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飄揚雪的都城。
軍院的新年慶典剛結束,身著軍院學員服的少年便回到了宿所。
罷換上便裝,門簾就被人掀了起來,探進一張略帶興奮的臉,「楠見君,難得教官不在,大伙合計著出去找點樂子,你也一起來吧?」
他不感興趣地哼了一聲。
「別這樣嘛,你瞧你大哥都被我們拉來了!」
听聞此言,楠見整理衣襟的動作頓住了,抬頭對上掀起的門簾外,另一個男子挑釁的眼——
說起楠見彥,在軍院里倒也有些名氣。被人議論得最多的便是他的身世︰母親是一個低賤的歌伎,只因被現今楠見宗長的兄弟瞧上了,才得以麻雀變鳳凰,誰知沒幾年又爆出丑聞——她竟想趁著當時僅有十余歲的大公子酒醉之時勾搭上他。
一個小妾竟如此大膽!楠見的父親大怒,喝令家僕將她活活打死……
有這樣一個母親,楠見彥似乎注定了被同宗兄弟欺侮的命運,可是自十數歲進軍院以來,還沒有敢惹過他。只因他在同輩間佼佼的馴獸能力以及……傳聞中曾斷了一個兄弟五指的狠厲手段。
如今楠見家的小輩見了他只敢遠遠繞開,唯一能掠其鋒芒的只有長他十歲的「大哥」——也就是當年丑聞中的主角,楠見家的大公子。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織片刻,楠見似笑非笑地披上雪衣,「這樣的話……那就走吧。」
一旁的同袍大喜,也沒察覺到兩兄弟間的洶涌暗流,放下簾子便去呼朋喚友。
一行人乘著兩輛馬車駛過都城繁華的大街,在一條有名的煙花巷前停下了。馬車內的楠見挑起了一邊眉︰原來,他們所謂的「找樂子」,便是這種樂子呀……
他今年十七,其時都城狎妓的風氣頗盛,他卻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同來的人顯是已熟門熟路了,楠見似笑非笑地瞧著他們打著拍子應和歌伎們的舞姿,酒酣耳熱之時更是拖了幾人下來倒酒,他突地推開面前的小桌起身出去。
沒有人留意,他順著院中的院石漫不經心地轉了一圈,積雪略濕白襪時才百無聊賴地回到廊下。
「那小子怎麼對著如花似玉的歌伎都不動一下眉頭呀?」張揚的叫聲傳進耳里,他怔了一下,去掀簾子的手也停了下來。
屋里的人顯是發現他不見了,趁著酒醉大放厥詞,便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哈哈笑了起來,「當然,你也不想想他娘是什麼出身,歌伎再美,他下得了手嗎?」
一抹狠色閃過楠見的眼角。
「大公子,你這話真是缺德,再說惹毛了楠見君也不是好玩的。」不知是誰的一句話引得旁人紛紛起哄。
「楠見再狠,敢惹大公子嗎?」
「就是,論能力他比起大公子還差那麼一點。論勢力,大公子可是未來的楠見家宗主!」
「那小子也算精明,誰的賬都不賣,就避著大公子……」
听到這些話,簾外的少年反而冷靜了下來。他哼了一聲,掀簾走了進去。
屋內有那麼一剎那的靜寂,很快便有人干笑出聲,「楠見君怎麼躲到外頭去了呢,難道這些姑娘你都看不上眼?」旁人都虛笑了幾聲。
他只當沒听見,慢條斯理地坐下捋著袖子,「確實看不上眼……角落立著的那個,我倒還有些興趣。」
他指的是屋角負責端送酒肴的小廝。
這次的靜寂卻更久了。
斌族間養孌童倒也不是太過出奇的事,只是因為當今皇上不喜此道,有這毛病的都偷偷模模地來,像他這般明目張膽的倒是少見。
「哈、哈……」出聲的人已是掛不住笑,「原來楠見君喜歡……」旁人一個爆栗將那人後半截的話敲了回去。
「你們是要夜宿的吧?」楠見仍是似笑非笑,「這酒沒有滋味,我不喝了。」
他站起身來,便有識趣的歌伎推了小廝一把,「發什麼愣,還不快領大人回房?」
「嘩啦!」小廝手中的酒盞掉了一地,抽噎著應聲︰「是……」
嘖,沒用的家伙。楠見心里嘖了一聲,放眼掃過屋內眾人臉上怪異的神色,心下一陣快意。
小廝領他進了一間房,眼淚還是一個勁地往外流,也不敢抬頭看他。
楠見心下厭煩,擲了一杯酒到他面前,「喝了!」
小廝不敢多言,含淚吞下。
「再喝!」他又倒了一杯。
桌上的酒盞漸漸地空了,小廝一骨碌地翻倒在地,楠見踢了他一腳,將剩下的酒自斟自飲完,百無聊賴地和衣睡下。
天還未明時他就醒了,屋外一片靜寂,徹夜玩樂的人都已散去,他翻身起來,腳下絆到一樣東西,是那個睡得像死豬一樣的小廝。
楠見低頭看著他,唇邊突然閃過一抹惡意的笑。他順手便將地上的人衣物扯了下來,胡亂撕成幾片,隨後將那死豬般的身軀拋到床上。
小爺還算好心,懶得將你凍死!他哼了一聲,在薄薄晨光中步出伎館。都城的天空緩緩飄著細雪,天地一片熒白,他卻知道在這白雪下是怎樣的泥濘。
無所謂,反正到處都是泥濘,大家一起骯髒吧!反正沒有一個干淨的人……
他在白雪中獨行,漠然地想。
數年後,楠見以優異的成績自軍院畢業,世家子弟的職位直接由皇上派定,據說皇上看到這個在都城中已聲名狼藉的年青軍官的名字,眉頭一皺便將他發配到了昊國一個偏遠山區。
楠見接到軍令沒什麼反應就動身了,大家都說他是故作漠然,其實他心中閃現的仍是當年那句話︰無所謂,反正處處是泥濘,沒有一個干淨的人……
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竟會在昊國遇見了他所謂的「干淨的人」。
多年後,楠見浸在冰冷的海中望著那幾具被急流沖走的軀體,模糊地回想起那人的面容。
那時已是暗昊之戰的尾聲,楠見家的大公子吃了敗仗,向一直按兵不動的堂弟求援。楠見二話不說地應承,在臨近暗海的一個崖上,他動手了。
大公子沒想到一直避著他鋒芒的堂弟敢與他正面交鋒,他更沒想到他會舍了自身的靈力,去換取玄武撼地碎崖之能。
兩敗俱傷。
楠見不覺得可惜,很久以前他便知道母親的那段「罪孽」,其實是大公子趁著酒醉欲染指她,鬧將起來,一面是矢口否認的未來宗主,一面是只會嚶嚶哭泣的低賤小妾,傻瓜都知道該如何處置。
他知道,是因為四歲的他一直在場。
臨死之前想起的竟是那人干淨的臉,楠見仍是不知對他是恨是妒——同樣出于泥濘,憑什麼那人身上竟能保有他夢寐以求的潔淨?
所以曾有一度,他是當真想羞辱他的吧?看看那人受了恥辱之後,是否還能用那種安靜的眼神看他……
「咦,這兒竟倒著個人!」
意識全失之前,耳邊突地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吃力扯開眼,便望進一雙澄澈的眼楮。
一個漁女……
他被沖到了岸上了嗎?
不,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雙眼楮!
他竭盡全力緊緊攥住了那女子的手。
黑霧迎面撲來。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