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理寺離開已經是第二十天了。雖然押解的官兵說是要將他流放到極北,可景沖和卻感覺夭氣越來越熱,根本不像往北走。
「休息下唄!」
外頭有人吆喝一聲,囚車同時停了下來,一個黑臉漢子掀開車帷,笑嘻嘻地對他道︰「吃點東西吧,哪。」遞給他一個窩窩頭。
景沖和雙腕被木枷銬在一起,只能伸兩手去拿。握在手里,他沒馬上吃,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車廂地板。
這台可疑的「囚車」,為木頭所造,無窗,由兩匹馬拉看,只載了他一個人,從他被押到大理寺的那晚就出發,白日馬不停蹄,大部分時間跑很快,有時也會慢下來走,在驛站換過幾次馬,夜晚一定野營休息。
押解他的兩個官兵,也一樣可疑。黑瞼的總是笑嘻嘻的,高壯的那個則是可以整天不吭個聲。他們雖然都穿看官服,姿態卻一點也不像做官差的。
「怎不吃?還是累了?想歇久一會兒?」黑臉漢子關心地問道。
對了,就是這個特別奇怪。他們異常關切他的狀況,好像很怕他會不小心死了一樣,糧食和水沒有少過,還有保暖的衣服及棉被,沒事還要噓寒問暖-番,他從未听說哪個囚犯有如此禮遇。
景沖和垂看眼眸半晌,方道︰「現在幾時?」
「喔,差不多快未時。」黑瞼漢子抬起頭。曬了半天熱死人,這日頭怎麼這麼大。
聞言,景沖和道︰「我們根本不是往北走!」他指看黑瞼漢子腳下的影子。「影子方向是反的。」是往南!
「欸?」黑瞼漢子一呆,往地上一瞧,然後又嘿嘿笑了。「什麼影子什麼方向?老子可是看不懂。唉,這位……嗯……啊,夫子,別為難小的嘛。」似乎不知該稱呼他為什麼,黑臉漢子舌頭打結了下。
「別跟他多說。」一旁的高壯漢子終于出聲。他回過頭看了景沖和一眼,跟看又埋頭吃自己的東西。
景沖和在這二十天內,起疑無數次,詢問卻沒有結果。一開始,兩人都不跟他開口,約莫第五天,黑瞼漢子似乎忍不住不說話,才跟他講了兩句。之後隨著天數增加,黑瞼漢子也越來越松懈,幾次好像有什麼要說溜嘴,高壯的漢子總是馬上截斷他。
「是是,不說不說。」黑瞼漢子擠眉弄眼的,笑道︰「橫豎這差事,再要不了多久就結束啦!」
聞言,景沖和更是想要知道。
「什麼?」
黑瞼漢子一笑,露出不整齊的牙齒,說︰「別急,再等等。」
馬車又開始跑了,從土石路跑到石板路,喀答喀答的聲響不絕于耳,顯然是進了市鎮。景沖和只能等。之後約莫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停下,車帷掀開,一陣陽光照射進車廂,又見黑瞼漢子。
「嘿!這位客官,咱們到啦!」
景沖和怔愣。黑臉漢子解下他的鐐銬,隨即讓開身。他遲疑了一下才走出馬車。
溫暖的日陽灑得滿地金黃,外頭天氣正好,眼前便是個市集,叫賣聲和哈喝聲此起彼落,商店小販到處林立,人潮擁擠,熱鬧非凡!
但見人們個個穿著薄衣,不少人卷著袖子工作還滿頭大汗,文人手里持看把扇子搖啊搖地好風雅,粗人大刺刺地月兌了鞋子就當散熱。
玄國國土極大,氣候亦千差萬別,而這標準是個南方城鎮的景象,精神抖擻,朝氣蓬勃!
景沖和愣在原地,耳朵听看黑臉漢子道︰「這二十天來包容了!咱們表兄弟有個恩人,恩人說要把您穩穩當當安安全全地送到南方,掉一根頭發也不行。恩人沒讓咱們多嘴,咱們不過兩個粗人,請多見諒了。」說罷,取來一個包袱遞給他。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景沖和無意識地接過,低頭一瞧,見到幾件干淨嶄新的衣物,還有個沉甸甸的錦囊,里面明顯地裝著銀子。
他回過神,急忙問道︰「你說恩人,是誰?」
斑壯漢子正將馬頭調轉,黑瞼漢子聞言,笑得露出白牙,道︰「剛才不是說了嗎?恩人不讓咱們多嘴!不過……」
他搔看頭還想講什麼,只是高壯漢子喝止了他,于是他住了口,腳一挑,利落地上了馬車。
見他們要走,景沖和看急上前幾步。
「你們……」
「來日方長,永遠不見啦!」黑瞼漢子揮個手,馬車竟是眨眼就飛奔遠走,說完事就真的毫不拖泥帶水。
景沖和腦子一片混亂,連反應都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目送他們離去。望著馬車所卷起的沙塵,他只能長嘆一聲。眼下這情況,只能暫時先穩下來,再慢慢思考。
將錦囊塞進包袱里,他不打算用那銀子。被押到大理寺時,不知怎地沒搜他身,正確地說,他甚至都沒進到大理寺,囚車就往南走了。景沖和沉默地垂下眼眸,饒是他再平民,再不了解宮廷,也知道這不是尋常的狀況。
猶記得懷中尚有幾枚銅錢,他伸手一掏,不意卻觸到某物。他一頓,深吸口氣,定了定神,往街道走去。
稍微見識詢問,景沖和知道自己目前身在何處了。這里無庸置疑是個南邊的城鎮,離他的家鄉並不遠。既然明白這是哪兒了,接下來便是要決定該如何做了。
他沒個方向地走看,步行到河邊,漸漸地停了下來。河里幾個小童玩水,好不開心,河水波光粼粼,清澈無比。不久前,他還在北方的冰雪皇宮之內,如今卻恍如隔世。
他心里有結,纏死解不開。這二十天來,他不是什麼都沒想的,應該說,他什麼都想了!想得太多了!
是誰劫他,是誰盼咐將他送到這來?
他隱隱有個答案,可卻怎樣都想不通是為了什麼。既然要救他,又為何要治他的罪?
怔怔地望看河面,竟是到日落他才回神過來。兩岸商家點起了燈,他一人佇立在黑壓壓的河邊,良久方才移動步伐。
「客官,天黑了,喝個茶歇息唄?」途經一店,小二攔住他,堆看笑臉招客人。
站在河岸過去大半天,他不覺得餓,也不冷,更不累。可是確實想要歇息,他的腦袋滿滿的都是理不開的亂。
木然地跟看小二走進店內,上了一壺茶。他注視看杯上那裊裊熱氣,怔怔想起初進凌霄城的那個夜,稍微呼息都是白煙……
「我說這女皇,忒是心狠手辣啊!」
忽听有人提到韶明,景沖和身子一震,抬起臉來,見看是個商人打扮的中年胖子,翹看二郎腿,手里端看旱煙筒,正大聲嚷嚷著。
旁邊幾個員外,听他大聲,嚇了一跳,忙道︰「您老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殺頭的。」一人作勢抹了把脖子。
「就大聲說又怎地?」胖子哈看煙。「叔叔才剛死,就辦堂哥堂佷,她的確是狠毒沒錯啊!」他擺手。
「小聲點小聲點。」幾個員外忙著擦汗。
「再說她養了一群面首在宮里,這像不象話?咱們的女皇好不威風,民風開放到這個程度,嚇壞人了!後世怕不寫本厚厚的宮廷婬亂史?」胖子煙筒熱騰騰的,白霧幾乎蓋住他的瞼。「她成天在皇宮里飲酒作樂,有沒有想過百姓?咱們也不過辛苦賣個酒,朝廷一聲令下便要多收稅,這還要不要人活?」他越說越激動,口水噴得到處都是,肥胖的臉幾乎要流出油來。
店里不少人,都側看耳朵听,那幾個員外只求他收聲別再講了。
景沖和則是再也听不下去。他站起身來,走到那胖子面前,但見那胖子一身華服,指間幾個玉戒金戒,根本沒有他自己說的這麼悲戚。
「女皇並沒有成天在皇宮里飲酒作樂。」景沖和平平地道。他日日在御書房里陪伴韶明,沒有一天見她飲酒,當然更沒有作樂。「她每日午後處理國政,經常到夜晚也沒歇息過。」那些隨便吃過的膳食,雜亂的桌案,沒有人會比日日陪著她的自已更加了解她的勤政。
至此,景沖和終于發現,自己每天這般注視看韶明,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對她改了觀感。所以那天,他說信她,那不是突然說出來的。
胖子被他這一堵,滿瞼莫名其妙。
「瞧瞧你說的,像是親眼見識過似的!」他哈哈大笑。
景沖和點頭。
「我是親眼見識過了,所以我知你胡說!她也沒有養面首。」她唯一接近的男色……說不定是他。思及此,他臉一熱。
那富豪胖子怎容自己被個窮書生找麻煩,他諷刺道︰「你這窮布衣多半是作夢!你親眼見識?我還親眼見識玉皇大帝的娘跟爹干那檔事呢!」
听他說得下流,景沖和開始生怒。
「好,那我問你,你說她多收稅,不要人活,她怎麼多收稅的?」
他不提還好,一提胖子就發作︰「她取消農人丁稅!少的要我們這些酒商鹽商多出!」太不合理啊!
那日在御書房,韶明問他家幾口大,景沖和不解,而今听這胖子一席話,他瞬間明悟了。
「荀子的《富國》里寫道︰『裕民則民富,民富則田肥以易。』今上是實施政策,令民眾富裕;人民富裕,才能費心耕作農田,糧食會更多,這是最要緊之事。而你們,穿金戴銀,如今幫助國家,有何怨言?」胖子沒有讀過《富國》,怨言是滿肚子,可是被景沖和這樣一講,現在變得不能說了。他們這些商人習慣搞鬼少繳稅,一下子卻又變得要付那麼多,當然怨聲載道,可這又更不能抖出來啊!
景沖和這一攬和,胖子頭昏腦脹起來。
「你這個……你這個……」他的短胖手指抖抖抖。
景沖和不理會他,只是更怒。
「我再問你,她又怎樣狠毒了?」他信韶明不會亂陷害人,對,就像他一樣!
胖子趕快反擊︰「她將她堂哥堂佷罷為平民,就那鎮遠將軍和他兒子嘛!」
事情居然是如此!景沖和心里無限感慨。
「……你可知此兩人仗著自己身分,在地方上作惡多久!多少人被他們所害?」他道著,在和對方的一問一答之中,說不上是什麼,他內心對韶明的感覺更深刻了。
她絕不是個會胡亂為之的人。
將他治罪,把他趕出宮,一定有什麼意義。就跟他的老師一樣。
那胖子惱得要炸了,正吸口氣要吼叫,景沖和完全不察,只是陷入自己的思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