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不知是誰的提議,幾個伙伴齊聚到了六六常棲身的大樹下。
將自個帶來充當晚餐的半只野雞囫圇吞下,狐狸將骨頭一丟,抹了滿嘴雞毛道︰「想來,自那人憑空冒出後咱們好久都沒這樣平和地聚過了。」
「正是,」小蝠點點頭,細心剔去莫名混入一堆花腳蚊子中的草根,「如今大伙都習慣了吧?說來旁邊住蚌神仙似的人物倒不是壞事,多虧了他咱才撿回一條小命。」
「這豈不是說我們又多了一個靠山?就算他不幫咱們打架也好,日後山林里誰傷著了請他照樣治治,也就無敵了!」
「只望他久居在這才好。」
眾人說得開心,不知想到什麼,突又齊齊靜下,都仰了頭覷樹上。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才有兔子清清喉嚨,喚︰「六六,怎麼一直待在上頭?下來大伙一塊聊天嘛。」差點忘了六六最惱他們說這人怎樣怎樣的,與那紫衣男子不對盤得很。
樹上「哦」了一聲,六六倚在低椏上心不在焉地听著他們閑話,手上翻來覆去把玩一個小瓷人。
幾個同伴交換下眼色,把嗓門壓低了仍去聊那紫衣男子。老綠龜本在一旁閑閑抽著旱煙,突地抬起頭來,「六六,算來你歲數是四百九十九還是五百了?」
六六一怔,「也就是那樣吧,算這麼清楚做甚?」
「做甚?莫非你忘了天劫這碼事?」此言一出,另一頭的話聲立時停了下來,各人面上都露出異色。
「听說修妖者命里少則五百,多則千年,必會歷幾次天劫,六六,你也到了這關頭嗎?」小蝠撓撓頭,「咱們之中我道行最淺,年歲也最輕,想來老天不會太早為難我,只是也听過天劫的厲害。」
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別說是小蝠,我們這些人里也只有綠龜遭過天劫呢。」
老綠龜磕磕煙桿,慢吞吞道︰「老夫生性愚鈍,對修行毫無興趣,只是活久了自然便通了靈識。說來這通靈嘛也不過是能化半個人形,吐幾句人話而已,可饒是如此老天爺仍嫌世間精妖太多,在我千歲那年降了天雷。」
「結、結果如何?」狐狸戰戰兢兢地問。
「便差少許,我便不在這了。」老綠龜捋捋胡須,「那雷連降三道,一道比一道狠厲,饒是我背甲堅厚,給它劈這一記也吃不消。喏,這便是第二道雷留的印記。」它笨拙地轉動身子,給眾人看它背後綠殼上幾要及肉的陳舊裂痕。
「眼看第三道就要降了,老夫才想起龜族里流傳的一個不成法的法子。」
「什麼法子?」
「那便是躲進水中。天雷威勢再大,給水波那麼一阻,劈到身上時已能勉強承受,自然,還須你皮粗肉厚才成。」老綠龜深吸一口旱煙,「老天爺讓龜族行動遲緩躲不開天雷,便補給我們一個厚殼。六六你雖無硬甲防身,好在身手靈活,應是躲得過的……只要記得一見天雷便往溪水里逃,防著第三道才是。」
兔子不安地挪挪身,強笑道︰「听你語氣,還真當六六的劫數就在眼前了?這事可說不準確無誤,興許六六還有五百年好等呢。」
老綠龜搖搖頭,「你們可信老夫眼光?」
「這……」
「若換是你們,至千年大關時才遇天劫倒還有可能,可六六早慧,又有些法術修行,天老爺卻沒那麼容易放過她。六六,你近來還是小心些好。」
六六在樹上卻不做聲,只一下一下撥劃瓷女圭女圭彎彎的笑眉。這些天來,這小瓷人儼然已成了她閑時把弄的玩意。
樹下的同伴都有些窘迫不安,不知說何是好。
突地夜風大盛,眾人不約而同抬眼,見著天邊一道薄扁劃過,瞬間隱入山林另一頭,便如星子墜落般迅捷,卻也不刺目,只在闔黑的天幕中紫曇一現。
幾人怔怔看了半晌,直至夜風漸息,衣止發落,這才若有所失地吁口氣。
狐狸先帶了艷羨開口︰「那人回來了……卻不知要花上多少年修行,才能像他這樣騰雲駕霧來去自如。」
「我們這等凡俗之輩怕是今生也枉然。」老綠龜眯了眼搖頭晃腦,「老夫每回見他施那法術總錯覺是仙人下凡,自然,那是不可能的。」
六六心一緊,下意識攥住了手中的瓷女圭女圭,耳邊同伴們仍在那閑話。
「確是不可能,近來也未听說哪號仙班貶下凡塵。」
「就算是有,又怎會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如此說來那人來歷倒不好捉模……」
六六無心听下去,突地起身,「小蝠,一會散伙時記得熄了火堆。」
「啊?好……六六你要去哪?」
她人卻已在丈外,只留同伴們在原地面面相覷。
這一路直奔向山坡上的熔洞,途經小溪時停下模了幾條魚,再模模腰間的布囊還在,這才拎了魚朝岩洞而去。
沉黑的洞口不見一絲人息,六六在外頭側耳听了一會才出聲︰「你在吧?」
洞中靜了片刻,慢慢亮起柔光。她見得熟了,知是那人用于照明的夜明珠。
紫衣男子便在這光中現出身形,仍是一襲流水般的華袍,黑發直直垂于身際,看不出半絲風塵倦色。
「又是你。」他道,語氣有些無奈。
六六不以為意,只提起手上的魚晃一晃。
「……」那人啼笑皆非,最終只是嘆氣,「罷了,柴火都備好了?」
六六眼楮一亮,「這個自然。」遂殷勤引對方到洞外坡上,將引火的枯枝遞于他,自己卻遠遠躲開,到溪邊又將那幾尾魚洗了一番。
回頭時正見那人將枯枝一端輕攏于掌心,不多時便有一團明黃火光漸亮了起來,將那人籠在光中的眉目照得栩栩,平添一份暖麗艷色。他將點燃的枯枝置于六六早先搭起的柴堆下,燃起一叢篝火。
六六看得半晌,也在掌心生起一簇小小火焰,焰色卻是陰白的,也無甚溫度,只是打在肉身上可吃不消。
只要她一日仍是凡間不成材的小妖獸,便總要懼那平常火種一日吧?
這就是她與這人之間的差別。
六六想著,合掌收了火星。
紫衣男子勉強答應替她生火,將魚串上枝系這等腥事卻是不願踫的,只是六六不敢近火,烤魚之事又落到他頭上。著了一襲華服卻淪落到野地里替一只小妖生火烤魚,那滋味說多別扭便有多別扭,他不禁斜了眼睇那只躲得遠遠的小妖,「有沒有人說過你挺會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那是什麼東西?」六六干脆答道,兩眼一味盯著火堆上翻轉的鮮魚。她性子硬似石頭,但若說有什麼軟肋便是「吃」這碼事了。天知道她對人間凡火烤出的食物垂涎多久了,難得踫上一個不怕火,近來關系又有改善的同類,那一點點面子還是可以放下的。
只是倒沒想到他會這麼好說話,竟能忍受自己三天兩頭提了野味上門騷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