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蝶宿錯愕地望著眼前這個破敗如枯草的婦人,腦海中閃過的卻是自己初入汪家的那一日。庭院假山旁,一方小園中花苞含露、待綻未綻,而花叢中,一抹身影絕麗月兌俗,連花海都因她而失了顏色。玉酥十指間正握著一只鋤頭,不徐不緩為花鋤著草,而那如鶯般的聲音正吟念著這首《利州南渡》。
「三夫人?她竟然是三夫人?!」汪南浦四個妻妾中最為美麗最為溫馴的三夫人,「她當初不是已經葬身火海了嗎?」她記得和汪承嗣清理遺體時,有一具燒焦的女尸,手腕上的銀鐲正是三夫人從不離身的。
「她沒死,並且還在那場滅門慘劇後和我山上的二當家一起帶著所有財物過起了隱姓埋名的生活。」
當初,這個女子只身上了土匪山並淺笑著要與自己里應外合打劫她夫家時,即使是出生為山賊的他也被這女子的狠辣所震驚。他理所當然地拒絕了她,因為那不合土匪山不染指無辜的規矩,可卻沒想到他的義弟林大豹卻對這女子上了心。在事發當日,林大豹瞞著他帶著一些心月復就這樣洗劫了無辜的汪家。相信原本的初衷只為取財而不為壞人性命,可是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子竟然隱瞞了自己夫家是開鏢局的。他事後為了死去的兄弟更為了林大豹的背叛曾不惜代價地四處尋找林大豹,卻沒想到自己的追殺引出了另一個意料之外的悲劇。
「有了那筆錢,她應該生活得很富裕才是。怎會淪落到這般田地?」汪家當時雖稱不上富可敵國,但是要維持一世榮華卻並非難事。
「金山銀山又怎麼擋得住吃喝嫖賭的惡習。」水大鷹搖了搖頭,似乎對那段往事仍頗為感慨。過慣山上清苦日子的林大豹天降美人與巨財,由此便染上了那些敗金的惡習。他當時也正是听聞利州出了個整日揮金如土的大財主才找到了早已改名為林富天的林大豹。
「她若是知道當初的選擇會是今日這般的結局,不知可會後悔。」舒蝶宿再次看了眼坐在地上拔著草的三夫人,仍無法將她和心中那個絕麗的身影相提並論。
水大鷹聞言,若有所思地望向舒蝶宿,「你可會後悔?從此這一路都將和我這樣一個山野村夫偕手到老?」
「這可說不準。」舒蝶宿注意到水大鷹微變的面色,佯裝未見般繼續道︰「你吃些喝些也就罷了,若是沾了嫖和賭的惡習,我才懶得繼續守著你。」
水大鷹眼中的緊張漸漸松動,「那你這輩子也別想甩月兌我了。讓我學一套拳法容易,讓我去學那些賭招卻難如登天。至于嫖……一個你都已經驚心動魄,我可還想多活幾年。」
「那若是有一日我像她這般容顏老去,你可會後悔?」想到當初那個三夫人竟會殘敗成這般模樣,她心有余悸。
「山上的日子清苦,你想不老也難。」
水大鷹這麼一說,立刻招來一頓白眼,「也就是說,你果真會後悔?」
「可是我要娶的是個能在我百口莫辯時給我信賴、在累時會將頭靠在我肩膀的妻子而不是一個千年不老的美艷妖怪。」他愛她,愛到完全不再渴望無拘無束、快意恩仇的生活而希望能牽著她的手和她無風無雨地平淡到老。
「大鷹,我會是個好妻子。」她再次靠向他的肩膀,是撒嬌,是感動,更是承諾。
「待我們將她安置妥當後就回山上,再也不過問這山下的一切。」他這次帶她來,是為了讓她明白自己的清白,亦是害怕汪承嗣會早自己一步找到元凶,所以想替大豹的遺孀重覓一個安全之所。
「好。」舒蝶宿點頭,「大鷹,你寧願讓承嗣誤會你都不願供出她的下落,是因為憐憫她已經瘋癲了嗎?」
「唉。雖然她對汪家來說罪不可恕,可是我卻對她有所虧欠。當日,我打听到大豹的下落後,便逼他去官府自首。可是大豹卻寧死不從,打斗中一個女孩忽然出現,大豹原本劈向我的刀直直擊上了那個女孩,我想救那女孩因此掌上加了幾分力……可誰想那女孩其實是大豹和汪家三夫人的女兒,喚作綠丫。就這樣,大豹死于我掌下,而綠丫被大豹誤殺。一夜間失去丈夫和女兒的她,經受不住打擊,便成了今日這般模樣。」他至今仍為自己當初造成的悲劇而內疚不已。
「這或許就是天理循環吧。怪不得你。」舒蝶宿知道自己的勸慰不足以使水大鷹釋懷,于是主動提議道︰「那我們快幫她重覓住處吧。雖然悲劇已成,但至少我們可以替你亡去的義弟盡照顧之職。」
「與其為她找住處,不如為她找墳地吧。」汪承嗣的忽然出現讓舒蝶宿和水大鷹都大驚失色。
水大鷹跨出一步,以身擋住坐在地上的人,「她已經得到懲罰,你又何必非要取她性命?」
「她在勾結外患時,又可曾想到放過我爹娘的性命!」兒時的事在他印象中早已模糊,但三娘那樣柔風般的人物竟然做出這樣的事,連他都深覺被欺騙玩弄,更何況是他長眠地下的爹。
「她原本並未打算殺人,只是想劫財私奔,更何況……」水大鷹頓了頓,還是決定說出他所知道的真相,「更何況你爹雖待人慷慨、為人豁達,可明明心中只有你娘一人還四處納妾。你爹在娶了她半年後任由她獨守空閨,不到半年就又納新人,這才讓她萬念俱灰。」
「你……」汪承嗣原想反駁,可卻清楚記得李媽曾提過,說是娘生了自己之後身子便不允許她再為汪家添嗣。娘生怕汪家香火單薄,所以總是張羅著為爹娶妾。李媽當時是為了告訴自己娘的賢惠,由現今看來,這賢惠反倒害了那些嫁入汪家的妾氏。
「無論如何,我汪家的血債總要有人來償!」汪承嗣由腰間抽出長劍,劍鋒直指那個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三人的瘋癲女子。
「她丈夫的命、女兒的命都因為你汪家而丟了。而當初那些壞了我土匪山規矩去你家行凶的兄弟也是由我親手一個個押到官府門外的。我當初只道那戶人家已經滅了門,所以疏忽了還有遺孤並未加照顧。但是,欠你家的人如今已全部以命抵命了。她現在孤苦無依又神志不清,這樣的一個婦人,你真的還忍心下手嗎?」當年只知道是戶鄭州的商人被滅了門,他又如何會想到一個不滿二十的小妾竟然帶著遺孤苦熬了十載,直至今日成就了南京城赫赫有名的振遠鏢局。
「承嗣,有件事我原本一直不以為然,所以沒有告訴過你,那一日其實若不是你三娘偷偷給了我後門的鑰匙,我也沒有可能帶你偷溜出去買糖葫蘆。」回頭再想,那一日她會給自己鑰匙,極有可能是動了惻隱之心才留了自己和承嗣一條性命。
汪承嗣舉在空中的劍微微顫動著,深瞳中滿是掙扎。
「承嗣,你就當我這十年來所做的一切是在替你三娘償還你們汪家的吧。經過那場浩劫,你已涅槃而生,有了你的振遠,有了你的若水,活得比原來更好更幸福了,而她卻仍在為自己的錯贖著罪。就這樣放下那般錐心的往事,繼續你自己的幸福不好嗎?」
「舒蝶宿,你不做好人會死嗎?」汪承嗣語氣不善地凶道,手中的劍卻已緩緩垂下。
「不做好人不會死,可是你殺了她,害我這個教子無方的人做不成壓寨夫人,我就真的死定了。」舒蝶宿說著,對水大鷹調皮地眨了眨眼。
汪承嗣搖了搖頭,唇角已經繃不出露出笑來,「真是個不知害臊的女人。」深瞳看了眼正在往空鍋里剝著菜皮的瘦削女人,「她的命我不要了。你們倆如果不嫌棄的話,有空記得從土匪山常來看看我和若水,畢竟我們是你們的兒女。」
看著汪承嗣遠去的背影,水大鷹將舒蝶宿一把勾入懷中,「你兒子的意思是想道歉吧?」
「嗯。都告訴過他有話要直說,可他天資有限就是學不會。」舒蝶宿很不厚道地損著汪承嗣。
「等我們回到土匪山了,一定要生一個天資極高的兒子。」水大鷹湊到舒蝶宿耳邊壓低嗓音曖昧道。
舒蝶宿輕推了水大鷹一把,「是要生一群天資極高的孩子。」
「呵呵。」開懷地笑著,「總算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我可以安心地帶你回土匪山了。」
「誰說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舒蝶宿眨著明亮的眸反問。
「還有什麼事?」好事到底要經幾磨才算是個頭?
舒蝶宿指了指水大鷹的下巴,「你這一臉胡子是因為你前妻才蓄的?」
水大鷹尷尬地點了點頭,「嗯。」
「你不是說和她只是名義的夫妻嗎?為何要為她蓄這麼久?」他竟然為了那個女人害自己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托付終身的人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水大鷹明白了舒蝶宿是在吃醋,不禁呵呵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蓄這胡子是因為她曾說我的長相實在是太不像個山賊,拿著斧頭去打劫別人簡直不倫不類,我因此才想出了蓄胡子增加氣勢的招術。」
「我不管。你若不剃了它們,我說什麼也不會隨你上山的。」她想知道他真實的長相,想知道,想知道,想知道。
「可是剃了讓我以後還怎麼服眾?」他為難地望著舒蝶宿。
「你自己看著辦吧。」舒蝶宿作勢欲走。
「好好好。我答應你就是了。」水大鷹搖著頭咬牙應了下來。看著懷中女人得意的笑容,他心知自己這輩子算是遇上克星了。可是能被她克著,對他而言就是人生中最幸福最美妙的事了。
他剃去胡子後的樣子會不會驚到她?這個問題應該不重要吧。重要的是,她願意為自己生許多孩子,像她一樣善良、貪吃又漂亮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