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事要從哪說起呢?
也許該從那名叫做六六的山野小妖說起。
即便自認天性涼薄,深信「世間除了自己,再無一人可信」,仍是藏不住六六倔強外表下愛憎分明的單純性子。而她一生最大的變數,也許就是遇上一個已嘗過紅塵百千滋味、半仙半妖的男子。
只是六六當時還未明了。
山間的氣息已低迷了好幾日。明明日光晴好,草木茂盛,整座山頭卻像是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乍一眼望去,不小心便會錯覺天上也飄了層黯淡的雲氣,揉眼再細看,那最大最黑、陰沉到似乎下一刻便要傾盆的一團分明是懸在六六棲身的大樹上方的。
「莫不是我眼花了吧?」小蝠將兩只小眼揉了再揉,「這般大的日頭,怎會有團黑雲呢?」
「你覺得是黑雲嗎?我瞧起來卻像亂飛的烏鴉。」狐狸朝林子瞥上一眼,搖搖頭。
「六六怎了?」
「我怎知?成日陰陽怪氣的……若要我說,八成與山坡上那位有關。」
「啊?」小蝠不明所然。住在石洞的那人?他可瞧不出兩者有何關系,瞧這頭六六周遭的氣壓低迷得要死,那頭人家可是起居如常,仍舊一早騰霧而去,夜半再一襲紫雲華麗麗地飄回來。
他常納悶這人的去向,狐狸倒一口咬定他必是上人間玩樂去了,要不那身一日一變、花樣百出的紫袍從何而來?就算是用術法也變不出這麼多繁復花樣。
「六六與那人……能有什麼事呀?」
「都說我不知了!」狐狸啐一口,「六六又什麼都不說,只一人陰著臉,卻叫大伙都不敢靠近那片林子!」哼,個性別扭的小妮子,這山林里誰不是直話直說的性子,偏她心思多!
小蝠看看她,再望望那片陰氣沉沉的林子,撓頭,「我怎覺得自那人出現後,咱們這山頭就難得平靜?」呃,這樣說似乎有些不客氣,人家到底還救過他的說……
狐狸嘻嘻一笑,伸指撢上停在她肩上的小蝠眉心,「要我說,是他來後咱們倒變得親近了,先前都是各過各的,哪像眼下這般常走動?莫管那陰陽怪氣的六六了,走,咱找兔子耍樂去!」小蝠懵然任狐狸負著他朝山另一側走去,仍不時回頭張望,只是枉他想破了頭也不明白六六為什麼不開心。
其實六六自個也不明白。
當那人說他近來就要離開的一刻,心里有什麼地方突然就空了一塊。低頭看看心口,明明是完好無損,那種感覺到底從何而來?
六六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只是很失落,很失落,仿佛天地萬物齊齊失卻了顏色,就連上一刻人間美味似的烤魚也在嘴里失去了滋味。
那晚她沒說什麼,只是次日,次日的次日,她都沒有再找那個人。雖然不想承認,六六也察覺到自己竟有些膽怯了。
真個莫名,他要走便走吧,她卻失落個啥勁,打一開始就知那人不屬于這片山林不是嗎?即便只是短暫交集,初時也不甚對盤,而如今成見已消,兩人也算有些交情了,怎樣也該爽快地道別才對。
怎會弄成連對方的面都不敢見的情形?
每每見那朵紫雲騰起便不由心悸,只覺他此次一去便不復返了,直至夜半察到那人回來方又松口氣。
心緒如此大起大落,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六六埋頭想得出神,沒察到樹下有人走近。
「敢問……」
突兀人聲揚起,六六猛地抬眼,才發現樹下站了一人,竟是先前見過的年青道士。她心下一驚,消沉的情緒一掃而光,只余下陡然生起的遲疑︰這道士怎又來了,我竟沒察覺到他近身!
也只是一驚便鎮定下來,她冷冷俯視下頭,看這道士要說些什麼。
那一身正氣的道士上下打量她一通,道︰「你便是六六?」
雖不知他如何得知她名姓,六六仍是傲然回答︰「正是。」
心下只暗暗戒備。
道士望住她沉吟,似在估模什麼,半晌突地一揚袖,「如此先得罪了。」六六便覺周遭空氣起了異動,沉沉朝她壓來。她早有防備,當即縱身退到另一顆樹上,右手同時燃起陰白火焰,蓄勢待發——
空氣中的異動卻在此時盡數消了。
六六一怔,下意識看向道士。對方已化去手上捏的決,斂袖嘆息︰「這術法,你本不該學的。」
六六心念急轉,頃刻便明了他方才是誘她使出陰火之術,但……不過幾日工夫,這道士如何就已找到她頭上了?莫非……
心驀地一沉,僅是想到那個可能就已難受到窒息。
不會的,以那人性子要說早便說了,沒道理拖到現在才出賣她。
六六定定神,壓下紛擾的心緒哼道︰「什麼該學,什麼不該學,是由你說了算嗎?」
「你可知你修習的是何術法?」
「不就是生個火出來?世間人人都會。」只不過凡人生火要火摺,道士得扔個符紙,她則什麼都不用罷了。
「你這火卻不是人間平常煙火,它本只存于冥府之中,用于化煉三千惡鬼。眼下你修行尚淺,陰火在你手上並無得害,只是不該出現在人間的物事便不應出現。」
六六只將他的話當耳邊風,負氣啐道︰「如今我學也學了,你待怎樣?要除了我嗎?」她最煩長篇大論,要打架盡避動手就是!
青年道士看她許久,突地轉了話頭︰「我是否該問一下,為何你不問我是何人,似乎也不奇怪有人找上門?」
紫衣男子似笑非笑的面容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六六只哼一聲,並不答話。
「……也罷,不管你知曉多少,我只願你將法術秘本交出,再授你一個口訣,只要潛心修上一段時日,便可將體內陰氣消去。你若想修仙得道,應以正法修行,耗時雖久,總好過走邪門歪道。」
六六听聞此話不怒反笑,「笑話!你自個修行修傻了,真以為人人都巴望成仙嗎?當神仙有什麼好,我習這陰火之術不過為防身,數百年也好好端端活下來了,你卻叫我再赤手受他人欺侮?」
道士蹙起眉,端整的面上並無惱怒之意,「修仙與否全看你心意,天地間自有定則,強逆天理對你並無好處。恕我直言,你眉目帶煞,近日必有大劫,還是听我勸告早早除了體內陰氣吧。」
六六也沉下臉,「你省點事吧,若非見你無甚惡意,我才懶得同你廢話。想動手盡避來,否則就請便吧,此地不歡迎你!」
「動手對你並無好處。」
「要試試嗎?」
道士嘆一口氣,「五行之中,我主修洄水,恰能制你法術。只是師門教訓慈悲為懷,我不願生事,還望你三思。」
「不必了!」
「……這樣吧,你我定下三日之期,這三日內我每日都來此一趟,三日後若勸不得你回心轉意,便只好用強了。」道士袍袖一揚,行個道禮,「我有天命在身,必須追回秘術,少不得得罪。」
「……」六六已懶得回他了,只覺這道士已迂腐至無藥可救,三日也好三年也好,隨他訂吧,她的答復總歸不變。
道士兵見她再無表示,心下暗嘆一聲,移步便要走了,六六見狀忙喊一聲︰「且慢!」道士詫異停步,她卻先移開了目光,心下暗惱,「我有一事問你。」
「請說。」
「……你是如何找著我的?」一問出口,心也隨之懸了起來,然而想知道答案的心情卻壓過了一切。她抬眼直視那道士,不管實情如何,她一概接受就是。
「……你名喚六六,百余年前不過是一身無法力的普通小妖。」
「無錯。」他扯這些做什麼?
「便在那時,你原先棲身的山林遭了天火,林木俱毀,你與幾個同伴僥幸逃到鄰近村落,卻因村人撞見你等口吐人語,險些被獵戶捕殺。恰有個雲游道士經過,使了些銀子將你們買下。」
六六愈听愈驚疑,方消的敵意又涌上心頭,揚聲喝道︰「你怎知此事?」
道士面色稍和,「我追查此事已有些日子,該知曉的自然知曉。其時道術尚未盛行,人世間仍少見你們這樣得了靈性的山獸,那道人表面讓你等隨他修道,暗里卻藏了禍心,是你先察覺領了同伴乘隙出逃,記有陰火之術的秘本便是得自那道人處,我說的可對?」
六六哼一聲︰「不錯,拿他的東西我可沒半點愧疚,那老賊尚有許多來處不明的寶貝,我只恨不能將它們盡數毀了,教他日後不知又殘害多少同類!」
「各人自有各人劫數,天命如此,便算他有多少罪孽,陰火之術仍是你不該學。我追查秘本至那道人處,才知它已落入幾只獸妖之手。這幾年我探訪各處山林,皆遍尋不著,不料幾日前偶到此處就被其中兩只盯上了。」
六六聞言暗忖︰原來是狐狸和小蝠多事露了形跡……如此說來,卻與那人無關了?
心下不由一寬,竟覺與被人背棄相比,道士找上門這等晦事反而無關緊要。
青年道士繼道︰「你那兩人同伴似乎沒什麼妖力,我料想秘本必不在他們身上,便只裝不知遁走。今日再回頭探查時又被一只熊妖無端襲擊,我將它制服查問,才知陰火之術是由你習得。」
六六不由大皺眉頭——黑熊那廝自然樂于給我找點麻煩,也罷,這道士迂是迂了些,卻不是心狠手辣之輩,讓那頭蠢熊吃點苦頭也好……不對!
她兀地瞪那道士,「誰知你說的是真是假!那老禿驢的事已過了百余年,他早該死了,你怎可能尋到他,又如何從那樣奸滑的人口中探出秘本下落?分明全是胡扯!」
「……」青年道士沉默片刻,嘆道︰「有些事我本不想讓你知道,那道人不僅沒死,反而借由修真得了長壽之身……他便是當今國師。我本不是凡間人,為尋回秘術拜在他門下,才得了這些線索。」
六六圓目一睜,「原來是一丘之貉!」話音未落兩團火焰已向道士呼嘯而去,對方騰身閃過,「你知我並無惡意,否則也不會坦誠相告。」
「那又如何?你總把‘天理’掛在嘴邊,那混賬國師傷了多少天,害了多少理?怎不見他遭天譴?你們這些人只會對狗屁秘術窮追不休,偏是如此我偏不給你們!」
青年道士眉一皺,待要說些什麼回她,似乎又無話可說。只身勢不停連連閃過對方盛怒之下擲來的火球。當真要動手才能解決嗎?他心下為難。
此事已追查多年,到他手時只余一冊私摹的秘本未追回,他一路尋查才知事情始末。只因對這小妖抱了些許恤憫,他本希冀能好生解決這事……偏還是免不了動手。
師尊曾說他仍有許多事看不開,指的便是如此?
心念急轉間又避過幾團火光,因六六注入陰氣,那火落在林間枝葉上並不蔓開,所到之處卻似生息被抽走般慢慢枯敗了。
六六大怒喝道︰「為何避不動手,當我不配做你對手嗎?」體內妖氣連催,生生把陰火之術運到極限,四肢百骸俱透出陰氣,周身便像罩了層陰白烈焰。
青年道士大吃一驚,急叫︰「不可!」話音剛落,天色便突然暗了下來。
兩人皆一怔抬眼,片刻之前仍晴好的天際竟已是惡雲翻騰,疾速凝成的暗雲將山間草木壓映得黯然失色。
「轟隆!」一道閃電冷不防劈開雲朵,直直刺入兩人所在的山林,剎那間電光照出天地凶險山林撼動,也照出由林間急彈而出的兩條身影。
六六落地之後踉蹌幾步才穩住身子,仰起的面上盡是慘白之色,「怎會?」她喃喃,「偏在這時……」
道士的面色凝重,「我看過你命盤,知你近日必有大劫,這關頭上行事本該謹慎,你反而妄用逆天之術,叫天雷提早降了……余下兩道不知何時便來,你快些走避吧!」
六六聞言一怔,突又面色大變,「不好,那雷劈得周圍的樹都燒起來了,這樣下去必會引起山火!」她與同伴們決不能又因同樣的事流離失所!
身形一動又要躍回林間,卻被道士攔住了,「你回去也枉然,天雷只會降在你在的地方,沖動反而誤事。此處交與我,你速到空曠之處走避。」他也不多說,只袍袖振蕩,雙臂抱圓,喝一聲,「起!」林外清淺的小溪中竟騰起一股水柱,游龍般從天躥進林間去了。
他為何要幫我?疑惑僅在一瞬間劃過心頭,六六便毫不遲疑地反身向山下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