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鬼?!
「撲哧」一笑,俏生生拈著蘭花指輕輕一點他的額頭,她彎眉巧笑,言語流出幾分輕佻,「自詡風流的兒郎,可得小心些,花叢里也有帶刺兒扎人的花!招子放亮咯,拔了刺再去折花,免得傷了自個!」
「拔刺兒麻煩著,我懶得拔!」一根懶骨站著也得往車框上斜倚了身子,隨遇而安的人兒總是一派悠閑淡散的模樣,當真是十足十的灑月兌率性!「帶著刺兒來的,我也得好生欣賞一番!」整日流連花叢,他倒也不怕被花刺扎傷,只等模透了花色性情,落下剪子時才有個準頭,便能剪開一塵浮華花香,剪出「花魂」風韻,這才是一等一的花匠!
看這少年半眯了眸子,似是漫不經心地勾了一抹淺笑看著她,如同賞花一般獨自品味著什麼,這慵懶的模樣、淺笑的神態,竟有一股子說不出的勾人魅力!她怔怔地看著他,一分異樣的感覺漫上心頭,如同看到這少年的身上疊加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使人心悸不已!
「天亮了,咱們接著趕路吧!」重又拾起馬鞭,往地上抽出一縷塵土,嗆得車里人趕緊垂下門簾子時,司馬流風已然驅策馬兒往山徑上繞。
陌上楊柳依,馬蹄聲兒碎。
一路顛簸著,車里人悶不住地掀了一側小窗簾看路旁景致。清風徐來,落在晨風中的一聲輕笑旋在她耳際︰「不趕緊趁著天明穿過這片山郊野外,一到晚上,你可得小心,山中有鬼魅!他專偷你腦子里的東西!」
腦子里除了記憶,還能有什麼東西?
細細回味了趕車少年的這番話,她的心,咯 一下,猛地掀了簾子,尚未從車廂里探出身來,只听車輪子「嘎」的一聲猛力剎住,一股力震得她跌撞在車廂壁上,馬車驟然停頓下來。
「出什麼事了?」她穩住身子,急忙發問,卻見趕車的少年用馬鞭指了指前方,不吭聲。她驚疑不定地探出臉來往車外探望,只見前方有一物擋在路中央,阻了馬車前行,細看路中障礙物,她倒抽了一口涼氣,面色陡變!
擋在路中央的竟是一盆美人花卉!花卉上剪出的美人臉幾分俏皮可愛,黑葡萄點楮的一對兒眸子晶瑩剔透,恰似盈盈流轉了靈動的眼波,風中輕擺著花枝招展的影姿,如桃色瀲灩……
「桃花!」
一聲驚呼,她急急垂了門簾,躲在車廂里顫聲催促︰「快!繞道過去!」
馬車繞開了擋路的花卉,繼續前行,片刻之後,車輪子猛然往下一陷,似乎陷入了一個深坑里,車子向一側傾斜,連著車廂一陣猛烈震動過後,車輛靜止在原地,不動了。
出了什麼狀況?
伸手掀開門簾子,她提心吊膽地往車前探望,車座上空蕩蕩的,不見了趕車少年的蹤影,連拉車的馬也突然消失不見,只剩一絡韁繩垂搭在斷裂了橫木的車轅上,半個車身竟懸空掛出懸崖外!
山風呼嘯,馬車搖搖欲墜,車里人心驚膽戰,顫聲喚著趕車的名氏,四下里無人應聲,她只得小心翼翼爬出車廂,沿山路惶然奔跑。不遠處,傳來幾聲狼嗥,她又驚又怕,腳下猛打一個趔趄,絆著石頭跌倒在地,撲了滿身塵土,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伏跌在地上,吐出嘴里的沙,她突然握拳捶著地面呵呵發笑,臉上卻是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曾幾何時,也有過這般孤立無援、狼狽不堪的境遇?撫一撫額頭,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去樓里當姑娘,由人伺候著!
那個半老徐娘說過的話,不曾兌現過一字半句!
自打那一晚她抓傷了嬤嬤安排給她的第一位恩客,自個眉梢又刺了枚釘子破了相,嬤嬤就沒給過她好臉色,整日里除了打罵,便是受盡冷遇!
破相的女子接不得客人,她便成了樓中由著嬤嬤、姑娘們使喚的一個丫鬟,稍許不如意,姑娘們就把氣往她身上撒,打翻了碗讓她餓肚子事小,時不時把她關在一個黑黑的小屋里獨自待著才真個難熬!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甭獨、無助、彷徨……黑暗狹小的空間里回蕩著她淒然的哭求聲。
「喲,瞧這小可憐,是哪個欺負她了?哭得撕心裂肺的,這淚珠兒怕是要漫了屋子!唉,女兒家一掉淚,得讓情郎疼著,姑女乃女乃問你,你落得這等境地,又有哪個來疼你?」
屋外有人幸災樂禍似的格格發笑,嗆辣的語調很是刺耳。她記得,這個聲音的主人是樓中過氣了的一位老姑娘,快三十的人了,還在男人堆里買弄風騷,狠勁兒撈錢,丫鬟們私底下叫她「錢迷」,至于本名叫什麼,樓里沒人會記得。
「打你也不哭一聲,罵你也不哼一聲,關著你,你就知道怕了?關在里頭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喊破嗓子也沒人理你,還哭個什麼勁喲!」端著過來人般老氣橫秋的架子,錢迷數落人的嗆辣話語听來不太順耳,卻有幾分道理,「求人不如求己!丫頭,開開竅吧!」話落,腳步聲遠去。
必在屋子里的人兒突然悶著聲,不哭也不鬧了,屋子里靜悄悄的,誰也不知道那時的她心里在想些什麼。
漫長的黑夜算是給熬了過去,翌日凌晨,黑屋子的鐵門終于開了鎖,照進屋子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光線里晃進一道人影,滿身的綺羅、打扮得干干淨淨漂漂亮亮的桃花走進屋來,端來了香噴噴的飯菜,笑容討喜地沖她眨眨眼,小聲道︰「姐姐,昨兒個我求過嬤嬤了,嬤嬤夸我嘴兒甜,把這屋子的鑰匙交由我保管了,往後可沒人關得住姐姐!」
「你叫我姐姐?」她緩緩抬頭,看著端在眼前的一碗湯,湯水表面倒影著她與妹妹的臉,一張臉粉女敕女敕如枝頭初初綻放的桃花般討人喜愛,另一張臉如乞丐般蓬頭垢面、狼狽不堪!那晚同樣的遭遇,她選擇了抗拒,結果落得如此不堪的境地;機靈的丫頭則識了時務順從了命運的安排,甜著嘴兒地哄得第一位恩客開開心心地打了賞,贏得嬤嬤賞識,在樓中站穩了腳,百般寵愛加于一身。而今兩個人的待遇已是天壤之別!
砰——
一把打翻了湯碗,她奪過妹妹手中那把鑰匙,蓬亂的頭發里射出兩道嫉恨的目光,打牙縫里迸出冷冷的話語︰「姑娘叫丫鬟‘姐姐’,這不是折了您的身價嘛?假惺惺端一碗湯來,你這是在施舍誰?當我是乞丐嗎?滾!傍我滾出去!少在我面前炫耀,你也不是個東西!」冷冰冰的屋子凍了她的心,硬了她的腸。奪了鑰匙,她不再理會妹妹帶了哭腔的叫喚,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錢迷說得沒錯,求人不如求己!自討苦吃的人,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怪不得旁人總瞧不起她總恥笑她,姑娘不當偏當了個下人,由著旁人呼之即來揮之則去,乞丐都不如!
回到下人住的茅舍里發了狠地把自個從頭到腳用力搓洗干淨,去了一身晦氣,換了干淨的布裙,頭一回低眉順眼地應了姑娘的叫喚,服服帖帖地依著姑娘吩咐端了酒菜來,往桌面上一擺,她便站在姑娘身後,冷眼看著樓里一對對打情罵俏的野鴛鴦,細心揣摩。
三天後,由她伺候著的樓中一個姑娘迎了客剛剛入房去了,她忙端起托盤,不等姑娘叫喚,便徑自闖進房里頭,上了酒菜,收起托盤往後退時,腳跟子往桌腿兒一絆,嬌呼一聲,香軀軟綿綿地倒在了這位姑娘招進門來的恩客身上,不勝嬌羞地暈紅了臉兒,幽幽然低垂烏雲螓首,縴縴十指擰著羅帶,羅帶繞上指尖的一剎那,眼角斜睨的秋波顯露暗藏的心機,細密的心思看似嬌羞,不過是誘惑男人的致命絕招!
丙然,一記柔柔軟軟的媚眼秋波酥了房中大爺的骨頭。模透了來樓中尋歡作樂的大爺們喜新厭舊的脾胃,這一位也不例外,知她還是個含苞兒的,他竟把姑娘趕了出去,留下她這個丫鬟來伺候著。
看到平素里對她頤指氣使的姑娘被趕出房門時氣得鐵青的臉色,她如同出了一口惡氣,想要痛快地大笑一場!
「呵呵……呵呵……」
追溯往事,伏跌在山路泥濘中的長使獨自發笑,笑聲卻比哭還難听,昔日的她贏了一口氣,卻失去了很多東西,得不償失,而今想來可笑亦可悲!
丫頭,一個人在這里笑什麼?來,過來陪陪姐姐們!
風兒捎來縹緲的人語,似真似幻地蕩在耳畔,她訝然抬頭,放眼眺望——幽靜的山谷,風動樹搖的林子那頭飄出嬉笑的人語︰來呀,快過來呀!
誰?是誰在林子里發笑?
猶疑片刻,她揣著幾分探究、幾分忐忑的心,終是起身挪了腳步,往林子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