴了幾口氣。玩過片刻,他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突縱身而起,踏雪飛掠,直接來到扶游窟。
在窟門前停下,他抬頭望去,皚皚雪檐下,楷體四字,銀劃鐵勾——「問我殷勤」。
殷勤樓。
撩開厚重的雙層棉竹簾,室內的暖香混著醇然的酒氣撲面迎來。
這個殷勤樓本是扶游窟議事的嚴肅之地,如今卻成了宴所。樓外看不出什麼端倪,一掀簾子,哇,一大桌酒色財氣。
說起來,窟里每年都會給部眾分派豐厚的花紅,想回家團圓的自行備馬趕路,孤苦無依的就大家聚幾桌吃頓年夜飯,美酒佳肴,還有琵琶小曲、梨園小戲,何樂而不為。今年的花紅早早就分發下去,幾位侍座也早早討論年夜飯設在哪個窟比較好,討論來討論去,定在了扶游窟。又為了準備、預備、籌備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從臘月二十七開始,每天在殷勤樓試一頓。其實就是窟主侍座部眾們團在一起吃飯,求個熱鬧。
「商那和修。」扶游窟主酈虛語遠遠沖他搖手。
商那和修嘻嘻一笑,提氣縱身,以輕功掠到她身邊,「見過扶游窟主!」
「不掃地了?」
都要過年了,誰還去掃地呀——商那和修擠個鬼臉,向在座的各窟窟主、侍座逐一問好後,瞅到掃農身邊有空位,立即見縫插針坐過去。
他可不敢和幾位窟主坐一起,小命不夠玩啦。
「你不早點來?」掃農為他取碗筷。
「剛從茶總管那里出來。」商那和修搓搓手,端起酒壺自己倒,「你們在說什麼?冬季窟佛賽嗎?」
掃麥搖頭,「窟主們在討論‘撈它一票好過年’究竟好還是不好?」
「當然好。」商那和修放下酒壺,眯起漂亮的眼楮美美地啜了一口。等美酒下肚,暖暖氣流順著胃壁散射開時,他听酈虛語嘆了口氣——
「冬賽比不出什麼新鮮事來了。」
他點頭,心有戚戚。前幾天他和有台比輕功,有台憂心忡忡地說,伽藍化地殿的得得禪師還坐在棉蒲團上念經敲木魚,一點出遠門的意思也沒有。有台是七佛伽藍主持句泥的弟子,從輩分上來說,他見了各殿禪師要叫一聲師叔。夜多殿的丑相禪師因為輸了春季窟佛賽,必須拜他夜多窟主為師,所以,有台每次見到夜多窟主都迫于輩分要叫一聲「師叔祖」,偏偏夜多窟主愛逗他玩,不逗得他滿臉通紅啞口無言不罷休。看樣子,他好怕他的得得師叔也輸掉。
嗯反正也是定局。他是這麼跟有台說的。
末了,有台模著他光禿禿的腦勺說︰「來年尋伴赤松游小僧還有好多佛經都沒有參透,難道小僧還要去讀道經?般若我佛,樂哉善哉!善哉樂哉!」
他听完有台的話,也憂心忡忡起來。有台你自求多福吧,他比較擔心的是化地窟主。
化地窟在七破窟中走的是暗道性質的營生,所以化地窟部眾多數不顯山不露水,在江湖上也盡量低調行事。可無論怎麼低調,驪龍翻身總比小蝦米濺起的水花多,雖然江湖上沒什麼人知道真正的化地窟主,但「化地五殘」卻是人人避而不及的恐怖神,因為他們殺人不眨眼。如果有玩筆弄文者給當今殺手界列個排名,不敢說「化地五殘」排第一,卻也是一拳之內的排名。簡單點說,就是黃金殺手。
暗道營生並不如說書先生口沫橫飛的那般恣意,這條路不好走。
不過,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認真走下去。
不要管看不見的路上會有什麼在等你。
不要管——這三個字說起來當然容易,可做起來商那和修放下酒杯,感慨了一下「說易行難」的道理,再抬眼,卻見扶游窟主和須彌窟主不知什麼時候擠到一件棉袍里面去了是說棉袍的左袖穿在扶游窟主身上,右袖穿在須彌窟主身上。
她們在玩合體嗎?
商那和修撐著腦袋嘆氣。
他們的化地窟主啊,就是有點心軟
臘月二十八,太平府,遠郊。
或許因為驛道上有馬車來來往往,林地上的雪還連成一片,驛道上的雪卻早已化開。濕潤的泥土與殘雪交融在一起,黑白織錯,勾出一條長長遠遠的驛道。
這個季節,樹上是不能躲人的。
看,光禿禿的枝桿就像伽藍和尚的腦袋,他們蹲在上面給人當靶子嗎?
站在林木的隱秘處,兩名素袍公子仿佛化為林地的一部分,寂靜無聲。其中一人,正是讓遠在熊耳山的商那和修擔憂無比的化地窟主祝華流,另一個,自是燕子嗔了。
兩人手上各握著一把劍。
燕子嗔眼觀鼻,鼻觀心,欣賞了一下自己噴出來的白氣後,突然嘆道︰「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祝華流瞥了他一眼,「送你進宮,好不好?」讓你殘個徹底。
此處是兩府驛道的中間段,選在這里,因為這里一旦出事可以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至于出什麼事听著漸行漸近的馬蹄聲,祝華流動了動唇角,似在笑。
來了!數十匹矯健的駿馬「的的」而來,中間是一輛精簡卻精致的馬車,顯出馬車里的主人不想太招搖。馬車後,緊跟著七八匹駿馬,馬上男子穿的都是常服,從隊行來看卻訓練有素。
馬隊前行如常,雪地突然起伏,數道黑影破雪而出,宛如沉睡的果實掙扎著迎來初春第一縷陽光。馬隊前後被黑影圍阻,兩邊黑影在空中交錯而過,分左右阻攔馬隊。片刻,數十名黑衣人四面圍住他們。
方陣成形,馬隊邊緣上的騎者捂著脖子搖搖欲墜,衣上一片猩紅。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騎者接二連三地落馬。
不知是誰說了句「保護大人」,剩下的騎者立即聚攏到馬車四周。然而,他們動,黑衣人也在動,只見一部分黑衣人攔阻侍衛,一部分直取馬車。
天地之間,交錯的刀劍聲極為刺耳。隱于遠方的兩人佇立傾听,自然也將其中穿插的生命哀號納入耳鼓,只是,他們眉頭也不曾動一下。
燕子嗔盯著自家窟主劍鞘上的紋路,無聲一笑。他們到太平府,並不是為了冬季窟佛賽。這一點,我尊心里清楚。
化地窟明年要投一批新人入江湖,這次他們來太平府是為了坐鎮,也就是暗殺的保證。
保證全死?
不,是保證全活。
化地窟接的是暗道營生。他們都是殺手。
所謂殺手,殺人,或者,被人殺。
做殺手的人心底都有一念︰總有一天會被別人殺死。而且,人們對殺手的認知通常是︰死一個兩個或死一群都無所謂,反正是批量訓練。可他家窟主的殺手觀卻不同。窟主讓他們記住︰我化地窟的殺手,絕對不能死。
人性的殺手,做得到嗎?听者只會譏諷︰殺手本就沒有人性,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這個問題他家窟主卻不會回答你,而是直接做給你看。
所以他家窟主啊,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短短閃神之際,耳中嘈雜的聲音漸漸單一起來。燕子嗔凝神,就在他偏頭的一剎那,身邊微風一蕩,祝華流已掠向驛道。因為,騎者中有一人武功不凡,不但讓他的部眾近不了馬車,還用暗器射傷了一名部眾。
銀劍在半空出鞘,祝華流長直入長驅,劍尖挑起那名騎者刺向部眾的劍,凌空旋踢,以犀利的腿風逼他後退。
那人急退五步,橫劍擋在馬車前,眯起細長的眼楮打量他。此人樣貌普通,四肢瘦長,額邊兩穴微微鼓起,眼底一片精光。他低問︰「閣下接的是什麼單?」
祝華流挑劍上前,懶得理他。兩人劍影交錯,刃響似風,仿佛銀月流水落地。那人心知他們的目的,擋了他二十多招,竟然未離馬車五尺。華流見他劍招靈異,顯然不是普通侍衛,不由將六成功力加到七成。收劍再出時,他冷眸一瞥,站在他前方的部眾收到暗示,頷首明白。
華流劍式一換,周身殺氣暴漲。無論如何,今日不能留這人活口。
又五招之後,他挑飛那人的劍,將劍尖抵在他咽喉下。沒想到那人縮身一滾,轉用拳腳向他攻來。那人招數一換,倒讓他看出了身份——
「孤山墜葉掌。你是‘孤毒手’沈不害?」
那人見身份被識破,眉頭一皺,「正是。不知閣下高名?」
華流盯他半晌,轉劍歸鞘。將劍隨意扔向一名黑衣部眾,他沖沈不害抱拳,「今日,得罪了。」
沈不害以為他怕了自己,不料胸口當風襲來,他抽身急退,雖然躲開了致命的一掌,肩頭卻被尾風掃到,一陣刺痛。他惱怒交加,「你」
華流冷眸不動,轉掌旋身,以太液秋風掌中一式「扇開畫屏」直取他前胸兩大要害。要殺人,不一定非要用劍。他提醒過沈不害,也沒說放他走,是他自己誤會。
這一掌,已將沈不害逼離馬車。車簾被顫抖的指頭掀開一道小小的縫,里面的人正偷看外面的情勢。沈不害自身難保,哪有心思再保護車中人。兩道黑影趁機掠入車中,隱隱听到「大俠饒命大俠饒命」的話語,然後,寂靜。
「卑鄙!」沈不害呸了一聲,舉拳相對。
華流原地不動,翻掌示請。沈不害大喝一聲沖上來,不料,他突然掃腿揚起地上雪,再向黑衣部眾射出暗器,渾水模魚,借機逃之夭夭。
「公子!」燕子嗔跑上來。
「沒事。」祝華流見他歸劍入鞘,轉眼看向馬車,里面已無生命之氣。
「想不到像沈不害這樣的江湖人也能被官宦驅使。」燕子嗔一邊清點黑衣部眾,一點唏噓感慨。
祝華流瞥了他一眼,在冬日幕白的天空下,那雙黑色眸星仿佛有著無盡的吸引力。
這次暗殺的是南京布政司湯獻民,金主則是武靖伯趙承慶。
湯獻民是都御史湯全的兒子,湯全正好拜當朝最受寵的一位劉姓宦官為干爹,在輩分上,湯獻民算是劉姓宦官的孫子。湯獻民受干爺爺庇佑,得了南京布政司這個職務。武靖伯趙承慶封地在南南京,他早就不滿劉宦官專權朝政,敗壞朝綱,但他不在京師,雖有心卻無力。那劉宦官前段時間借「考察鹽課」為由在朝中大肆鏟除異己,將巡鹽御史王大人杖斃,王大人正好又是趙承慶的老友。而且,劉宦官更提拔自己的干孫出任南京布政司。往後的日子過得難不難,趙承慶心里自然明白。忍無可忍之下,趙承慶出重金密買江湖殺手除掉劉宦官提拔的狗腿——湯獻民,也就是此時橫倒在馬車里的人。
一劍斃命,他們對他已是仁慈了。
至于「孤毒手」沈不害會成為官宦的侍衛,與五年前顧承丘一事有點關系。當年,他們按約定將顧承丘的全尸掛在城門外,讓朝中宦者實實在在心跳了幾個月。此後,那些官宦除了勤訓手下,還招募了大批江湖人為他們效命。
「傷口怎麼樣?」華流直視受傷的那名部眾。
「無毒。謝窟主關心。」
「你們把全尸送到約定的地點。沈不害的事,我來處理。」
「是。」黑衣部眾齊齊應道。
「養好傷。」華流取回自己的劍,回身叮囑一句後,向太平府方向掠去。
華流心軟,只對自己人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