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天府
曲醉雲提著一個酒瓶從酒窖中走出來,一名丫鬢笑咪咪地對她說︰「曲小姐,老爺剛回酒坊,正問起你呢。」
她一笑,「師父回來了?在書房嗎?」
「嗯!老爺說你若是回未了,就去書房見他。」
曲醉雲聞言,便快速地走向前堂。
這里是胡家,天府最大的酒商胡沖的宅子。他的後院有個巨大的酒窖,儲藏了胡沖釀造的精品好酒。而她在這里已住三個月,所有人都稱呼她一聲「曲小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胡沖的親戚呢,人人對她禮敬有加,誰曾想……她的前半生竟是那樣的含棍不清,孤獨淒楚的境遇?
當日離開雲疆之後,在路上,她便將自己的真實身世向胡沖全盤托出,她要當回女兒身,她不想對他有所隱瞞,即使冒著被他丟棄趕走的危險--畢竟她算是被方家驅逐出門的。
但是胡沖听完她的身世,起初先是訝異,繼而又問︰「方家就沒什麼人、什麼事讓你留戀的?你就這樣毅然決然地走了?不怕令堂泉下有知,為你惦念操心?」
她幽幽一笑,「我娘若知道我不願依附他人而括,甘心自立門戶,泉下有知,必會為我高興。」
胡沖低頭沉思。他走南闖北听說過的各種奇聞異事不少,像曲醉雲這樣女扮男裝十六年的,倒又是一件奇聞。
他生性豁這開朗,又膝下無子,當初第一眼看到曲醉雲時,不知怎地就很有好感,如今見她孤苦無依,舉目無親,不禁生出幾分憐惜,又難得她身世坎坷還如此自立堅強,更是不由得敬佩。便說道︰「好,你跟在我身邊,我視你如徒,你敬我為師,結果方家不再來找你麻煩,你便跟著我。但若方家上門尋親……」
「不會有人尋我的。」听完他的話,曲醉雲心中大受感動,當場彬地叩首,行拜師大禮。當初初見胡老板就心生好感,她果真沒有看錯人,那人卻低毀他別有心思,真是……
回到胡家,胡妻看到她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突然到訪,起先也是滿心不解,還當丈夫在外面另納了小妾,直到丈夫轉述了她的身世之後,胡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感慨道︰「真是個苦命的丫頭……」
自此,她雖稱呼胡沖夫婦為「師父」、「師娘」,但特胡氏夫妻卻有如父母般敬重,胡沖夫妻兩人也特她如女兒一般。
每日胡沖都會將一些與釀酒或酒器有關的古書拿來給她看,而她生性聰敏,學得也快,漸漸的可以分辨出不少的酒類品種。
一轉眼,三個月的時光竟然如水而逝,轉眼夏去秋來。
她從方家帶出來的衣服都是男裝,臨走時,因為沒有向老太太要錢,所以只是將母親多年攬下的那些休已銀子留在手邊,有個幾百兩,倒也夠置裝了。但胡沖視她如女,怎肯讓她自己出錢做衣服,胡家做的是大買賣,這點小錢豈有拿不出的?就趕著讓人做了幾身衣服給她。
全然換回女兒裝,攬鏡自顧,這才是她該有的青春顏色啊。年紀未到十八歲,心境卻已老去,十六歲的人生經歷了別人六十歲都未必能經歷過的種種彼瀾起伏。從今以後,該是真真正正地從頭括過了。
捧著那兩只酒瓶來到胡沖的書房門前,見門未關,她輕敲著門板,微笑說道︰「師父,您回來了。」
正在書架上找書的胡沖,听到她的聲音,回頭一笑,「雲兒啊,進來吧。丫鬢說你一早就跑到酒窖去了,那麼用功做什麼?」
「師父一個月前教我釀造的『周公百歲藥酒』,不是說了一個月期滿便釀成?今日剛好滿一個月了。」
胡沖挑起眉,「哦?難為你算得這麼情楚,那師父考考你,這酒是怎麼釀的?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曲醉雲將酒瓶放在桌上,侃侃說道︰「需取黃葛、獲神各六十克,潞黨纂、麥門冬、獲等、白術、棗皮、川有。龜板膠、阿膠、防風、廣皮、構祀子各三十克,當歸、熟地黃、生地黃各三十六克,桂心十八克,五昧子、羌括各二十四克,紅棗一斤,冰糖一斤半,高粱酒十五升,將前十九昧碾碎,置于容器之中,加白酒、大棗和冰糖,密封,浸抱三十日整,過濾去渣,便可服用。」
長長的一串藥材名,拉拉雜雜極容易背錯,但她口齒情晰,記憶無誤,沒說錯一個字,不由得讓胡沖更是高興地模了模下巴,又問︰「這藥酒是做什麼用的?」
「可抬五勞七傷、精神披倦、心悸氣短、喘促多汗、頭暈目眩、健忘寐差、筋骨疼痛、腰酸膠麻、脈虛無力等癥。老人常服,亦能烏須黑發。」
一臉滿意的他呵呵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胡夫人這時候端著一盤水呆進來,見丈夫這麼開心,便笑說道︰「你外出這幾日,雲兒天天在家中用功讀書,就是進京考功名的那些舉子都沒像她這般好學。你這徒弟真是找得對極了。」
但是曲醉雲卻很羞愧地說︰「從小到大我只學會了讀書,其他的什麼都不會。師娘做女紅時我在旁邊只能干看著,想插手都插不上。」
「現在學也不晚嘛。」胡夫人說,「也不見得要做得多好,有錢人家都是自己找裁縫制衣,哪有讓夫人小姐親自動手的?你只要會一些就好了,改天我教你。」
「那你這個師娘就要變成師父了。」胡沖哈哈大笑。
三個人笑成一團,胡沖又繼續說道︰「這一次咱們武王要給三子辦滿月宴,指定用我們胡家的酒,雲兒,你說說,要用什麼酒比較好?」
曲醉雲低頭想了想,「既然是武王辦宴席,那規模應當不小。男賓女賓都有,所呈的酒應當有不同的種類。師父讓人從國外帶來的那幾種葡萄酒極其罕見,不是說女子喝了有美容養顏之神效嗎?女客們或許可以讓她們嘗一嘗這種酒。而男賓們多想強身健體,補氣括血,百益長春酒很適合他們,名字也好听。」
胡沖听了也頻頻點頭,「你說的和我想的差不多。那葡萄酒剛剛釀制成功,數量也不多,女客的人少,送去一些就行了。王爺的客人多是武將,武將生性豪放,還是以喝烈酒為主,宴席上又難免大魚大肉添了油膩,就再給他們加上一味玉竹長寶前酒吧。」
天府自當年和北燕一戰後,漸漸轉為休養生息,不再和左右鄰國發生戰爭,天府的人也開始學會調養身體,益壽延年,所以對食物的要求比以前高了許多。近一、兩年,天府中喜歡喝藥酒的人尤其多了起來,富貴人家辦酒席,必上藥酒做為席中主酒。
頗有遠見的胡沖,早早就從海外購得許多藥酒方子,讓自家酒廠批量生產,果然大受歡迎。因此他便也成了各家辦酒宴時爭先邀請的貴賓。
天府武王沈慕凌,在天府是攝政王的身分,因為皇帝沈慎遠六年前突發腦疾,昏迷不醒,年幼的太子不能親政,沈慕凌是沈慎遠的弟弟,于是便暫為攝政。
沈慕凌在當攝政王前,在天府帝國已是風雲人物,當年就是他出兵滅了北燕,鄰國無人不懼其威,探恐他會乘勝追擊,做了秦始皇般的人物。可是自北燕被滅,皇帝沈慎遠病倒之後,他主政,一心只重國計民生,對兵戈倒沒了興趣,但也有人說,這和他後來娶的那位身世坎坷的王妃有關。
這位王妃的事,曲醉雲是在入了王府之後,才從那些前來道賀的貴婦人們的議論中得知的。
她簡直不大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故事,原以為她自己的身世就已是個傳奇了,可這位王妃的坎坷更遠勝于她--國家被滅,掄為亡國公主,以一已之身向天府皇帝求得百姓平安。天府皇帝出人意表地竟然封了她做天府皇後、後宮之主。這身分跳躍之大,可說是一會兒地下,一會兒天上。
然而這還不算結束,更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病倒後不久,沈慕凌竟然越過了聖意,作主將她的後位廢掉,反娶了她做王妃!
這……從公主到皇後到王妃,一女連嫁兩男,這位王妃該是怎樣的傾國傾城之色,才能使得兩位絕頂男子皆為她傾倒?
可是見到王妃陳燕冰本人時,她又更加意外了。陳燕冰並非她所想的那種絕代佳人,而且她的臉上竟還有一小塊胎記,便是民問俗稱的「鬼面」,這樣的鬼面女子,在昔通百姓眼中是不祥的象征,嫁人都難,更別說先嫁皇帝,再嫁王爺,簡直是驚天之聞,可是她竟然做到了?!
苞隨胡沖來的曲醉雲,其他人都不認識,所以只是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著,直到陳燕冰懶懶地問︰「這種紅色的酒是用葡萄釀的?味道真是不錯!怎麼以前沒有見過?」
她這才上前一步回答,「因為是用葡萄釀制的,所以只能等葡萄成熟、采摘完畢才能釀造,每年能做這種酒的季節有限。再加上葡萄必須從海外引進,限制又更大了。胡家酒坊只試種了一小片葡萄園,這還是頭一年釀造的,所以今年才能呈到王妃面前。」
陳燕冰好奇地打量著她,「哦,你就是胡老板的那個女徒弟?」
「是,民女叫曲醉雲。」
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我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天府本地人?」
「民女是雲疆人。」
「哦,雲疆,傳聞那里風景很美,可惜我也沒有去過。」陳燕冰生產完不久,氣血兩虧還沒有恢復過來,此時正半坐半躺在一張長榻上,身上穿得比較厚,還蓋了一層薄被。
其實她現在還不宜飲酒,但剛才看那紅紅的葡萄酒放在琉璃杯中著實好看,忍不住就吸了一口,遠遠的見沈慕凌瞪了她一眼,她吐吐舌頭,便將琉璃杯放下了。
「既然你原來是雲疆人,怎麼舍得跑到天府來學釀酒?」她對落落大方的曲醉雲很有好感,只覺得這個女孩子雖然年輕,但是眉宇問頗為沉穩,隱隱流露出與一般女子不同的英氣,忍不住就多問了幾句。
但是這問題卻戳中了曲醉雲的心事,她眉頭輕皺,淡淡說道︰「因為……家中出了些事情,民女的娘去世了,民女在雲疆也沒有其他親人,正巧胡老板願意收留民女,便跟著他到天府來了。」
「哦,咱們兩人差不多。」陳燕冰笑著安撫她,「我父皇和母後也都去世了,現在淪落到這里來,也是因王爺收留我,便留下了。」
這話若在幾年前說起,該是她心中的痛,可現在說來卻像是一個笑話,因此她可以說得雲淡風輕。
遠處的沈慕凌,耳尖地听到她在說他,就丟下一干男客走過來,將蓋在她身上的薄被又掖了掖,淡淡說道︰「這外面風寒,你要是不想應對就回屋休息吧。」
陳燕冰卻仰著臉笑,「這兒熱鬧,我在府里也憋好久了,正好趁著今日見見親朋好友,也算是為你篡權奪位拉攏一下人心。」
她這番話真真驚世駭俗,曲醉雲驚得不知該做何反應。
但沈幕凌卻神情淡然地說道︰「你又不是沒做過皇後,那麼盼著我當皇帝做什麼?」
陳燕冰一笑,卻對著曲醉雲做了個鬼臉,她年紀不大,雖然當了幾個孩子的母親,但到底還有少女之心,「把你嚇到了吧?你是外國人,所以不知道我們的內情也無妨。咱們這位王爺最是忠君愛國,這輩子也干不出篡權奪位的事情來。但是外頭老是有所猜溯,害得我有時候就想……他要是忍不住真的篡了,那些人是不是嘴巴就可以消停了?」
曲醉雲這才明白她的意思,想想剛才在院中听到的那些閑談碎語,的確有不少這方面的臆測,陳燕冰如此淡然處之,也算得上是聰明女子。
看他們夫妻兩人目光相對時,不僅有濃濃的情意,還有包容和關心,再想想他們彼此的身分--曾經兩國對峙,曾經國破家亡,如今能走到這一步,靠的是上天賜予的緣分,還是被此的堅定信念呢?
她忍不住想起一個人……那人,此刻不知在雲疆做些什麼?三個月來,不曾有那人的音信,這三個月她與方家也再無瓜葛。也許是因為師父知道她在方家所遭遇的一切,為了不讓她再記起傷心事,與方家的所有生意往來也從來沒和她提過。
以娘的性命為代價,換得了她的自由之身,如今的她,雖然有了新家,但依然有子然一身的感覺。
心是空的,縱然有陽光照進來,卻不覺得暖,起初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久了才明白……是因為沒有了依憑,再多的陽光也守不住。
懊說她不知足呢?還是該說這世上本就沒有事事如意的可能?而她既然當初堅定地選擇了走這條路,又豈能再說「後悔」?
當然,也沒有什麼可悔的,她只是有些不舍罷了……
今晚胡沖一直都很高興,沈慕凌對于他今晚提供的酒贊賞有加,陳燕冰對曲醉雲也很有好感,還相約改日再去府中敘話。
能攀上武王,這對于商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假若曲醉雲又因此成了陳燕冰的手帕之交,那更是可能為胡家以後的生意提供很多方便,所以胡沖對曲醉雲也很是感謝。
「雲兒啊,難得王妃這麼看得起你,人家下次若有邀約,你可千萬不要推拒。王妃雖然看上去一膽和善,但她是異國人,和這里的王公貴族夫人小姐總是不大親近,能被她看上的人著實沒有幾個。或許因為你們倆的身世有幾分相似,所以她才對你另眼相看。有王妃這個朋友的話,你日後在天府一定會事事順心的。」
曲醉雲看著胡沖紅撲撲的笑臉,心中一笑。師父雖然平日看上去是個極為豁達的人,但是和武王這樣的人物攀上關系之後,也未能免俗的得意一番。她雖然並不在乎是否能和王妃變成知交,但是胡家有思于她,她是知思圖報的人,怎麼可能不用心?
回到胡府,下了馬車,門口的家丁笑味味地迎上來,「老爺今天看上去心情真好,一定是咱家的酒在王爺那里大受好評了!」
胡沖笑道︰「好個嘴甜的奴才,讓你說中了,賞你個酒錢。」說著扔給那家丁一錠銀子,足有二兩。
那家丁樂得眉開眼笑的,連聲說道︰「多謝老爺賞賜!哦,對了,老爺,今晚有貴客來訪,在府中等您多時了,一直是夫人陪著說話呢。」
「貴客?什麼人?」胡沖一邊邁步進門,一邊疑惑地問。
「說是姓方,從雲疆來的……」
家丁的話讓曲醉雲的腳步驟然凝瀟。姓方?雲疆來的?
胡沖回頭看了她一眼,「雲兒,你若是不想見,就先回房休息吧。」
「是,師父。」她低下頭,匆匆鉛著旁邊的小路跑回後院她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