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一身翠綠錦繡,外罩絲薄輕紗,神情縹緲,姿態隨意,一襲烏黑飄逸的長發傾瀉于肩,亭亭玉立的身影足可堪比一旁肆意綻放的粉蓮,嬌美俏女敕的臉上不時彰顯著年少的青春。
他從遠處走來,在池塘邊駐足停留,強壓下心頭突如其來的澎湃,垂下了頭,忍不住嗤笑自己的輕率痴狂——一個雲英未嫁的少女呢,此等美貌往後不知是好是壞。不過有席氏一族的庇佑,應該是活得精彩的,只要席氏一族一日不倒,她便能安穩一日。
那年,姚可是這般告誡自己︰穩住了心,穩住了身,才能穩住仕途前程。而女子到處都有,美麗的更不會少,她注定不是他可高攀得去的。
玉簪與他相隔一個蓮花池景,兩兩對望間竟忘了移開彼此的視線。
那是一次的不應該,即使在多年後,他們依然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那絕不是個錯,只是個不應該罷了,不應該
初見姚可的那年,她還年幼,卻已出落得溫婉動人,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已有萬分姿韻在肆意流動,依照族內長老的教導,她已然是覓城中屈指可數的名門閨秀。
知書達理,博覽群書,嬌俏美艷,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女子還是如今在朝中最有勢力的支派——席氏一族的嫡系小姐席玉簪。
頂著這樣的光環,她又怎麼會不招人喜歡?
而當時的姚可,卻只是糧戶司里一個小小的司護官,距離席氏一族的榮耀只可用望塵莫及來形容。
這段距離有多遠,無人可說明,只能靜靜地一直走下去
玉簪棲息在院中的涼亭里,順滑的織錦綢緞柔軟地服帖在她凹凸有致的身體上。舉杯品茗,移眸賞景中,遠遠地,看到他的身影一閃而過。
僅是那一次抬眼,一次習慣的沉思,她便輕易地看出這個年輕人不卑不亢的外表下極力隱藏著的忐忑不安。
「他是誰?」她出聲詢問。
「是大公子前些日子在糧戶司認識的,听說只是個司護。」就連貼身女婢吉祥都對這個官餃不以為然。
司護?確實是個很小的官呢。官拜五品的餃位對于一般人家而言也算是個不錯的官位,更何況是在糧戶司里當差,雖然忙碌了些,但放眼朝中拿的好處最多的一個地方也是那里了,只是一進入糧戶司便是被定了位階了,此生恐怕再無高升出頭的一日。
然而,這個官位對于席氏一族的人來講實在是入不了眼的,對于他的出現,她似乎有了些了解,能出現在這座府邸的人又有哪些是真正想要清閑品茗,悠閑賞景的呢?恐怕也就只有她一人了。
男人們爭著外頭的名利地位,女人們爭著里頭的名利地位,一個也不見清閑。
她的大哥玉閭,眼尖地看到她,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在他的身後跟著那個忐忑的年輕人。
他們來到跟前,玉閭率先找了個地方一坐,然後豪爽地對他說道︰「姚兄,別客氣,隨便坐。」
她為他們斟茶,雙手相遞,「姚大人請。」
他有些受寵若驚,慌張下,伸手接過,「二小姐客氣了。」
玉閭見狀,笑語︰「姚兄,我家里頭的這個妹妹是否如外界所說的一般秀外慧中?」
听到玉閭似真似假的揶揄,姚可反倒不似之前的慌亂,穩穩地喝口茶,抬頭與她互望一眼。沉靜的眼眸中,她看到了一個懷才不遇的青年的哀戚和對于未來成功的源源不斷的渴望。這些都被他壓抑得很好,只是仍然讓玉閭發現了。
席玉閭,她的大哥,是個聰慧異常的男子,五歲時他便被祖父安排在太子身邊作為伴讀,受教于當朝舉足輕重的人物——童太傅。他常常在宮中留宿,直至十二歲時以一篇《歷朝興衰論》轟動朝野,進而入朝為官。
那時正是國難四起,災害當頭,外族蠢蠢欲動之際,邙祁持續兩年的雪災,糧庫告急,而玉閭的《歷朝興衰論》里的《天地行篇》中將自然災害的發現與預防以及如何施救一一道來。自此大哥便頂上了覓城第一才子的稱號,與當時還是六皇子的郝朔並稱為「雙才」,直至如今,依然無人可撼動分毫。
他是父親的驕傲,無疑也是席氏一族中最輝煌的繼承人。相對地,他的成功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但是大哥卻是樂在其中。
她想,有些人是天生適合在那種勾心斗角的圈子中生存的,她的大哥就是其一,或許這個姚大人亦是其中高手也不一定,往後的事誰又知道呢。
送走了客人,玉閭回首沖她眨眼取笑道︰「這位姚大人雖然官餃不大,但相信日後定非池中可填之物,妹妹若有情意,大哥不介意為妹妹做上一回紅線郎君。」
她掃了眼他的笑顏,玉閭性子頑劣,這些年在宮里走動得多了,也便被壓抑了下來,只是偶爾在她面前顯露嬉笑的一面,她經常從他一本正經的臉上看到對世事玩笑的光彩。
世人常說老天弄人,她想這句話用在玉閭身上應該是顛倒一下的。那便是她的大哥,一個才華橫溢、胸懷偉略、風流倜儻、身世卓絕的男子。
「妹妹美貌動人,聰慧過人,讓為兄想想,到底該是什麼樣的男子可與妹妹匹配。」他一手托腮,滿臉嬉笑,一副不正經的模樣,可一雙眼楮閃爍著耀人的光澤。她知道他是認真的,他確實是在為她的將來思考著。
她想要什麼要的男子來做丈夫呢?她垂下眼,腦中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揮之不去,她想,她的丈夫不必像玉閭那邊瀟灑不羈,也不必懷揣偉略,更不需要高人一等的身世。可是,這樣的人又如何入得了父親和祖父的眼?
「未來的姑爺當然要像大少爺這般是個才俊,才可與小姐相配啊。」侍候在旁的吉祥插進一嘴。
玉閭朝她投去一瞥,笑道︰「吉祥丫頭所言極是,妹妹的夫婿必是人中龍鳳的上上人選。」
听到贊揚,吉祥羞紅了臉,趕忙垂下了頭,少女懷春恐怕就是這副模樣了吧?
玉閭是出色的,而出色的男人向來招搖,讓得不到他的女人趨之若鶩,爭得頭破血流,而得到了他的女人卻是終日惶恐不安,生怕哪天這個男人就從手指間流失了。
這樣的男人,到底是要好還是不要的好呢?
她在心底輕輕問著自己
走出席府的時候,天色已偏西,太陽殘存的色彩將西邊照得斑斕一片,姚可的心中竟涌上一股想要隨它一同西去的沖動。
而沖動也僅僅只是沖動罷了,他前頭的路剛剛開始,他又如何舍得放下如今的一切,還有那個注定擄獲了他心的女子。
手中留有紫砂杯身帶來的溫熱,口腔舌尖上還翻騰著點點茶香,纏繞唇齒的是菊花的清味,而迷惑了他雙目的卻是那一身綠衣的嬌美。
席玉簪是個美麗的女子,一如外界所言——恬靜怡然,溫婉舒心。這八個字最是適合她的。
席府二小姐喜好綠色是在覓城出了名的,听聞在坊間的風雅之地,不少覓城公子哥為這樣一名女子作了不少詩詞,他本不是個清閑之人,對此常常嗤之以鼻,然而此時,他卻也想為她作上一首詩詞來。
拜訪過席府的三日後,朝廷下派文書,他由五品司護官升為四品司郎,雖然只上了一個位階,但在趨于穩定的糧戶司里,已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朝廷議事時,他的排位朝前了幾個,遠遠地看到席玉閭朝他看來,他點頭回以一笑。在明眼人眼中一切再明白不過了,能跟席府大公子攀上交情,前途何必擔憂。
下朝後,席玉閭朝他走來,熱絡地攀上他的肩,身後立即傳來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聲。
「今天是個好日子,又遇上司郎大人高升,一定要好好慶祝一番。」
姚可笑道︰「隨席大人的。」
他們在外頭找了個地方喝酒,醇厚的酒香在四周肆意泛濫,單單是那味道就讓人醉了,是身,更是心。
席玉閭單手靠在窗前的護欄上,扭頭打量他,嘖嘖有聲道︰「姚兄真是一表人才。」
他的手傳送著酒杯沒有停滯片刻,只是心頭忍不住震動,他抬眼笑道︰「謬贊了,謬贊了。和席兄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話雖如此,他依然帶有一絲期盼,盼著對方能再說點什麼,讓他能夠安心,到底是想安心些什麼呢,安心自己這樣的寒士也能入得了席姓人士的眼?
席玉閭卻在此刻停了話頭,轉頭凝視窗外,在紛擾的夜色下,笑了。他看著那樣的笑容,想起了一張同他有著血緣的美麗臉龐。
「席兄有何樂事?」他問。
席玉閭轉頭看他,隨意笑道︰「只是想起了家里頭的美人兒罷了。」
「何等美人竟然讓席兄都回味萬分?」
席玉閭笑得別有深意,「盡數全覓城,能稱得上美人的自然是我家里頭的那個了。」
遠看一點綠,身處花叢中,近臨一仙子,身披錦羅衫,若問其出處,席女自嬌美
這是流傳最廣的詩詞,听著通俗粗鄙,可在這一刻姚可想到的竟然就是它,在許多人眼中席玉簪便是名副其實的仙子。
席玉閭看他一眼,隨後轉頭看向窗外,嘴角的笑容在轉頭的瞬間越發變得深刻,眼眸深處卻是黯淡浮現,只是從未有人探索過這一切。
自從被提升為司郎之後,姚可便經常跟著席玉閭進出席府,卻多次在前院見到了那個綠衣羅衫的女子。
她坐在回廊邊,背靠著護欄,身後總是跟隨著兩個女婢。一個手捧碟子,裝著細致的糕點;另一個手中托著紫砂茶具,從壺口飄出裊裊的煙霧,似真似幻的,仿佛連它身前的女子也變得縹緲起來了。
遠遠地,她朝他微笑著,姚可被吸引著往她那邊輕移。
玉簪笑著開口,輕輕柔柔的嗓音環繞在姚可的四周︰「荷塘的蓮花開了,做了些糕點,還請姚大人賞臉品嘗。」
那天,姚可只記得玉簪的笑容以及蓮花的味道充斥在唇齒間,他如著了魔般,嘴里的話便這麼逸了出來︰「遙看五彩繁似錦,懷揣醇香夢中傾,無道莫名心頭縈,清玉幽簪是香憐。」
玉簪
玉簪聞言,輕輕地笑了,甜美的笑容在唇角泛開,眼底的情意讓姚可心中一動。他想,若是為了她,他願意再努力一把。
幾月之後,他再次晉升一級,官拜三品。外頭將他與席玉閭的關系傳得繪聲繪色,皆認為他的晉升仿佛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在那麼久的日子里,卻從未有人謠傳過他與玉簪之間的事情。
然後姚可有些明白了,要從席府中傳出點事情來是不可能的。他終于知道他與她之間的鴻溝只是讓他能與她遙遙相望,讓他越來越欲罷不能,萬劫不復似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