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是被外頭的嘈雜聲吵醒的。
湘音一睜開眼便驚呼了一聲,赤果的身軀被人緊緊擁住的感覺是如此陌生,她在剎那間完全清醒過來。
「你做什麼--」頭上傳來熱熱的呼息。
「我……」昨日的記憶回來了,她全身都燒熱起來,不自禁要掙月兌他的手臂。「你?」
「不要動。」他的聲音粗嘎。
她僵住了,他語氣中有種男性的急切,使她全身的熱度不降反升。
「茵香小姐!茵香小姐!」外頭傳來清脆的女聲。
「音湘?是在叫你?」
「我……」湘音遲疑了,那是她完全不熟悉的聲音。
「等等!這是那里??」他聲音變得警覺,坐起身來,連帶把她也拉坐起來。
她來不及去看周遭,只是手忙腳亂地拉起被子遮蓋自己,眼楮完全不敢抬起,就怕看進他眼里。
但……這被子?
湘音手指凝住,手下的絲綢說是被子,簡直是侮辱了那等材質繡工--絲絹柔滑之余並無一般的濕冷感,而是溫潤得讓人流連;上頭精致的圖樣是她從未見過的,似鳥獸又有如雲彩,最重要的是--她驚慌地四望--這不是小木屋的臥房啊!
紗帳之外,是華麗中不失古典的陳設,桌椅看來有如價值不菲的古董,空氣中飄著淡淡檀香。
怎麼會……這樣?
一向蒼白的小臉已經毫無血色。這些日子來怪事頻生,她應該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了,但硬是心亂跳,呼吸急促起來。
「茵香小姐!大喜之日,您真的不能再睡了!如果上妝著衣遲了,就算遲一丁點奴婢都會遭殃的!」
他的身體和她的一樣繃緊了。
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聲音、說著完全沒有道理的話……
如果她瘋了,難道他也是她瘋狂腦袋中的想像嗎?
「茵香小姐!」房外的聲音愈加急迫。
「我--」她才大聲回應一個字,嘴就被他的手捂住--
「你想害死我們兩個嗎?」他冷靜卻充滿警告地耳語︰「你沒听到她說這是你的大喜之日?如果被人發現你床上有男人,你以為我們會有什麼下場?」
她的心髒差點凍結。大喜之日……床上有男人……
她的頭有些發昏,這一切太怪異了,她真的無法正常思考。
「我……你是……」她努力要在他的大手下發出聲音。
他的手掌移開了,但卻是捏住她的下顎,強迫她直視他的眼楮。
「你是誰?」
湘音的心往下咚地一掉。難道……怪事還沒完,他竟不認識她了?
「我是禹湘音。」她的聲音在抖。
他點頭。「很好,至少你還是正常的。」
她如釋重負,甚至沒有跟他計較這樣的問法太嚇人。
他還是她知道的那個延瀟,至少他沒有變。她暈眩的腦袋緊緊抓住這一點。
「那……」她咽下一口氣。「我們只是……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不是地方,是時間和身份奇怪。」他低聲說︰「這里的陳設、那女孩說話的方式……你難道沒發現我們到了另個時代?」
即使坐在他懷中、下顎又被他端著,湘音仍搖搖欲倒。「你是說……我們回到了古代?」
「沒錯。」
這可能嗎?即使多少小說影片天馬行空地用到爛了,但當發生在自己身上,仍然一點也沒有減低那種驚詫和不可置信。
想問為什麼,但那會是太白痴的問題。他又怎麼會知道?湘音努力振作精神,一手揉著發昏的頭。「那我……先出去……呃,支開她?」
他直直盯著她的眼神終于有些暖意。「以你小白兔一樣容易驚嚇的個性來說,真的越來越進步了。頭還會疼嗎?」
她沒有注意到他語氣中前所未有的親密,她的手凝住在額角。疼痛?
天!只要他近身就揮之不去的疼痛,竟然……竟然……消失了!
「不疼了。」她語氣滿是不信,「居然……不疼了。」
他眼中閃著精光。「你是說,你身體所有的不適都消失了?」
她努力地定下心來審視全身。「是的,真的都不疼了。」
他終于放開她的下顎,她本能地向後退,離開他的懷抱。
「那你仔細看我,看到了什麼?」
紗帳內的光線不甚足,但她仍能清楚看見他,她深吸一口氣,定楮審視他的面容。
他那應該早已熟悉的面容,在她眼中卻似乎越看……越不熟悉……
她屏住呼吸,心跳又開始加快。他向來過于冰冷嚴厲的眼神此刻顯得如星月般晶亮引人,如刀削般有稜有角的面頰及下顎忽然讓她想起雕刻精美的肖像,俊挺的鼻梁撒下深刻的陰影,映襯出長而微翹的睫毛,和嘴角那優美的弧度--
他什麼時候變了個人?不,那些形狀沒有變,他看起來仍是不折不扣的延瀟,但是?但是?
他的大眼微微眯緊了,炯炯的眼光卻更亮了。「你看到了什麼?」
她說不出話來。她很少注意到人的長相,當朋友們說起某某明星帥到不行,她覺得好看是沒錯,卻絲毫沒有垂涎的感覺。
每次面對延唐,很喜歡他溫暖的笑容,覺得他相當英俊,看著就舒服。但現在……現在……
眼前的面容不只是一些對稱完美的比例和角度,而是一種堪稱藝術、又渾然天成的美感,混合了強烈的個人魅力,如同一顆璀璨罕見的寶石,讓人想靠得更近去窺探、甚至去踫觸把玩……
她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重又貼近了他,右膝甚至半壓在他左腿上,她倒抽一口氣跳開,半滾下床去。
他沒有動,她明顯感覺到他體內的張力,一觸即發。
「你終于看到我了,是嗎?」
她喘不過氣來,閉上雙眼,好幾秒才困難地說,「我……我看到了。」
他沒有馬上接口,室內充塞著窒人的沉默,他終予又粗嘎地出聲。
「現在出去。再拖下去,她就會沖進來了。」
他眼光中有著什麼讓她下意識地低頭,驚叫一聲拉扯著床單。他破例表現出紳士風度,將頭轉開,她手忙腳亂地包裹住自己,而他已經放下紗帳,拉過另一床絲被盞住頭身,盡量躺平。
她腳步不穩地走門邊,拉開半是布幕、半是木制的門。
「茵香小姐!」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女孩哭喪著面容,可愛的小臉蛋兒整個擠成一團。「您要急壞奴婢了!還以為您……呃,氣得上……呃,小的是說,又動什麼傻念頭了!」
湘音極力鎮定,小聲問︰「我……還有多少時間……」
「沒時間啦!」女孩推開門就鑽進來,湘音這才發現她手中端著一大箱物事,晶亮多彩,讓人炫目。
「您快快坐下--啊,不!您得先淨身!--還好,您已經卸衣準備了。」她放下箱子便對門外喚道,「把水抬進來吧!」
兩名小婢勉力抬著一桶熱水進來,水放下後就被趕出去。那女孩手腳俐落,湘音還來不及反應,絲被就被扯走,人則被按坐在水桶中。
那女孩很起勁地拿著一方軟石幫她搓洗起背來,湘音要強忍著才沒有用手遮掩住自己,或從過熱的水中跳起來。
「茵香小姐,您昨晚終于答應要成婚時,小的還不相信哩!二監堂也不相信,整夜派人在對門監視著,說您若潛出門就要把您再‘請’回來!我一直擔心您忽然又改變主意,動手起來勝負難分,您一個人再厲害也打不過他們十幾個啊!如果被二監堂用逃跑的借口給綁起來用刑,那還活得成嗎?」
湘音低垂著頭,眼卻眨著,努力吸收那女孩的話。
每听-句,她就又多了好幾個問題,差一點就要開口問,但及時止住了自己--因為忽然覺悟,她連這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若問錯了問題,定會讓人察覺--她,根本不是她吧?
那女孩毫無疑問認定她為某個「茵香小姐」,沒有對她的外貌起任何懷疑。那麼,在這個……時空……真有一個人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她覺得毛骨悚然、不可置信,但眼前最迫切的問題是,她就要出嫁了!是嫁給誰?連逃跑都不可能的話,她該怎麼辦?
眼光不禁飄向紗幔重重遮蔽的大床,心跳得難以自抑。她還有……
他,是吧?他听進了每一個字吧?他能幫她嗎?
但是,他連現身都不行。她在熱水中冒出了冷汗。女孩口中的用刑,讓她不敢再想下去。如果被人發現新娘子床上有人……
「好了,您站著別動,這新衣可難打理了!這珍貴的珠紗是蕭大人從百里之遙的鳶國快馬帶回來的,美則美矣,但可是名副其實的「吹彈得破」啦!小的拉得用力些難保不會戳了個洞,那下一個會開洞的定然是奴婢的腦袋。」
湘音稍稍定了神。這個女孩口氣雖急,卻有幾分打趣之意,看來這小泵娘的脾氣與膽量都還不錯,與自己的關系似乎也不是一般主僕。
小泵娘?湘音腦中一頓,沒預料到會冒出這個詞。她這麼快就被感染了嗎?連用字遣詞都開始復古了。
但,這樣也好,她是應該小心自己的言語。
「鳶國?」她小聲重復。
小泵娘大力點頭。「您也知道,鳶國素來與我們交惡,這五年的戰爭流了多少血啊,好不容易才和約半年!蕭大人竟能弄到鳶國宮中才有的衣料,听說是用珍珠粉煉成的水紗。您瞧,這樣隱隱透明又微微閃光,嘖嘖,真是踫了都不想放手哪……」
那衣料比先前那溫潤的絲被更加柔軟,撩在手中如水般滑過,讓人想起月光下的涓流--
太多陌生的事物讓她起了暈眩之感。她很想捂上雙眼,像個孩子拒絕接受現實,但強烈的危機感提醒她--不能任性、不能莽撞!如果走錯了一步,甚至說錯了一句話……
「現在……什麼時辰了?」
「近午了。小的早想進來,但二監堂不許,說什麼新娘子需要睡眠……誰知他安的什麼心!」小泵娘撇撇嘴,雖然聲音中有著戒懼。
湘音小心地問︰「二監堂……現在人在哪兒?」
小泵娘不過幾句話,已將他在湘音腦中描繪成最該戒懼的人物,至于那個新郎宮,等她能出這家的大門再來煩惱吧。
「听說與蕭大人在他房里下著棋呢!全堂的人都忙得團團轉,新郎官卻和兄弟在玩!小的不怪您不想嫁,真的不怪……那二監堂是頭毒蛇也就罷了,那蕭大人……那蕭大人……」搖著頭說不下去了。
湘音心口上像被打上沉沉的鉛。「你直說無妨。」
那小泵娘瞅了她一眼,可愛的大眼涌起了淚光。「茵香小姐,二監堂說奴婢不能跟您過去,這可怎麼才好?亭兒可以沒有茵香小姐,小姐是不能沒有亭兒的!您的硬脾氣一定會害死--不不,一定會害慘您的!奴婢得守著您啊!但小的忤逆二監堂也是死路一條……」大顆淚珠滾下來了。
原來她叫亭兒……湘音柔聲道︰「亭兒別難過,我會有辦法的。」
沒想到自己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什麼辦法?湘音嘲弄地自問。
「茵香小姐,您真的……變了。從昨晚您同意成婚以後,我就覺得……您好像變了一個人。您這麼溫婉地說話,這麼平靜……」
湘音緊張地垂下眼。「是嗎?事到如今……」她話聲垂落。
「是啊,事到如今,小的只怕您又變卦,打到死啊!啊不,不該給您想頭的!」亭兒稚氣又時顯老成的小臉又擠成一團。「小的是說,不管怎樣走下去再說!路不轉人轉,說不定成婚後蕭大人又想到處征戰,那您守個活寡也不錯。」
湘音閉了閉眼。事情是越听越糟了,沒來頭的婚姻也就罷了,居然還所嫁非人,又有人虎視眈眈地等著對她下手。她該怎麼辦?
「亭兒,我準備好了。你先出去吧,我想靜一靜。」
「啊,是了,這樣的時辰,您當然不需要我在旁嘴碎了……」亭兒敲敲自己的頭。「我就在門外,什麼事您喊一聲便成。如果二監堂來叫人了,我馬上讓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