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只是這三個字,從嘴里一字一字念出來,也能感覺到平和安樂。
早操過後,天空開始飄起淡淡的雪,下了很久,地面才覆上薄薄的一層,隱約還能看得出天地本來的顏色。
天灰雪白,但整個世界是繽紛明亮的。借著陰天,校園里五顏六色的小燈老早就亮起來,一閃一閃,還看不太真切。課間學校廣播也難得一見地響起來,播放的是歡快喜慶的歌曲,讓忙碌的學生們愉快地跟唱著。
美麗的節日,仿佛連高考兩個字也變遠了。
教室里難得一片歡聲笑語,京顏卻趴在課桌上,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手里的鋼筆。身後有女孩子脆生生的聲音喊她︰「京顏,你不舒服嗎?」
京顏抬起頭笑一笑,「沒有,我很好。」
「那就別一個人趴著了,好不容易過節,咱們一起聊聊天吧。」
京顏歉意地擺擺手,「不了,我有點困,想再睡一會兒,你們聊吧。」
耳邊嘈雜人聲仿佛很近,又仿佛極遠,京顏把臉埋進手臂里,心里悶得幾乎喘不過氣。她抬腳踢了下前面的椅子,很輕,明顯沒有人坐,她暗自咬咬牙,又把林淮希狠狠罵了一遍。
整整三天了,那家伙還沒出現!
真是見鬼了,她干嗎要這麼關心他!她向來都是只關心學習成績,哪會有什麼閑情逸致關注身邊無關緊要的人,他沒有什麼好,對她也沒有多麼友善,一副痞子流氓的模樣,大家都恨不得避他遠遠的,她怎麼偏要這麼心神不安?
「京顏,有人找!「門口有人高高喊了一聲。
京顏直起身,看不清外面究竟是誰,趕緊站起來走出教室。
教室門外居然畏畏縮縮地站著三個鼻青臉腫的男生,一個比一個狼狽,京顏一個都不認識。
「你們……找我?」京顏疑惑地指指自己。
三個男生點點頭,互相看了看,面色都有些為難,互相推搡了幾下,終于其中高個子的那個往前走了一步,撓著頭說︰「我們今天來和你道歉的。」
京顏更奇怪了,「道歉?我不認識你們啊。」
斑個男生吸了口氣,皺著臉說︰「不好意思啊,本來早就該來的,可是我們三個今天剛出院。那個……對不起,我們不該在背後隨便議論你,說你壞話。你是學校最好的學生,我們都應該學習,以後再也不敢隨便亂說了。」
後面微胖的男生接著說︰「你別生氣,我們再也不敢了。」
另外一個眼楮圓圓的也說︰「是啊是啊,老大已經教訓過我們了,再也不敢隨便議論別人了。」
這都是什麼啊?根本不認識的三個人突然冒出來和她道歉,人人一臉狼狽不堪的傷,居然還說什麼今天剛出院。等等,他剛才說——老大?!
京顏何等聰明,她猛然捂住嘴,但驚呼仍然從指縫間溢出︰「林淮希?!」
眼看著三個男生因為這個名字全都瑟縮了體,京顏頓時覺得頭昏腦漲,差點坐在地上。
她親耳听見的,校長說他毆打本校學生,氣得要把他開除!難道——居然是因為她?!這個玩笑開得也太大了吧!
京顏喘了口氣,瞪住最前面的高個子,有氣無力地問︰「到底怎麼回事?」
男生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得恐懼又委屈。三天前,他和兩個好朋友在放學路上無意中討論起學校最優的學生京顏。開始說得還算平常,後來或許是因為嫉妒,口氣逐漸不屑惡劣起來,說京顏是個被人拋棄的孤兒,從小沒人要,根本就該活活餓死,居然還活到現在和他們搶保送的名額。原來他們三個中有一個人是年級前五名,是保送的競爭者。順口而出的話沒想到竟然被林大少爺听見,他平常雖然可怕,但總算沒真的傷害過誰,可這次竟然像吃了火藥,二話不說就把他們三個堵到胡同里惡狠狠收拾了一頓,不但打得頭破血流,還強迫他們必須來和京顏道歉。三個男生不敢對人說,自己去了醫院。可是學校附近來往師生眾多,好幾個人都親眼看見,不知道是誰報告了學校,校長大發雷霆,要把林淮希開除。
斑個子男生低著頭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說你不好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京顏雙手捂著頭,心里不知道什麼滋味,悶聲問︰「他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呀!」男生搖搖頭,想了想又說,「不過听說學校停了他的課,他現在應該在家里吧。」
微胖的男生向前湊了湊,小聲說︰「我知道他家在哪,他一個人住在江連路的華容城。」
京顏渾渾噩噩地回到教室,腦子里嗡嗡亂響。她盯著前面空著的座位,慢慢捏緊雙手。怎麼……怎麼會變成這樣?
京顏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直到打了上課鈴,她才像被猛然驚醒了一樣,手忙腳亂地翻出錢包,沖出教室。
陸庭凱嚇了一跳,連忙壓低聲音喊她︰「京顏你去哪!馬上要考化學了!」
京顏連頭也沒回,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門口。
華容城是這座城市著名的貴族住宅區。
這片樓宇兩年前落成,部分是電梯樓部分是獨立精致的小別墅,居住的大多是大大小小的成功人士們,也有很多年輕多金的白領。按照那個男生說的地址,林淮希居住的是華容城三幢十九層1902號。
京顏穿著校服,手里只拿了個錢包,下了公交車站在恢弘的社區大門前猶豫了一陣,才邁開步往里面走。
沒走幾步就被門口的小保安攔了下來,上下看了她幾眼,問她︰「你不是住在這兒的吧,找誰?」
京顏沒想到會被攔住,稍稍嚇了一跳,連忙說︰「我找三幢十九層1902號的林淮希,我是他同學。」
保安放下攔她的手臂,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審視著說︰「哦,沒錯,那戶住的是叫林淮希,你進去吧。」
京顏捏緊手里的錢包,仿佛不捏緊了,就會更加局促不安。她飛快地點了點頭,沿著保安抬手指的方向大步跑了過去。眼前是一幢高高的住宅樓,色彩搭配恬淡而高貴,各戶大片的落地窗映著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楮。
乘電梯一路到達十九樓,正對著電梯口的就是1902,京顏有點緊張,咬著嘴唇慢慢走到門口,輕輕按下門鈴。一下,沒有人開門,繼續按,三下四下,還是沒有人。京顏抬著手,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四下看看,腳下的地板光亮得像鏡子一樣,她一個人站著,幾乎能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倒影,她攥著手,越發的忐忑不安。
下午三點十分。
現在正在考化學呢,是一場重要的模擬考試,她居然就這樣跑出來了。這是以前,她從來不曾想過更不曾做過的。她居然逃課了。她不會像男生一樣翻牆,只好硬著頭皮在空白的假條上模仿老師的筆跡簽上字。
冰冷的大門這個時候竟然被人打開了,京顏一時愣住,看著大門緩緩開啟,門口懶洋洋站著那個無比熟悉的家伙,大冬天的,他只穿了件純白的棉背心,下面一條花花綠綠的睡褲,揉著睡意朦朧的眼楮。
林淮希顯然也愣了愣,半晌,才問了一句︰「平安夜學校放假?」
京顏頓時火冒三丈。
林淮希揉了揉毛茸茸的腦袋,側開身子說︰「進來吧。」
屋子里裝飾簡潔,但看得出每個地方都精心修飾過,只是一個客廳,就已經快有教室那麼大了。京顏站在門口,有些無措地攥了攥手。
林淮希彎下腰在鞋櫃里翻了翻,找出一雙男式拖鞋放在京顏腳邊,就自顧自地去餐廳里開冰箱拿啤酒,拿出兩瓶,想了想又放回去一個,換了一瓶百事可樂。
「林淮希!」京顏迅速想起正事來,「你說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哦?」林淮希慢悠悠地走到沙發邊坐下,「那幾個白痴去找你道歉了?這就好,省得我再動手。」
京顏氣得咬牙,想沖過去揍他一拳,猶豫了一下,實在不敢下腳去踩精致鮮艷的地毯,氣呼呼地月兌掉鞋,幾步走過去想揪起林淮希的衣領,可是還沒等伸手又發現他只穿著背心,心里更氣,鼓著腮幫說不出話。
林淮希隨意地擺擺手,「你不用感謝我。」
「去死!你知不知道校長氣得要把你開除!你是神經病嗎?閑得沒事做你大可以趴在桌子上睡死!我不需要你假好心!他們想說就讓他們去說好了!從小到大我都听膩了!不用你大少爺操心!」
林淮希慢慢抬起頭來,一雙狹長的眼楮靜靜看著她,不著痕跡地捏了下手里的啤酒,淡淡地問︰「還有人這樣說過?是誰,叫什麼,告訴我。」
她沒有見過這樣的林淮希,這一瞬間,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竟然是認真的。京顏瞪大眼楮,「你什麼意思?」
林淮希微微一笑,「去打架啊。」
「你!」京顏又急又氣,真想把可樂打開全倒在他頭上讓他清醒清醒。
林淮希像把她看透了,伸出一根手指頭搖了搖,說︰「你別沖動哦,這個沙發一萬多,地毯恐怕是沙發的幾倍,弄髒弄壞了你可賠不起。」他抬頭看看京顏,慢慢垂下眼睫,輕笑著說︰「不僅你賠不起,連我也賠不起呢,這里的東西,全部都是我老爸的。」
京顏下意識地松開已經出汗的手。他要說什麼?
林淮希又抬起頭來,京顏微微一呆,她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輕柔的笑臉。
他眨眨眼,說︰「不過我這件背心你可以隨便來,它只值十塊錢。是我自己賺來的錢在批發市場買的。來吧。」他說著,敞開胸膛靠在沙發上,笑嘻嘻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京顏搖搖頭,聲音略有些無力,「校長說要把你退學,你都不在意嗎?」
「丫頭,」他雙手環胸,向前傾了傾身子,「你還真是傻瓜,我老爸是絕對不會讓我退學的,好不容易我能安安穩穩呆在這里,他很快就會把那個可笑的校長解決掉。」
京顏嚇了一跳,「解……解決?難道……你爸爸要……打……」她看著他笑意更深,咽了咽口水改口︰「該不會……要殺……校長他……」
「哈哈哈哈,」林淮希捧月復大笑,「你以為混黑幫的就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這都什麼年代了,不是大上海。錢嘛,錢很快就能解決這點麻煩。」他止住笑,目光深沉下來,拿起冰涼的啤酒喝了一口,唇角浮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不過你居然逃課跑過來,我很意外。」
京顏皺起眉,「我……我不想欠你的……快高考了,你也要考大學啊。萬一退學了怎麼辦……」
林淮希說︰「我只是看他們不順眼,跟你沒有關系,你就不用自作多情了。」
京顏的臉頓時漲紅,緊跟著一雙眼也微微泛起水光,她用力咬住嘴唇,真想一腳踢上去,可是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自作多情?她害怕是自己的原因耽誤了他,不管不顧地逃課跑出來找他勸他,原來只是自作多情?或者說多管閑事?京顏使勁揉揉眼楮,轉身就往門口走過去。
「哎——」林淮希站起來扣住她肩膀,語氣有點尷尬,「算了算了,我是听見有人說你難听的,生氣了才打人的。不是你自作多情,好了吧。」他咳了一聲,繼續說︰「反正你也已經逃課了,不用著急回去。你再坐一會兒,我給你樣禮物,省得你這麼遠白跑過來。」
誰要他什麼該死的禮物!心里這樣想著,可還是忍不住轉回身來瞪著他。
林淮希推著她到沙發上坐下,正好面對著落地窗,外面天空淡灰,細細的雪一串串落下,高處風景獨好,向遠一望,整座城市幾乎收入眼底。京顏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看著窗外細雪,舌忝了下干澀的嘴唇,眼里略略迷茫。
身後那男生低聲開口︰「其實我就算真的被退學也無所謂……你已經確定保送了吧?要是你以後不用去上課,那我也不會去了。」
心里有一處隱秘的地方轟然坍塌,京顏緊緊抿住嘴唇,等了很久,他都沒有再說話,就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身後。京顏張了張嘴,嗓子干啞得發疼,幾乎不能出聲,她捂住嘴咳了咳,輕聲說︰「沒有確定,還沒有報上去,正在考察。可是……」她忽然笑了笑,覺得眼楮有點酸,「我今天模仿老師的簽名逃課跑出來,肯定會被發現,估計……保送不成了吧。」她笑了幾聲,緩緩伏子,把頭埋進雙臂里。
林淮希驚跳著一步踏到她面前捏住她的肩膀,「你說什麼?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明知道還跑出來!有病啊!」他捏著京顏肩膀使勁一提,強迫她抬起頭來。他本來以為她在哭,可是並沒有,京顏只是迷茫地看著他。
「你……」林淮希放低聲音,「你沒哭。」
「當然沒有。」京顏笑得極難看,「我做事以前有打算的,明知道了還哭什麼。」
林淮希皺緊眉頭,不解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為什麼……這麼好的機會,連白痴都不會放棄。你不是全校第一嗎?傻了?!」
「就因為是第一啊,我更努力一點,可以自己考上。」京顏神情淡淡的,「可是我不能欠你的。你是因為我才和人打架的。」
林淮希愣愣地看了她一陣,低下頭,無力地坐在地毯上。接著他向後一仰,躺倒在沙發旁邊。
「你怎麼……」林淮希挫敗地抬手覆上眼楮,「你怎麼是這樣的笨蛋?」
京顏縮了體,「遠足的時候你背我回來我都還沒有說謝謝,你突然又這樣做。其實我都習慣了,從小到大有好多好多人那樣說我,還有人說得更難听,沒人幫過我,我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本來就是那樣啊。而且……」她看了看林淮希,「以前從來都沒有人背過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謝你?」
林淮希側過身體,背對著京顏,他沉默了好半天,才悶悶地說︰「早知道你是這麼蠢的家伙,我才不會打這場架!你覺得什麼都是要等價還回去的嗎?」
京顏想要點頭,可是發現他背對著她,根本看不見,只好說︰「不屬于我的,別人給了我,我得還回去。」
林淮希猛然坐起來,眼楮灼灼地盯著她,「那你覺得,什麼才是屬于你的?」
「我……」京顏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根本回答不出來,什麼是屬于她的?好像什麼都不是。爸爸媽媽不是,溫暖明亮的家不是,這份讓人羨慕的好成績甚至也不是,只要她輕輕放手,很快會有人取代她成為第一名。什麼才是理所當然擁有的呢?不用拼命地追趕也不會溜走的,不會瑟縮的,不會感到歉疚的,究竟是什麼?
林淮希站起來,高挑瘦削的身形擋在她面前,他注視著她攥在一起的細白的手,一字一字說︰「是愛情嗎?想要的話,我給你。」
如果一句話也可以成為炸彈,那麼這一句肯定是超級強力的那一顆。林淮希凝視著女孩的眼楮,短短幾秒鐘,他在里面都看到了什麼?震驚、恐懼、躲閃、疑惑,或許……或許還有一點點羞澀。她的臉越來越蒼白,看她這副樣子,恐怕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吧。
林淮希搖頭扯了扯唇角,並肩坐在她旁邊,抬手揉揉她的頭發,輕聲說︰「我隨口說的,你別當真。」他說完,眉跟著緊緊皺起來,好長時間都無法重新舒展。沒有錯吧,這個時候只能這樣收場,總比把她嚇得躲開要好太多。
「嗯……」京顏的聲音輕不可聞。
林淮希嘆了口氣,「其他的我不管,但是從現在開始,我給你的任何東西都不需要你還,听到沒有?你要是不听,我就每天打架,直到頭破血流死了為止。」他無賴本色盡顯,這幾句說得理直氣壯,完全不覺得不妥。他側頭看了看女孩快要縮成一團的身體,眨眨眼,盡量溫柔地說︰「別縮著了,這兒沒別人,我的肩膀借你靠靠。」
說得雲淡風輕,呼吸卻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京顏看了他一眼,天已經有點黑了,屋子里沒開燈,好在窗子寬闊,她還能看清楚他的側臉,只覺得挺拔毅然,心里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情緒叫囂著想要從雙眼發泄出來,她咬住下唇,低了低頭,慢慢靠向身旁那個此刻對她來說高大至極的身體。
咚咚咚咚,不知道是誰的心跳。
天色漸暗,很快黑得徹底。淹沒在黑暗中的臉龐,帶著不為人知的溫柔和信任。
京顏啞啞地開口︰「禮物呢?」
暗中那人低聲笑笑,「你看著窗外,馬上就來了。」
「轟」的一聲,天際煙花盛開。
千萬朵煙花同時飛上天空,在他們的眼前粲然炸開,化成絢爛繽紛的雨。
璀璨的美景驚呆了雙眼腫脹的女孩,她像個小傻瓜一樣呆呆望著窗外,忽然听見有人輕聲說了一句︰「丫頭,聖誕快樂。」
這一夜盛開的煙花,竟是過去十八年的記憶里,最光華燦爛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