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並沒有回答她最關心的問題,她又問了一遍︰「你去哪了?」
他沒有再次沉默,「我爸送我去了美國,今年二月初我才回來。」
京顏急急開口︰「你才回來幾個月,怎麼又會和人打架?你爸爸送你到美國是不是去讀書?到二月初才兩年多,怎麼就回來了?」
「太短了是吧,我應該永遠不要回來。」林淮希的聲音里有淡淡的諷刺,但更多的,卻是淡漠。
京顏捂住嘴,「不是!我……」
林淮希笑了一下,扯動了臉上的傷口,有些疼,他沒有再繼續剛才的話題,反而說︰「你還記得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嗎?」
微微怔住,不等她開口,林淮希又說︰「再見。我……問你,再見是什麼意思?」
京顏一字一字地說︰「再見的意思是,再次相見。」
「……是嗎?」林淮希猛然覺得頭頂的燈光很刺眼,他抬起手遮在眼楮上,世界黑暗下來,什麼都看不到,他又笑了,京顏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說︰「我一直以為,再見的意思,是不再相見。」
用力地呼出一口氣,京顏苦笑,「所以你才說什麼也不肯聯系我,也不讓我找到你。」
「聯系又能怎麼樣?」反正已經抗拒得那麼徹底。
「知道你考上大學了又能怎麼樣?」反正你是按照你喜歡的軌跡行走。
「我現在每天打架。」反正死死活活都與你沒有關系。
「以後也不會上學,沒有好的生活環境,沒有正當的朋友。」反正你不在意,我就這樣生活。
「你知道這些有什麼用?」反正今天以後不會再見。
「你給我包扎有什麼用?」反正明天還是會受傷流血。
反正,你會走,過你喜歡的生活,不會在我身邊,不會……不會一直在我身邊。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听到了門外女孩子低低哀哀的哭聲。哭聲不大,可是他能想象到她流著眼淚難過的樣子,哭聲斷斷續續,低得仿佛能消失在空氣里,可是這樣的哭聲卻像只尖利的小爪子,惡狠狠地撕扯著他。林淮希攥緊手,用力閉上眼楮。
「林淮希,你這個混蛋……」京顏哽咽著。
林淮希抬手關掉衛生間的燈,眼前陡然一片漆黑,稍稍過了一會兒,適應了黑暗的眼楮才能透過狹小的窗子隱約看到外面的點點燈火,他嘆了口氣,聲音下意識地輕軟下來︰「也許是吧。但我說得沒錯,你知道了,看到我了,又能怎麼樣,沒有分別。」
「有分別,我……」京顏輕顫著說,忽然響亮的音樂聲破空傳來,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抹抹臉上的淚,快步走到桌邊拿起手機。
「喂。」哽咽隱去,她的聲音仍然清淡溫柔。
「顏顏,到家了嗎?」爽朗的男聲在喧鬧中傳來,電話那邊熱鬧非凡。
「董夏?」京顏吃了一驚,來電顯示並不是董夏的手機號碼,但聲音準確無誤,「早就到家了,有點累,正打算休息。」
董夏笑了,「我手機沒電了,這是借別人的。你到家我就放心了,下次還是我送你吧,晚上一個人走太危險了。」
京顏含糊地嗯了一聲,「沒關系,不用送我。」
電話那邊的人似乎走到了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聲音更加清晰地傳來︰「顏顏,你別總是拒絕我。」
京顏不語。董夏是她大學的同班同學,又是學生會的會長,天生一副白馬王子的模樣,性格也是眾人皆知的溫和爽快,不知道有多少男男女女明戀暗戀他,他卻偏偏喜歡上了她。除了成績出挑些,京顏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魅力能吸引他追她兩年還不肯放手。
「董夏,我不是早就和你說了……」他待她極好,她不情願,他也從來不會勉強,京顏心里一點也不願意傷害到他。
他又笑了,「我知道我知道,但總要再試試嘛。這幾年你不接受我,也沒接受別人,證明我還是有希望,何況和其他人比,還是我更好一點。」他又自我感覺良好起來,笑了幾聲,又說︰「顏顏,我不給你壓力,你也不要逼我放棄。除非……」
他的笑聲感染了京顏,她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笑起來,「除非什麼?」
黑暗中的林淮希靜靜地望著窗子,嘴角有絲若有若無的笑。門外她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字字都像細小的刺。丫頭……你看,我說得沒錯,知道了,看到我了,又能怎麼樣。你有你遵守的軌跡,會有良好的環境,安穩的生活,正當的朋友,也有對你好喜歡你的男生。我雖然在這里,但我什麼都不是。走出這扇門,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依然要去打架,依然頭破血流,你為我包扎一次,可往後的日子里,我們依然毫無關聯。
他低下頭,整個人都酸痛起來,頭頂,手臂,腰背,雙腿,連帶著胸口,都酸痛得不能忍受。他扶著門緩慢地站起身。門外她的聲音逐漸輕快。
「除非哪天你真的有男朋友了,我才會考慮放棄。」
「唔……」京顏應著,忽然听到門響,她轉頭一看,林淮希走出來,兩人的目光在客廳不甚明亮的燈光里相撞。
心頭猛然劇烈地抽痛,他的目光極淡,京顏卻仿佛看到了什麼讓她極害怕的東西。
「顏顏?」董夏喊她,他听到了門響,「佩珊回來了?她今天怎麼這麼早?」
林淮希已經走到門口,他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淡淡笑了一下,笑容很輕,沒有記憶里的任何囂張邪惡痞氣,沒有任何惡作劇的成分。卻是京顏見過的,最動人的笑容。他不是以前的林淮希了,他學會了這麼好看的微笑。
京顏的眼淚剎那奪眶而出。
「顏顏,你怎麼了?」董夏感覺到不對勁。
京顏扔掉手機,飛快地跑到門口。只有幾步的距離,可偏偏趕不上他的腳步。她伸手去抓時,林淮希已經走到門外,她想要追出去,他已經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黑暗里。咚咚咚的腳步聲,像初見時那樣遠去。
她發瘋一樣跑出去,剛跌跌撞撞走完六七節台階就摔下去,好在已經到了盡頭,她跌坐在漆黑的樓道里,想要大聲喊他的名字,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眼淚已經流了滿臉。
你去哪里,你去哪里,你去哪里?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為什麼又要逃走?我一個人坐在這里會害怕,你去哪里?
京顏用力咬住手指,強迫自己不哭出聲音。
又像那個時候一樣消失,什麼都還沒問,什麼都還沒說。她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找他,茫茫人海,他奮力掙月兌,她根本拉不住他的手。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她想問,你沒有好的生活環境,沒有正當的朋友,那麼,有沒有對你好的女孩?
如果沒有的話,我還在這里。
沒來得及問出口的話像塊堅硬的石頭一樣哽在喉間,又重重落回去,砸得痛苦難忍。心里一遍遍重復著這句話,樓道里空空蕩蕩,只有自家的門縫里逸泄出昏黃的光。
沒有人回答。
他沒有回答。
棒了兩天去學校上課時,董夏坐在她旁邊說什麼也不肯走。
董夏目不轉楮地看著她,「顏顏,我不問你那天出了什麼事,我只要求你做我女朋友。」
「什麼?」京顏啼笑皆非地說,「你怎麼又舊話重提,我都說了多少遍了。再說,你不是也答應了不強迫我。」
董夏鄭重其事地搖頭,「至少讓我在你身邊保護你。」
「我不需要保護。」京顏攤攤手。
「這次不一樣!」董夏不輕不重地拍了下桌面,想引起她的更多注意,「我感覺到危險臨近,我必須在你身邊。」
京顏終于把目光轉向他,「我能有什麼危險?」
不是你危險,是我危險!董夏雙手環胸,低聲說︰「我感覺到——有其他男人會出現,我的危機感已經全面爆發了。」
京顏一怔,慢慢低下頭,眼楮盯著手里的書頁不再說話。居然連董夏都感覺到了,那個家伙為什麼一點感覺都沒有,他說沒有分別,怎麼可能沒有!他不是一廂情願,她也喜歡他啊!只是那個時候高考在即,她背著對父母的感恩,有些事情必須要做到。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在那個時候說出什麼。
除了再見。
她盯著手里翻開的雜志,是篇愛情小說,里面的女孩分別時說了句再見,剛一轉身,男孩就跳到她面前大笑說,你看,再次相見啦。京顏微笑,又有點想哭,如果現實也是這樣該有多好。
她不願見他打架,不是嫌他混亂復雜,是擔心他會受傷流血,一個人痛。
她不在意他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里。不在意他有沒有正當的朋友。不在意他會不會繼續念書。其實什麼都不在意,只是擔心當年背著她走完那麼遠路程的人是不是還願意對她說︰「是愛情麼?想要的話,我給你。」
想要。
只是這麼久過去,你還願給嗎?
離開學校回家時,又是晚上八點多,她仍舊一個人走在熟悉的路上,街上行人很多,街角有幾家燒烤攤位,肉串發出「滋啦滋啦」的響聲,有人把啤酒在桌邊一磕,瓶蓋就滾落在地,啤酒冒著泡倒進大玻璃杯里,幾個人歡聲笑語一飲而盡。一路上都是熱鬧的,可她就是覺得有人在後面跟著她。
壯著膽子猛地回頭,身後來往行人,沒有誰特殊。
這種奇怪的感覺一直持續到樓門口,她剛習慣性地想掏出手電,赫然發現樓里每戶門前的小燈都亮起來,仿佛有人統一修理過。
從此每天,她晚上回來總覺得有人在暗中跟著,難道是那天目睹打架被另一邊的人盯上了?心里越來越怕,也就沒有再拒絕董夏送她。
路燈通明的街上,董夏笑得停不住,「顏顏,太好了,你是不是決定接受我了?」
正在想著什麼的京顏回過神來,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什麼?」
董夏苦了臉,「顏顏……」
「啊……」京顏有點歉意,她停住腳步,輕聲但堅定地說︰「對不起,董夏,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不去看董夏的表情,京顏低下頭看著地面,「他前幾天回來了,我……很喜歡他。」
「……我知道了。」董夏開口,聲音猛然低啞起來,「以後……我會努力控制自己。」
京顏抿抿嘴,仍然不看他,「我快到了,你回去吧,今天說這些很對不起,但是你也知道,必須要說。」
董夏抬頭看看夜空,深深吸了口氣,拉住她的手腕繼續向前走,故作輕松地笑著說︰「總要走完最後一段,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他側開頭,眨眨眼楮,沒骨氣地發現自己眼眶有點酸疼。
京顏低著頭隨他走著,腦子里卻反反復復全是林淮希的影子。前面不知道誰家的小孩子互相追著跑,突然朝這邊的方向跑過來,男孩子雖然小小的,但力氣很大,撞在毫無防備的京顏身上,她嚇得叫了一聲,幸虧有身邊的董夏接住,否則肯定摔在地上了。
他的懷抱清爽寬闊,京顏迅速站起來,臉色蒼白。
董夏搖搖頭,苦笑著說不用介意,陪著她繼續往回走。
漸行漸遠。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才有個人慢慢地靠著牆壁站直身子,眼楮定定地看著他們走遠的方向。
他忽然側過臉,眼里波光流動,卻黯淡至極。
終于,他拍拍手,轉身邁開僵直的雙腿走了幾步,越走越快,他朝著與京顏相反的方向大步奔跑起來。
從此再也不需要了,她身邊已經有人陪伴保護。
像個傻瓜一樣跟在她身後,是因為她的身邊沒有位置。
現在不需要了。
丫頭。再見。這一句再見的意思,的的確確是不再相見。
他在溫熱的夜風里飛快地奔跑,胸腔里一陣疼過一陣,雙手攥緊,指甲都快嵌進肉里,咬住嘴唇,已經快流出血來。可這種疼依然沒有被分散。
是誰說過的,如此感覺,切膚之痛,深至骨髓。
他意外地愛上這個叫京顏的傻丫頭。她對他凶,對他笑,對他關懷,對他講身世,叮囑他怎樣生活,自以為是地告訴他什麼才是好的。他居然愛上了她。
她或許明白,或許不明白。
都不重要了。
人潮熙熙攘攘。
他在夜風里奔跑,像一只矯健的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