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暈過去的,香桂已然記不起來。等醒來,已夜涼如水。
風中有晚香玉的香氣,有蟲鳴蛙唱。但沒有人聲,顯然都忘記她了。腿完全失去了知覺,挪動一下都是困難。
嘆了口氣。她勉強支撐起上身,抬眼,赫然發現廊下有人。
披著白袍,散著發,赤著腳的鳳雁北。他單膝屈起倚坐在廊下石階上,手執一壺,正在獨自飲醉。銀白的月光照著他額間鮮紅的眉心痣,竟是別樣嬌艷。
還是像神仙般好看。香桂痴望著他,明知他的心可沒神仙那麼仁慈,可是終究無法移開目光。
「會喝酒嗎?過來陪我喝酒。」他的聲音很溫柔,像初識的時候對她說不必害怕那樣。
不必害怕。只要把傷處洗干淨,敷上藥,再用干淨的布包扎好就行了。
你過來……把那藥擦在臉上,一會兒就消腫了。
這樣的溫柔一向是香桂抗拒不了的。她忘了胸口的痛,忘了額頭血跡干涸的傷口,遲緩地撐起自己,挪到他的身邊。
罷坐下,一壺酒便丟到了她的手中。
香桂喝過酒,是西北的劣酒,因為生病,香玉弄來給她暖身的。那酒很烈,喝下去,從喉嚨一直燒到肚月復,身體瞬間便暖烘烘的。
而鳳雁北給的酒不一樣。拔開塞子,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郁的醇香,入口,溫柔得如同江南的人一樣。香桂沒有喝過這麼好味的酒。
「香桂,你心中有想念的人吧。」突然,鳳雁北開了口,聲音中有著醉意。
香桂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剛才的問話,像是她的錯覺。
想念的人……
「嗯。」她輕輕應了。其實,她沒什麼人想念,就像不會有什麼人想念她一樣。她只是,只是不想讓他覺得她很可憐。
鳳雁北頓了一下,朦朧的鳳眼從圓潤的月亮轉到香桂的臉上。
「忘了他。」他緩緩道,語氣柔和,卻霸道。
香桂啞然。
忘記?若真有那麼一個人,她如何舍得忘記?她本是什麼也沒有的人,連一個一文錢的燈草芯手環都舍不得丟,又怎麼可能隨便把印在自己心上的人丟掉。
本嘟咕嘟灌了兩口酒,鳳雁北沒在此事上繼續追究,仿佛肯定香桂會按他的命令去做一樣。
「我很久沒喝酒了。」他說,唇角揚起一抹笑,有些憂傷,還有些嘲諷。曾經喝酒,是和那個人。最後一場對飲,幾乎毀掉他!如今想起來,那些過往像夢一場,前半場美夢,後半場噩夢,卻都是因為一個人。
香桂悶不吭聲,只是靜靜地喝著酒,靜靜地看著他。
雖然權傾朝野,鳳雁北終究是一個人。是人就有自己的煩惱和心事,就想要一個傾吐的對象。也許他並不想得到任何安慰,只是想找一個人,听他說說話,陪他喝喝酒。
「不知桑落酒,今歲誰與傾……」他低喃,神色惆悵,聲音卻如美酒般醉人。
月灑清輝,粉黃的晚香玉在風中輕輕搖動,馥郁的芬芳在夜色中靜悄悄地彌漫。香桂無法接口,她不懂酒,更不懂詩。所以,即使找她說話,他一樣是寂寞的吧。
鳳雁北低低地笑了起來。也許是夜色太迷人,也許是桑落酒太美,他的脾氣也變得好了起來。
「香桂,你喜不喜歡我?」突然,他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香桂怔住,對上他期待的眼,那里面已然醉意迷蒙。原來如此,她暗暗地松了口氣,微笑,「喜歡。」她若不說喜歡,他定然不會滿意。他若清醒,她又定然不敢說這兩個字。也許,這一生,也就這麼一次機會對他說這兩個字吧。
鳳雁北彎眼,笑得開懷,「我知道。」他自然知道她喜歡他,很多人都說喜歡他,喜歡他的權勢,喜歡他的容貌,喜歡他的高不可攀。可是只有她一個人,對他始終不離不棄。
「香桂……讓我靠靠……」不等香桂有所反應,他已經倒進了她的懷中。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睡在她的懷中。香桂垂眼,看著他半闔的眼,絕美的臉,想起一些過往,不由拿起酒,仰頭灌了一口,眉間登時染上一層薄暈。
她再笨也知道清醒時的他是瞧不起她的。其實那也沒什麼關系,瞧不起她的人多去了。
「主子?」香桂輕聲喚,為自己抗拒不了懷中男人的溫柔而嘆氣。胸口被他踢中的地方仍在隱隱作痛,她卻已不爭氣地為他的寂寞心疼。香玉說她是傻子,果真是沒錯的。
鳳雁北已然睡沉,玉般溫潤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酒香和著他身上男性的麝香味,撲進香桂的鼻中,引得她心神一亂,不由自主俯下頭。
輕如羽翼的吻悄悄落在懷中男人上挑的眼角,而後便是不敢造次地慌亂退開。
只是這樣,香桂卻已笑得滿足。
那夜的事,仿佛一場夢,夢醒,日子還得照過。
不過就在次日,鳳雁北便離開了王府,據說是要到西吾去迎接他的未來王妃,來去大概要月許。這話是雪琴傳出來的,四大侍女中的紅末與冷柯跟著去了,她和青荑被丟在了府中,為這,她生了好些天的悶氣。只因一向四大侍女若要隨行,都是一起的,從來沒有像這次般只去兩個。她擔心因著上次的事,自己在主子面前失寵了。
鳳雁北走後,王府就開始忙碌起來,就算是一向被閑置在側院中的香桂,也被安排了些事情。看那修繕亭台,整理園林,置辦百貨的架式,都在在顯示著王府很快就要有一場辨模不小的喜事。
香桂每天都幫著陳和整理花園,置換各苑的花卉,從早到晚,幾乎沒什麼時間給她胡思亂想。
直到那天,她正在跟陳和給園中的樹修剪長得繁茂的盆栽,結果大管家一聲令下,所有的人都被叫到了王府大門外。
糊里糊涂跟著他們排好隊,香桂才知道原來是鳳雁北回來了,帶著西吾的公主。他們這是來迎接主人呢。
「的的」的馬蹄聲在王府外大街一頭徐徐響起。
「來了。」大總管叫了一聲,其他幾個管家立時肅然而立,原本還有些雜鬧的人群立時安靜了下來。
最前面一排站著大管家以及府內的高級僕役,比如雪琴青荑一類的侍女侍僕。香桂因為月來都是做的雜役,所以只能跟著陳和站在一起,被湮沒在人群中。
苞著其他人的目光,她也看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說不上心中是什麼感覺,也許有些期盼吧。
首先是十來匹高大的駿馬出現在人們眼中,為首兩騎,一紅一黑,正從容踱來。馬後轆轆,竟然還接著十來輛華麗的馬車。
紅馬上坐著一名白色錦袍男子,而黑馬上卻是很久不見的莫商。香桂看著那白袍男子臉上溫雅平和的笑,不由有些出神,腦海中浮起第一次見到鳳雁北時的情景。那時,他也是這樣的溫潤優雅,讓她想到天上的月亮。這男子與他竟有七八分的神似,只是額間沒痣,倒好分辨。
就在香桂想得痴了的時候,那些騎士及其後的馬車已來至近前,除了上前接馬的僕從以外,以總管為首的所有家僕都低下了頭恭迎,只有她一人仍傻傻地看著那白衣騎士。
那騎士顯然也注意到了她異常的注視,不由沖著她點了點頭,和善地一笑。
香桂還不及有所反應,第一輛馬車的白色紗帷突然被掀起,一個白影箭般射出,一掌掃向她。
「啪!」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大街上顯得異常響亮也異常突兀。
隨著那聲響香桂飛出了人叢,摔跌在馬前空地上。
「賤奴,誰允許你這樣放肆!」鳳雁北陰鷙的斥罵聲傳過來,眾人都嚇了一跳,想不出香桂好好地站在人群中,怎麼招惹到他了。
香桂跌得暈頭轉向,勉強撐起自己來,茫然對上鳳雁北臉上的盛怒,一頭的霧水。她似乎總是在惹他生氣!這麼久不見,還是沒有改變。她已經懶得去想他是為什麼原因生氣了。
看到她眼中的平靜,鳳雁北的怒氣來得更加狂暴,指著她破口大罵︰「不過是一個下賤的營妓而已,竟敢對十三王爺無禮。來人,給我拖下去,鞭三十。」她竟然敢用那樣柔情似水的眼光去看另外一個男人,她竟然敢無視他的存在!小十三有什麼好?誰不知道在漢南國無論容貌還是權勢才華沒有人能比得過他鳳雁北。而這個低賤的女人竟然用那樣痴迷的眼光去看另一個男人!
人群中傳來抽冷氣的聲音,誰都沒想到香桂會是一個營妓。此時听聞,吃驚的同時,不免心升鄙夷。
「鳳雁北,你的脾氣變得真壞。」莫商突然開口,她自然是認得香桂的,此時不免忍不住為她打抱不平。
「五哥,沒什麼關系,犯不著生這麼大的氣。」十三王爺看著香桂單薄的身子,有些許不忍。
誰知他的說情,無疑是火上澆油,鳳雁北冷冷一笑,「這種賤奴,不好好教訓一下,她便當自己也是一個人。」
此話一出,其他人都不好再插口。他教訓家奴,天經地義的事,誰敢多嘴。
漢南階級之分極為明顯,貴族階層根本不把家中奴僕當人看。他這番話,說者理所當然,而听者也習以為常,即使一旁伺候的侍女侍從,亦沒覺得如何憤怒不妥。只有被拖到一旁開始被鞭笞的香桂在听到這句話時,心瞬間變得空蕩。
左頰腫脹麻木,連帶影響到左眼看東西都有些模糊。他那一掌出手可絲毫沒容情啊。她想,笑自己的愚蠢。她怎麼會期待他把她當人看呢?
馬鞭落在背上,卷起一條又一條火灼般的疼痛。香桂閉上眼,咬緊牙關,沒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來。他不當她是人,所有人都不當她是人,那也……那也沒什麼!她總得給自己掙點什麼吧。
人群是什麼時候散的,香桂不知道,自然也沒能夠看到那個傳說中的王妃。等她感覺到鞭子停下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了自己住的屋子里。
送她回來的是陳和,他什麼話也沒說,臨去前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卻生生地刺痛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