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驚一場!
試燈定了定神,邁入大雄寶殿,抬眼便看到正前方香案上供奉的一尊佛像。這一看,姑娘家臉上竟浮現片片可疑的紅暈,居然指著泥塑的佛像,啐了一口︰「不正經!」
難怪這座寺廟香火不旺,不知是哪個腦袋暈菜的泥匠,不規規矩矩地塑些觀音、如來、彌勒佛像,偏偏搗騰出這尊離經叛道的歡喜佛來,披一身色彩花哨的袈裟,眯著眼狎昵地笑,坐姿也全然不正經!
梵剎內供奉的居然是一尊歡喜佛,殿內氣氛有些微妙,試燈偷偷瞄了瞄身畔之人,果不其然,獨孤吹夢玉頰已然暈紅,雖不去看她,神色也不太自然。
「這地兒還是讓給你們小兩口吧!」小伙子這會兒倒是知情識趣,模著鼻子走開,繞到偏殿去。
「夢……」凝眸于身畔人兒,試燈悠悠嘆息,「你我初次相見,便也是在廟中!」
當日恰逢雨天,涉身江湖的兒女,走馬山林,也只能去尋破廟避雨,于是,二人不期然在廟中相遇,相互攀談時,均心生好感,進而結伴游歷江湖。由初時的惺惺相惜,到日久生情,如此發展下去,當真是不妙的,于是,他獨自離開,回家早早完婚,只為斷了這份不該滋生的情愫。她卻痴心不改,尋到他家門口,直至見到妃衣姐姐,才明明白白地看清了一件事——他那看似弱柳扶風的妻,實則是個心性剛烈的女子,是容不得他身邊還有另一個女子的!
「夢,為一個死去的人而活,會很累很累的。」愛憐于他,她卻只能苦嘆,「妃衣姐姐已死,活著的人又何苦困在往事之中?」人生苦短,他真想孤老終生?
沉默片刻,獨孤吹夢口出驚人之語︰「妃衣沒有死!」他能感覺到,她的魂還纏著他!
「不!是你自己沒有放過自己!」她不明白,體弱多病的妃衣,原本就是薄命之人,他又為何如此想不開?
傻子也能看得出她目光中的期待,他卻避開與她眼神的交集,霍地轉身往殿外走,衣袖卻被她輕輕牽住了。
她仍端著一臉溫婉的笑容,牽住他的衣袖不放,「如此良宵,夫君怎可讓妻獨守空房?」旁人誤以為她與他是「小兩口」,她也索性借題發揮。
「試燈!」雙頰微紅,瞅著她身上的紅嫁衣,他越發的不自在,「為何不換了這身衣飾,路上也方便些。」
「換不得!」這件紅嫁衣可有些來頭,他或許不知,她也不加解釋,笑容里卻越發寂寞,牽著他的衣袖,怎樣也不舍得松開,「你若要獨自守在門外,留下我與這尊歡喜佛相伴一宿,我可不依!」
「一尊泥人,你若瞧著不舒服,我砸了它便是!」他還是在乎她的感受,總是下意識地呵護著她。
她凝眸看著他,心中漣漪層層,輕輕道一句︰「無須為我砸那泥人,只要……今夜你與我相伴,我便能安然入夢。」
「試燈……」一聲輕嘆,他如何抗拒得了她綿綿如網的眼波、情深意切的祈求?
猛地伸手將她抱起,踱至香案一側,垂落幔帳遮擋了佛像,鋪下草席讓她躺下,而後,他就坐在她身邊,輕聲道︰「睡吧。」
發乎情,止于禮,這樣的他,委實讓她又愛又恨!
棒了三年之久,今夜,二人難得這般親密地相伴在一起,獨孤吹夢心頭惴惴,強自克制,面色淡然如水,試燈卻分明瞧見他清亮的眼神已有些朦朧,她心中一只小鹿便也上下亂躥,閉了眼,睫毛顫動,一時半刻竟無法入眠。
一縷青煙從佛像背後飄出,淡淡香氣在擴散,原本閉目假寐的她,此時真個睡去了,陷入黑甜。
[來尋些開心吧!]
睡夢里,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在她耳邊發笑,擾人清夢,睜開眼時,天色即將破曉,燭台上的兩排紅燭不知幾時已被晚風吹滅,獨孤吹夢靠著牆,睡得沉沉。淡淡的月光透過窗格子,照在他臉上,緊蹙的眉心,結了讓人心痛的憂郁疲倦,誘著她的手,輕輕地撫上去,一點一點,撫平他眉心褶皺。
習習晚風吹來,風中隱約捎帶著縷縷笑聲,試燈側耳聆听,斷斷續續的人語自偏殿傳來——廟里何時來了不速之客?心生疑竇,她獨自起身,繞向偏殿。
站在偏殿一扇小窗外,她小心地往里窺探,光線昏暗的殿內晃動著兩個模糊的人影,像是一男一女,女子牽著男子衣袖,笑語如珠︰「如此良宵,如此美酒,容妾身為夫君獻上一舞!」
女子手持酒壺,繞著男子翩然起舞,足不沾地,直欲追仙去。
「娘子,你醉了。」
男子伸手欲扶住她柔細慢旋的腰肢,反被她牽住了衣袖,繞著圈圈。
「你已不再愛我了,對不對?」女子笑問,笑聲卻有些變。
「你胡說什麼?」男子一甩袖,惱了。
女子凝眸于酒壺中,漫聲吟哦︰「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感慨著遭武帝打入長門冷宮的陳阿嬌,女子如同被丈夫冷落的棄婦,淒絕神傷,聲聲嘆息,聲聲重。
試燈隔窗听來,陡然心驚,殿內二人的聲音怎會如此熟悉?凝神聆听,男子的聲音又從殿內傳出︰「抱病在身,你為何還要喝酒自殘?娘子,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自己做了什麼,反倒來問我?」女子語聲微顫,淒然一笑,「好!我倒要問問你,你今日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去見她了?你們必定還瞞著我背著我,在私下幽會偷情!」
男子沉默片刻,似乎在隱忍怒氣,久久、久久,長嘆一聲︰「你為何總是無端猜忌?整日借故與我吵鬧,這日子還怎麼過?」妻子反復的猜忌與爭吵,已經讓他疲憊不堪,「罷了、罷了!隨你怎麼想吧!」言罷,轉身就要離開。
見他當真要走,女子愴然一笑,搖搖欲墜的孱弱嬌軀突然化作利箭般射來,張開雙臂沖他撲去。
一聲悶哼,男子緩緩倒地,胸前赫然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女子攤開雙手,怔怔地看著手上沾染的血漬,突然悲嗚一聲,撲到男子身上,痛哭。
哭聲入耳,試燈心頭一顫,未及細想,閃身掠入殿內,只見殿內的女子穿著綾羅長裙,雪白的裙裳染滿血漬,她緊摟著自己的夫君,用袖子小心擦拭夫君胸口的血跡,口中喃喃自語,神志已然恍惚。
試燈放輕腳步,一步步靠近那女子。對方有所警覺,猛然抬頭,一張布滿淚水的容顏落入試燈眼中——雪花般美麗的面容,雪花般蒼白而又脆弱!這個滿臉病態的女子,眉目間竟有一股驚人的剛烈之氣,而今這剛烈化作了利刃,傷人傷己!
「妃、妃……」試燈駭然瞪大了眼,手指發顫地指著那女子,驚愕交錯,已然說不出話來。
女子直勾勾地盯著她,剛烈之色已然化作決絕,「他不會離開我的,他再也不會離開我了……只要一劍,在他的心口輕輕刺一劍,他就會永遠、永遠屬于我……」突然之間,她瘋也似的笑了起來,笑著吐出一口口的鮮血,蒼白的臉上落滿淚痕,漸漸地閉了雙眼,倒在了夫君身旁。
死了的人不可能再死一次!試燈心頭悚然發毛,一寸寸地將視線往下移,當那個男子的容貌赫然映入眼簾時,她心神狂震,踉蹌著往後退了三步,忽又沖上前去,大喊一聲︰「夢——」沖上去,卻撲了個空,原本近在咫尺的兩個人,竟然如泡沫般消失不見,地上沒有血漬,如同做了一場噩夢。她愕然震愣在空蕩蕩的殿內,一股寒氣從足心躥起,耳畔飄過一縷笑聲——
[來尋些開心吧!]
「誰?」攥緊汗濕的手心,她大聲問,偌大的偏殿里半個鬼影子也沒有。猛一跺腳,她飛快地掠向門口。門外有人影閃動,急掠而出的身形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她驚魂未定,想也不想就沖人劈出掌風。那人「噫」了一聲,擰身錯步,倉促避開掌風,閃電般伸手扣住她的雙肩,搖晃幾下,「試燈,是我啊!出什麼事了?為何如此驚慌?」
試燈看清了眼前的人,突然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心有余悸地顫聲道︰「夢,你還活著嗎?你還活著!」
獨孤吹夢愣了一愣,發覺懷中人兒竟在微微顫抖,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若有所思地往偏殿里頭望了一眼,空蕩蕩的殿內隱約飄著幾縷青煙。
見那幾縷迷煙,他的神色驟變,只說了四個字︰「端木,幻術!」
「幻術?!」試燈神情一震,喃喃,「他也來了?」
「昨夜,他就在廟中!」他嘆了口氣,苦笑,準新娘攜情人逃跑,端木空會追來也不奇怪,鴻運山莊的招婿宴怕是要更加熱鬧了!
「在廟中?」她又驚又急,心知吹夢最怕的就是麻煩事纏上身,偏偏她又給他添了麻煩,一個避不開的麻煩,「即使他站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他。」認不出,自然避不開!
他吃了一驚,「在你面前,他也從未露出過真面目?」端木家族除了幻術,易容之術更是睥睨江湖,只是,在心愛的女子面前也要以易容術掩蓋真面目,這個人的心性真是讓人難以捉模!
「他是待我很好,可是,我總覺得奇怪……」她瞅著他,眼神古怪之極,「他來見我時,總是易容成你的模樣!」
什麼?!獨孤吹夢簡直驚呆了,讓心愛的女人看到她所愛的人的模樣,她又怎能忘記舊情,移情別戀?這個男人難道是個傻子?
「他一點都不傻!」猜到他心中所想,她嘆了口氣,「他只是想看到我痛苦的模樣!」來到身邊的戀人,卻只是他人易容的假象,那種鏡花水月的感覺,只能使她倍覺空虛!
想讓她痛苦?這個男人到底愛不愛她?「端木空……」他沉吟了片刻,道︰「他即便易了容,你也可以听出他的聲音吧?」
她卻搖頭苦笑,「他每次來看我,只是遠遠地站著,一言不發!」
什麼?!他又驚住,這個叫「端木空」的男人簡直怪到了極點!
「他確實待我很好!」
這句話她說了好幾遍,他此刻才听出她每說一次都是嘆著氣的,接下來的話,更是叫他吃驚——
「你與妃衣姐姐完婚當日,他出現在我面前,救了我,又把我帶到幻城,派了些丫鬟錦衣玉食地伺候著我,自己卻很少來看我,總是在我想要離開的時候,才會出來見我一面……」此番,她私自離開,他必定會出面干涉的!
「他這是……」獨孤吹夢瞪著她,那個男人給了她一個金絲鳥籠,養金絲雀一樣在籠子里養著她,她難道察覺不到嗎?
「有時候我總在想,端木大哥,他對我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思?」在她最失落的時候,端木空出現得恰是時機,但,她感覺不到這個男人是在愛她,只覺得他是在禁錮監視著她。
「如若他來了,你能感覺到是他嗎?」畢竟相處過一段時日,對身邊熟悉的人,總會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吧?
「……或許可以。」她不太有把握。
巧的是,二人剛說完這番話,廟里頭就來了個人,相對與二人來說並不陌生的人!在這人走進寺廟的一瞬,試燈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盯著來人的臉發了怔。
「唏!你們還活著哪?」走進廟里的人,不是別個,正是昨夜那小伙子。
「昨夜,你沒有睡在偏殿?」獨孤吹夢盯著這人,清亮的眼神透了幾分犀利,如同要洞穿一個人的內心。
「你爺爺的!」又來一記口頭禪,小伙子黝黑的臉上有了窘態,搔搔頭皮,還挺不好意思地嘿嘿發笑,「俺一個人睡偏殿,心里頭不踏實,就在門外台階上睡了一宿。」說著,又覺得挺窩囊,「獨孤吹夢」豈可失了英雄氣概?小伙子趕忙把胸一挺,兩手叉腰,驕橫顯擺地噴唾沫星子,「你爺爺的,你小子把這寺門一推,拍拍了事,本大爺昨兒個可是幫你們守了一夜的門,還不快快給本大爺磕頭謝禮!」
殿前二人瞪著這小伙子,惱又惱不得,笑又笑不得,臉上的表情古怪之極!
這個渾然不知天高地厚、初生牛犢般的小伙子,滿嘴噴粗,行為也幼稚可笑,若要說這人就是九轉心竅、變幻無常的大幻才子端木空,顯然叫人難以信服!
篤、篤——
有人敲門。
輕輕的敲門聲入耳,廟里三人眼皮子直跳。這寺廟的門,昨兒個已經被推倒了,今兒一早居然還有人走到這洞開的廟門口來「敲」門?!三人不約而同地轉身往門口一看,門外赫然站著那個老乞丐,這人還帶了個紫衣緞袍、精神矍鑠的五旬老者來。
老者捋著頜下長髯,沖門里的人點頭笑道︰「三位都在這廟里住了一宿?好、好!獨孤公子也來了吧?」
試燈瞄向身畔的人兒。獨孤吹夢看著那老者,不語。
院子里的小伙子卻蹦起了腳,指著自個鼻子道︰「俺……咳!本大爺正是獨孤吹夢!」
老者看了看小伙子,又看看殿前站著的布衣少年,沖少年一抱拳,道︰「還未請教閣下……」
「他是本大爺的車夫!」小伙子搶著答。
獨孤吹夢啼笑皆非,目光一轉,發現那個老乞丐又沖他眯眼發笑,笑得人心里發毛。
紫袍老者本已皺起眉頭,忽又展顏大笑三聲,道︰「孫大聖有七十二變,不想獨孤公子也有這麼多分身!只是,鴻運山莊只有一女待嫁,一女配一夫,老夫今日頂多也只能帶五個人回去,再作考驗!」
听這話的意思,莫非來野狐嶺中冒充「獨孤吹夢」之名的人還不止一個?
小伙子聞言愣住。試燈想了想,只覺這場招婿宴是越來越有趣了。獨孤吹夢面色依舊淡然如水,默然靜觀事態。
老者盯著小伙子瞧了片刻,竟不再追問,一指門外,道︰「請!」
「你是誰呀?」小伙子自恃身價,斜眼瞄人,「你放個屁,憑啥俺就得跟你走?」
粗話傷人,老乞丐白眉聳動,「無禮!」
「天壽,來者是客。」沖老乞丐擺擺手,紫袍老者倒是個沒脾氣的泥菩薩,十分有涵養,笑臉迎人,拱手抱拳道︰「老夫姓仇,仇天刑,江湖人稱‘仇二爺’!請獨孤公子隨老夫入莊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