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之後的隔天一大早,在她的房中祖母看著母親一邊為她著手宮裝,一邊告誡著她進宮的禮儀。
按照習俗,在少女及笄之後應該向家中長輩行成人禮,而放眼整個席氏一族誰能比當朝的沁妃還尊貴的?
其實這並不是她第一次進宮,但這次的意義不同,今天開始她便成人了,童言無忌這四個字再不適合用在她的身上,而她如今更是一個待嫁的女子,一言一行都要經過他人的眼楮,她出門示人,身後代表的是整個席氏一族,展示的是整個族群的尊嚴,絕不可有差錯。
母親還在那邊交代著,一直沉默的祖母突然開口說道︰「進宮後記得先去皇後那里請安。」
母親恍然驚醒,點頭連連稱是,自責自己的漏失。
她看向祖母道︰「祖母,母親請放心,碧兒自然不會給府上丟臉的。」
祖母聞言欣慰地笑了,「是啊,我們碧兒從小就懂事。」
一切收拾妥當,母親拉著她的手往外頭走,今天是由母親帶著她進宮,而從今往後,她便是一個人了,今天只是一個適應的過度。
她喜歡綠色,皇後為了迎合她的喜好將宮裝的顏色中加入了綠,此刻她身上的一套服裝便是昨日六王爺郝朔送來的禮物,雖然只是一套出自皇家的織錦衣物,但其中的用心卻是不得了的。
坐在車里,她低頭細細地打量著身上的衣物,上頭的繡工紋飾,細節整體都是認真思量過的,她不禁想著皇後如此討好她是為了什麼?她不會單純地認為皇後是真的喜歡她,想來她的姓氏又為她贏得了不少好處。
傍皇後請安的時候,皇後看著她欣賞地笑著,眼中的滿意是顯而易見的,她說︰「碧兒果然是個小美人兒,穿上這套衣服就更有神采了。瞧瞧這張臉蛋,這個身型,天生就該是穿這衣服的人啊。」說著,朝母親看去。
母親臉上是為人母的驕傲,眼里更是對皇後這話的認同。
她趁機抬頭看了眼身前的皇後,她的眼底很深,讓她想起了她那個唯一的兒子,母子兩個的眼神是不同的。她在想,面前的這個女人心里面將她又和誰拼湊在了一起呢?一定不是太子吧?
「你在本宮這兒也坐了好一會了,快去沁妃那里請安吧。」終于,皇後開口了。
她和母親行禮退出皇後殿,抬頭看了眼天色,母親小聲地說道︰「又晚了,到沁妃那兒都快用膳了。」
她隨口道︰「這是必要的。」
母親驚訝地回頭看她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東西,多到她不想去探查的更深,她當然清楚母親詫異著什麼,在這皇宮里頭生存的規矩她從小便跟著祖母學習了,這樣的她如何能不耳濡目染?
母親其實早該想到的,就如同祖母給她取名的那一刻就想到了她與這皇宮的緣分。這便是活在覓城里頭的人——天天算計著,日日計較著,就怕哪一天從雲端跌落到了塵埃之中。
沁妃與皇後的住處離得較近,只要經過幾個宮門就到了,拐過一個宮門的時候,迎面而來一頂轎子,她與母親立在一旁等著它經過。擦身而過的時候,轎簾在顛簸中掀開一角,她看到了一雙白皙得過分,指節分明的雙手。那時,她的腦中閃過一個頎長的身影,並且越發清晰,然後變成六王爺郝朔的面容。
她們剛想著繼續往前走,轎子卻突然停了下來,玉簪只听見身後一道清朗的聲線傳來——
「是席夫人與二小姐嗎?」
母親轉頭,回道︰「給王爺請安。」
玉簪也跟著曲子給他行禮,郝朔立刻上前攙扶,「席夫人與二小姐快快請起,日後不必如此拘禮了。」
「禮不可廢,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母親說道。
郝朔聞言,笑而不語,偏轉頭看向一旁的玉簪,道︰「剛才在轎子里,簾子突然翻起,正好看到外頭有人,沒想到真是兩位。二小姐是去給沁妃問安嗎?」
玉簪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簾,輕輕一點頭。心中卻兀地一跳,他剛才也是透過微微掀起的簾子看到了她與母親,而她亦是在那是看到了他,世間怎會有如此的巧事?
玉簪低著頭,只听見頭頂處傳來爽朗的輕笑聲,卻未能瞧見郝朔看著她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明朗的情緒。
午膳是在沁妃的宮苑中用的,沁妃很喜歡她,總是說她和年少時的她長得很像。她又說,在她入宮之前,曾有一個江湖術士為她卜上一卦,卦上說她是天生的富貴命,必享貴妃之尊榮。再然後,她便進宮了,果然坐到了後宮僅次于皇後的位子。那之後她派娘家的人在宮外尋找那位術士想讓他為她再算上一卦,可終是沒能找到。
她說︰「一個女人的一生,初時為爹娘而活,後來為了丈夫,再然後便是兒子,其實到最後回顧一生,自己什麼也沒得到。」
沁妃說這話的時候很坦然,玉簪看著她雍容華貴卻帶著宮中女子獨有的風霜,明白這是一個女人走過一生的肺腑之言。沁妃嫁入宮中多年,卻未有一子一女,如今只是頂著個貴妃的頭餃。
沁妃看著她,眼神復雜,她撫模著她稚女敕的臉,說︰「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她是在為這個年輕的少女將步上她的老路而心痛,可是若是為了席氏一族,那麼這個少女是最好的入宮人選。
午膳過後,她和母親行禮告退,沁妃也沒有多留,知道她接下來要去寺廟里祈福,這樣的行程她年少時也走過,只是如今看著更是感嘆青春不再。
快要出宮門的時候,听到身後人聲漸近,玉簪听到談話中有個「姚大人」的稱呼,心頭一緊,呼吸也停滯了一下,正猶豫著是否要轉過身的時候,只听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席夫人,席二小姐。」
那個聲音是姚可。
她回過身,前面是他沉靜有禮的面容,沒有了當初在席府時的慌亂與忐忑,如今的他已有了足夠的擔當和地位。
玉簪不禁想起了他為她作的那首詩,想起了里頭的六個字——夢中傾、心頭縈。她想,她還是喜歡他有些慌亂的時候的,那樣的他才真實,才像個平凡的人。她的身邊有太多的能人謀士,一張臉上總是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很多時候她都分不清這些表情相同的臉是誰跟誰。她有些慌了,她似乎看到了不久後的一天,她也將無法把這個男人的臉與其他人辨別開來。
那時,她該怎麼辦
玉簪看著他的眼神陌生得令他心痛,姚可想到了逃,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恐怕寧可在糧戶司里安分地當著一個五品的官員,而不願再次在那片盛開著蓮花的荷塘邊與她相見。
他天天與席玉閭同朝,而那個男人更是同以往一般與他相處熱烈,他怨懟著他,不明白這個男人心中想著些什麼,是他讓他們相識的,可是也是他在他的夢中狠狠地敲上了一錘。
此刻,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夢中的無限真情此刻卻毫無用武之地,在這高高的城牆中,在這權力的集中地,讓他如何說得出口,出口的一切都成了虛偽,而他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呢?
他想到了當初見到她第一眼時對自己的告誡——這樣的女子啊,終究不是他所高攀得起的,終究不是啊
可是他又想到了當初的期盼,這樣的期盼不該有,可是還是盼上了,是席玉閭讓他有了這不該有的想法。
玉簪靜靜地立在他前頭,看著他眼底的紛擾糾結——愛慕、不舍、悔恨、埋怨,以及最深刻的仰望,那是對權利的仰望。
那一刻,她想她是了解了,早該了解的,在這座皇城之中還有什麼人是不爭不搶,真正心平氣和的呢?他不是,她亦不是,那麼那個病弱的男人呢?他是不是真如外表所表現的那般無所無求?
她的視線越過他投向高高的城牆,黃色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出奪人的光澤來,染了紅漆的厚重鐵門在歲月的清洗下有了些月兌落的痕跡,那是一個帝國的成長,可在其中卻隱藏了多少的心酸?
她垂下了眼,想起了祖母,想起了沁妃,想起了這座皇宮,想起了自己身上所背負的無奈,想到了他的黯然。然後身體緩緩下行,終于,向著面前的男人行了禮。不是宮廷見禮,只是普通人家的見面禮儀。
玉簪
玉簪
她在他面前矮下了身子,姚可怔怔地立在原地無法動彈,心里似乎有個聲音在說著︰結束了,結束了。
原來,這便是結束了,結束在他的懦弱上
她依言,自及笄之後便經常以探望沁妃之名進宮,她的時間常常分配在沁妃的宮苑和皇後的宮殿中,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她想自己是越來越適應宮中的生活了。
晚膳是在宮中用的,回到席府的時候天已近黑,剛進院子就听見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吉祥,想來整座席府會這麼風風火火的也就只有她了。
她氣定神閑,靜待著小婢女的到來,心底猜著又是什麼事情讓吉祥這麼急迫地來告知。
「小姐,小姐,您可回來了。」吉祥從回廊上跑來,停了腳步仍是不停地喘著氣。
「慢慢說。」
「小姐,你怎麼還這麼悠閑呢?少爺都和老爺、老太爺吵起來了呢。」吉祥說得著急。
「吵起來了?」她慢慢重復,話語中不信的成分居多,大哥一向聰慧,雖然有時候頑劣不羈,但祖父與父親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過去了,這次會有什麼事讓他們竟然會起爭執呢。
「是真的,小姐,大少爺和老爺還有老太爺正在書房里頭呢,都關了大半天了也不見出來,晚膳也沒用,里頭還不時傳出老爺拍桌子的聲音,好不嚇人呢。」
她低頭揚唇一笑,父親地位崇高,一生從不曾遇到駁斥的行為,府中的下人自然也就不曾見到過父親生氣,這次恐怕是真的被大哥惹惱了。她倒是好奇得很,是什麼事竟然能讓席氏一族的兩代掌舵人這麼難解決?
「老太爺沒有說什麼嗎?」她問,相對于父親,她更想知道祖父的反應。
吉祥搖搖頭,如實說道︰「整個書房只听見老爺的聲音了。」
她輕聲地笑著,這兩代人中,父親是不能和祖父相比的,父親的能力不差,只是相較于祖父的沉著冷靜、深思遠謀仍是差了點。而對于祖父,他老人家更是傾向于孫子的,大哥雖然有時候顯得隨意心性,游戲人間的態度,但他那雙眼眸中的算計卻是從未消失過,許多決策都是在外人眼中的玩鬧里產生的。
大哥的才華沒有人可以去否定。
「太夫人呢?」她又問。
「太夫人和往常一樣在佛堂念經呢。夫人去了寺里上香,恐怕今晚是不會回來了。」這回吉祥發了個機靈,不等她問便一溜煙地都報出了府中人的行蹤。
她想了想,抬步往前走去。
吉祥跟在後頭,走了一段,猛然發覺方向不對,開口問道︰「小姐不去書房看看嗎?」
她搖頭,「今天累了,先回房歇息。」
吉祥撇撇嘴,悶悶地答道︰「是。」
荷塘的蓮花張張花瓣爭先綻放,女敕綠的荷葉也如蒲扇般大大地散開,各色蝴蝶肆意飛舞,荷塘上粉女敕萬分,景色怡人。
她坐在涼亭中品著涼茶,遠遠地看見玉閭前來的身影,一旁跟著另一個白淨秀氣的男子。
遠遠地,她有些恍然,竟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那日,姚可也是跟在玉閭的身旁一步步朝著她而來的,那日,玉閭也如今天笑得這般燦爛。
玉閭走近了,徑自拿起桌上的茶杯一口飲盡,然後對著旁邊微笑的男子說道︰「我妹妹的花茶功夫全覓城都找不出第二個。」
男子微笑著轉向她,和煦的笑容配上溫柔的雙目,有一瞬間,竟讓她看痴了。
「二小姐好才情。」清朗的聲線,謙和的舉止,他總能演繹出暖陽的味道來。
「大哥說話總是如此,讓六王爺笑話了。」她有些羞澀。
「哪有哪有,我妹妹可是整個覓城屈指可數的美人才女,郝朔,你說是不?」玉閭趕在對方之前開口,先發制人地問上一句。
郝朔笑著點頭,「玉閭所言極是。」
她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們二人的言語交談,熟稔程度足見不是一般。
「六王爺喜歡花茶嗎?」
郝朔轉頭看她,笑道︰「談不上感覺,倒是吃過一回用宮中的早謝梅所制成的糕點,入口不錯。」
「呵呵。」玉閭在一旁輕笑,「郝朔,我這個妹妹不僅善于茶道,就連花卉的制作也有些功夫,你們倒是也能談到一塊兒去。」
郝朔聞言有些詫異,「哦,這麼說,下次宮中的早謝梅開了,定要請二小姐洗手下廚一回了,不知我是否有這個榮幸?」
他的眼神太過灼灼,玉簪的臉上浮現暈紅,明明是個溫潤的男子,往常的那雙眼也如泉水般淨澈,今日怎麼就感覺不同了呢?
「不必等早謝梅開了,府中就有現成的糕點,六王爺若是不嫌棄,可願品嘗一口嗎?」
「自然願意。」
她抬頭對上他的眼眸,兩眼相對。他朝她微微一笑,和煦面容,謙和的姿態,如此一個男人,不似玉閭般狂肆,沒有姚可的處處尺度把關,倒是讓人舒心得很。
心,也便不由自主地亂了節奏。
郝朔走後,玉閭對她意有所指地說道︰「妹妹的夫婿,必定是人中龍鳳。」
她伸長了眼眸,視線觸及那道遠去的身影,心頭微微嘆息——人中龍鳳,能被玉閭如此稱謂的人將來又是如何的爭權奪利啊?
她以為像他這麼潔淨的一個人可以不是的,原來,她又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