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黯淡,無月無星。
這樣孤寂的夜,孫將兒照例是要獨守空閨的。
都說夜如水,西北的夜更是寒涼似冰。睡不著,皇上未駕臨的時日,他日日將她當下賤的奴婢使喚,她從早累到晚,入夜了倒在床上便睡,倒也香甜,省去了許多的煩惱。如今她日日將歇,少了身體上的勞乏,心反倒更累了。
坐在廊下,渾身冷得像掉進冰窟窿里,她卻不願起身回去溫暖的房內。
有一點點窩囊的想法,若是她病了,若是她病得快死了,或許……或許她和朱縋間的種種芥蒂便真能化解。
真恨自己的窩囊啊!從前那個敢作敢為,敢愛敢恨的孫將兒哪里去了?她還是不是孫繼達大將的女兒啊?
要是讓爹看見了,肯定會從棺材里爬出來,拿刀背敲她的腦袋。唉——
「在想你的夫君嗎?」
一道沉沉的聲音劃過她的心口,此地除了他們再無第三人,她安穩地坐在廊下,壓根忘了給聖上請安一說。
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他不是皇上,他是她的四哥。
「這麼晚了還不睡?你一路過來該累了吧!」
這世上只有她敢用這口氣跟他說話,朱棣搖搖頭不跟她計較,「若在宮中,這時候我還在批閱奏折呢!哪有倒頭睡大覺的好命。」
「不用說得那麼可憐,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她還真是毫不客氣。
他不怪她,誰叫她管他叫「四哥」呢!天下之大,除了她,再無人敢叫他一聲「哥」,只為了這一聲,他應了她的一切。
可她呢?
她又當他是什麼?
「為什麼那麼傻?為什麼要委身于朱縋?你明知道,諸多弟兄我最不能輕易放過的便是他。」
他問她為什麼?
好,她告訴他。
「四哥,你知道三年前當你提出要轄制諸王的時候,我為什麼主動要求來監視慶王朱縋嗎?」
他就是不明白,當時她剛跟他回應天,照理說對他的那些兄弟,應該根本不熟悉。可當他提及慶王朱縋時,她竟一反常態,主動要求潛伏到老十六的身邊。
當時他還以為,一向自在慣了的將兒不習慣宮中的生活。慶王分封的塞外江南吸引著她,她前去不過是為了游山玩水。他以為,她玩膩了,自然會回宮,回到他的身邊。
然一去三年,她離他越來越遠。當不好的感覺打心底升起時,他尚未來得及動作,她卻把自己給了那個自視過高的老十六。
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讓她如此糊涂,輕易做下這樣的決定?
她來告訴他——
「數年前,娘病重之時,臨去前央我拿著她的腰牌進宮。她別無所求,只想再看你一眼。為了娘臨終的夙願,我擅自闖宮,差點被侍衛打死。就在我最無望的時候,是十六皇子朱縋救下了我。他還答應我,一定會把你帶到我面前。
「他說到做到,在我最孤立無援的時候給了我最深的感動。他的確做到了,他把你送到我的面前,雖然你並沒有跟我回去見娘,可他應我的事卻全都實現。
「三年前,當大慈杖刑我的時候,又是他出面保護了我。明知道一切不過是你我制造的陷阱,可當他看著我,告訴我,他會永遠保護我,永遠陪在我身邊時,我依舊感動到哭。四哥,我要保護他,如今到了我要保護他的時刻。」
孫將兒將心里的話全都對朱棣明說了,她要的是他的成全,即使由他口中說出的成全是那樣的艱難。
丙然。
「不是我不想放過老十六,實在是他自己不爭氣。眾兄弟中就數他與太子和逆太孫的關系最為親密,如今我已登上大寶,可我知道他心里不服我。加之近兩年,他仗著身處西北重地,勾結外族之心不死——你以為叫大慈瞞著我,叫王府上下守口如瓶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東廠和錦衣衛都是死人嗎?他太放肆了,連我下旨親賜的慶王正妃都不放在眼里——我不能留他。」
他們……三年不見,三年的磨礪,他已不似從前,三年的天子生涯將他捧到了制高點,他再不是從前那個四哥了。
或許,他早已不是她的四哥。
早在數年前,那個大雨的夜,他拒絕跟她回去見娘的那日,他便下定決定不做她孫將兒的四哥。
孫將兒屏住呼吸,直問就里︰「……你想殺他?」
他也不跟她兜圈子,「我確有這個意思。」
孫將兒與他四目相對,久望之下,誰都沒有偏過臉去。直到她先開口︰「若是他有個閃失,我就將你明成祖朱棣的身世之謎公之于眾。」
「你在逼我?」朱棣大驚失色,他知道他要殺朱縋一舉,她必定會反對。可他沒料到,她的反對竟如此強烈,強烈到她使出了最後的殺手 。
「逼你又如何?」
她毫無懼色,她最怕的事他已經在做了,她還有什麼可怕的?
「四哥,今兒我把話放這兒。若是他日十六爺有個好歹,我會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朱棣根本不是什麼高麗來的妃所生。妃進宮時,你已五歲。不過因為妃來自外鄉,朝中無親朋無黨羽,更無人敢探听她的私隱,太祖皇帝才硬說你是她所生,其實你真正的生母是……」
朱棣青筋暴露,大聲呵斥她︰「你再敢多說一字!」
「說了又怎樣?」今日,她就是要同他徹底攤牌,「你的生母不是妃,不是先皇的後宮佳麗,甚至根本就不是宮中之人——她是大將孫繼達的側室!」
捏緊拳頭,朱棣面目猙獰大吼道︰「住口!傍朕住口!住口——」
她偏要說盡他最不想听的事實,「臣子在外頭為皇上守江山、除外強,可皇上呢……皇上卻在臣子的家中婬臣妻,還生下了你!你根本就是先皇同臣子妻室的孽……」
「啪——」
他全部的怒氣化做掌勁摑在她的臉上,她被打倒在地,嘴角流血。可她卻滿不在乎地抬起頭望著他,望著那個氣得渾身顫抖的他。
她贏了。
雖然她是被摑倒在地的那個,可是徹底被打敗的人……是他!她打敗了明成祖,她打敗了那個可以擊敗天下的男人。
她贏了,她保護了自己最想守護的那個男人。
雖然,他並不知道,更不會感恩,她根本就不期盼他的回報。
「好,朕答應你,只要他不再勾結外族,朕便放他一條生路——朕不是怕了你,朕是讓著你,只因今夜朕還是你的四哥,然今夜過後,你姓‘孫’,朕尊‘朱’——你和朕再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