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鄭寬的衣裳走在回廊上,如霜仍震驚于剛才听到的對話。
一大清早,三爺與鄭寬即外出辦事。關外馬販有意賤售一批血統優良的公馬,他倆隨牧場避事出門,恐怕日落才回得了家,留下她無所事事。
思緒紊亂的她,不想落了個吃白食的惡名,遂卷起衣袖整理三爺和鄭寬的寢室,見鄭寬的棉袍襯里有些月兌線、裂縫,她想拿至房里替他補綴,就在經過膳房時,無意間听到廚娘們的對話--
「三少爺這次待多久?」
「听福伯說後天就起程回返。」
「喂,你知不知道三爺這次帶個姑娘隨行?」
「知道。水靈靈的,標致得很。」
「他倆是什麼關系啊?」
「不清楚,不像客人,說是奴婢也不完全是。」
「你猜,會不會是三少爺的侍妾?」
「哎喲,說得我都害臊起來了。可是,往年不曾見他帶女子同行,三少爺看起來也不似沉緬于肉欲的人。」
「年紀到了唄。三少爺好像二十有四,早該娶妻生子了。大少爺長年臥病在床,二少爺學藝雲游,不知人在何方,杜家就指望他了。既然表小姐明年才及笄,先讓小妾有後,傳杜家香煙,二夫人那頭才交代得過去。」
「是嗎?那三爺真是用心良苦。明秋表小姐嫁過來壓力就不會那麼沉重--」
「拜托!他們青梅竹馬一塊長大,感情當然沒話說。」
「啊--你的魚焦了!」
「加水、加水--」
「啊!」恍神的如霜趕緊將長袍拿開,免得扎針的血滲入衣服里。
痛。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三爺既然已要迎娶青梅竹馬,昨夜為何還對她說那番話?難道誠如廚娘所說,只是為了傳宗接代?
她,白如霜,將享有華衣美食,僕佣遣使,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不過,她只是一個側室,永遠無法和夫君平起平坐,只能享有他一半的愛,或者更少--只怕紅顏未老恩先斷。
弱水三千,只飲一瓢。期限是多久?她不想步周家婢女的後塵。
她不要這樣的生活!
她向往的夫妻關系應如逝去的爹娘般,相互恩愛扶持,從一而終。縱然物質條件不寬裕,可是心靈豐富飽滿。
她不該忘記自己是書香之後,即使窮困潦倒,但,冰清玉潔,志節清高。
不願無私地奉獻自己的一片芳心,最終卻落得雕零殘破,沾人衣裙的淒涼結局。
失去了心,她就真的一無所有!
如霜將指頭上的血珠子吸吮干淨。對三爺的感情,她將小心翼翼地收藏。
寧願千年孤寂,只求保有完整的自己。
*****
頭暈。
是因為身體不適?還是佳人隨侍在側,神迷而目眩?
杜叔倫望著他身畔靜靜磨墨的如霜。
端莊韻致,清麗月兌俗。執墨的皓腕縴細皎皎,瑩瑩生輝,漆黑如瀑的秀發隨著夜風律動,緩緩輕揚,飄送鼻端一陣陣若有似無、醉人的蓮荷芬芳。
絕艷、絕美,就著燭光,幾乎令他看得痴了!
「三爺。」如霜出聲打破這片寧靜氛圍。
「嗯?」
「如霜不想成為另一個綠珠。」
杜叔倫手中的狼毫小楷滑落,在潔白的宣紙印下點點墨漬,渲染、散開。
如霜欲拾筆,右手卻被他緊握住。
「如霜,我不是石崇,我不會用珍珠買下你,那褻瀆了你。你是無價的!」他情真意切地解釋,
「三爺,如霜身世飄零,飽經漂泊困厄,感念你的援手相助。當年,石季倫為了綠珠的美艷,不惜得罪孫秀,讓她無奈地跳下金谷園。綠珠作為權貴們的玩物,為石崇而死,有無價值這另當別論。但她不能自主的命運,令如霜感慨。三爺,你沒有用金錢買下我,你用的是『情義』,你織了一張意重情深的網,讓如霜進退兩難。」緩緩抽回被握的手,她神情淡然地看著杜叔倫。
「我沒有逼迫你,如霜,我只是--」只是情生意動,照著本能告白。他不想這樣曖昧不明地下去,錯了嗎?
「三爺!如霜不配。我倆身份有如雲泥。」她切切打斷他末續的話。
她不想听,那會使她武裝的心崩裂。
「借口!那是你的推托之辭!」
兩雙眼互相凝視對望,窒人的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他灼熾而惆悵。
她懇求且哀憐。
時間--靜止。
不忍她盈于睫的珠淚落下,他先調轉目光。
「所以呢?你想告訴我什麼?」他笑得無奈。
瞧向窗台,如霜側著頭,拔出發上的竹簪,立在宮燈旁,剔開紅焰,救出一只投火的灰蛾,讓它展翅飛翔。
看著灰蛾飛向窗外,她幽幽地說︰「如霜不當撲火飛蛾。」
燭影映照,她的周身仿佛圈上一層光暈,神聖不可侵犯。
二十四年來,頭一個令他動心的女子拒絕了他。原來,心可以痛成這般。
深吸一口氣,他勉強擠出話︰「如霜,是我唐突了你,對不住。你--還有未竟之語吧!」
詫異于杜叔倫的知心,她愕然回視神情愁苦的他,心下淒然,「三爺,收編如霜為婢。」
「這就是你要的?」
如霜頷首。
他深深地注視著她。
「好。白如霜,明天起上工,專侍我的飲食起居。月俸福利由鄭寬告訴你--沒有契約,待你覺得還清了我的『恩義』,隨時可走。」閉上雙眼,他咬牙嘶啞地說。
「三爺--」
「還有問題嗎?」疲累蒼涼的問話幽幽傳來。
「我--」她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下去吧,如霜。我說過的話絕對兌現,我依你。明天見到的杜叔倫將只是單純的主子,你可以安心。」
「三爺--」
「幫我把門帶上。」杜叔倫靠著椅背休憩,不再應答如霜。
她無奈地關門離去。
哪里出了錯?是他太躁進嚇到了她?還是她另有所愛?
她能感受兩人之間的相互吸引,如霜對他不是無情,他們之間有一股無法言喻的親昵。
人生知音難覓,知己難尋。這樣慧質蘭心的姑娘--
罷了!多想無益,徒留郁積傷感。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說得好,寸寸相思都化成痛苦灰燼--
他緩緩地睜開眼,盯著被她合上的門。關上了門,也關上他對她的眷戀。
*****
「這麼說,你成了三爺的貼身侍女!」鄭寬低呼。
「嗯。」
「那我是什麼?」鄭寬指著自己的鼻頭問如霜。
雖然他喜歡如霜,可也不能讓她搶了自己的飯碗,叫他喝西北風。
對鄭寬,如霜實感過意不去。
杜家不養閑人的,三爺對她是法外開恩,給了她一個名分安身立命。接了他的工作,那鄭寬的出路--
「當個小避家使喚人不好?回到杜府,你全權負責『雲岫居』的大小事宜。」杜叔倫站在鄭寬身後輕輕出聲。
「哇!三爺您嚇到我了,不怕不怕。嘻,職等升了,那薪俸呢?」鄭寬笑得諂媚。
「得寸進尺。我問你馬喂飽沒?咱們明天就要上路,該帶的東西都齊全?」將手中的折扇往他頭上一敲,杜叔倫拿這個活寶沒轍。
「鄭寬辦事您放心。」他拍胸脯保證。
「那沒你的事了,早點休息。」
「得令。」鄭寬開心地在廊上跳起舞來。
「高興成這副模樣。」杜叔倫搖搖頭。
驀地,一陣昏眩傳來,他扶著牆壁穩住身子。
「三爺!」如霜想上前攙扶,卻被他阻止。
「沒事。賬冊都整理好了?」杜叔倫邊走邊問亦步亦趨的她。
「我已發還給各家管事,賬目核對過了沒問題。」三爺臉色有些蒼白,他--
「那好。不用準備晚膳,我想先睡會兒。」怎麼如霜變成兩個?他好像太累了。
「三爺,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天色已暗,為何不吃飽再歇息?
「我--」杜叔倫覺得天旋地轉,全身乏力,仿佛跌入冰窖中。
如霜見情況不對,趕忙扶住他。
「三爺!您全身發燙。」他的身子像火爐似的,熱烘烘焚燒,嚇人得很。
「沒事,歇一會兒就--」
尾音未落,高大的身軀即當頭倒下,毫無意識地壓在她身上。
「三爺!」
這一夜,黃河牧場騷動不已。
*****
天降飛雪,寒意森森。
將絡繹前來關心的人送走,深夜時分,房里只剩鄭寬和如霜二人看顧杜叔倫。
「如霜,不能再加炭火,屋子會燒起來的。」在炕下及房內擺上那麼多火爐,雖然外頭下著雪,他可熱得很。
「可是三爺直喊冷。」雖然蓋了三條厚被,他還是瑟縮著身子頻打顫。看他痛苦模樣,她揪心的眼淚都快被逼出。
「你沒听大夫說嗎?現下最重要的是讓三爺散熱。屋里頭溫度這麼高,他的熱度更退不下來。」不是他狠心無情,小時候發高燒,娘也不準他死抱著棉被,猛灌姜汁,才把他這條小命救回,沒燒壞腦袋。
鄭寬熄掉一些炭火,使室內溫暖宜人。
「沒想到一向身體硬朗的三爺,一病就驚天動地,小小風寒就使他不省人事。老天真是瞎眼,像三爺這樣一個大好人,也讓他病得奄奄一息。這一路上樂善好施、助人危難,他哪里少做了?還把輕柔保暖的披風送人,讓自己挨凍--對了!應當就是那時候染到風寒的。唉!我叫他再買一件大裘他就不听,說什麼饑饉嚴重,省下的銀兩可救助人。幫了別人卻苦了自己,蒼天無眼、蒼天無眼--」鄭寬絮絮叨叨,把多出的火盆一一移到外頭堆放。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這份深情要如何償還?
今早端洗臉水進房時,她就應當警覺。坐在桌案前的他根本一宿未眠,睜著布滿紅絲的雙眼,還和她強顏歡笑。
為了不使她尷尬,匆匆用過早膳,他就借口洽公外出。她怎會疏忽他沒有帶鄭寬隨行?這一帶的事情早處理完畢!
三爺,你跑到哪消愁?這黃土高原有哪一處能讓你蔽雨遮風?
「三爺,醒來吧!快快好起。只要你病愈無恙,如霜不管後果,不再逃避。」換掉覆額干熱的布巾,她在他耳畔輕聲許下堅定的諾言。
「奇怪,小翠煎個藥怎麼這樣久?該不會打盹睡著了?」鄭寬望向門外,一臉焦急。
「來了、來了,讓開、讓開。」捧著藥壺,小翠走進房內。
「姑女乃女乃,你總算來了。」鄭寬接過手,將藥汁倒進碗內,交給如霜。
「三爺牙關緊閉,有辦法讓他喝下藥?」他問如霜。之前煎的藥全喂給了枕頭,再不服藥怎退得了燒?
「我有法子。」她嫻靜地說。
「老遠就听到你的大嗓,嫌我動作慢,那你不會自己熬藥。」小翠給了鄭寬一記瞪視。
「凶婆娘,以後誰娶到你誰倒霉。」鄭寬對小翠做鬼臉。
「什麼?有種再說一遍?」小翠雙手叉腰,一副母老虎架武。
這兩個女人氣質差太多。鄭寬對著小翠搖頭嘆息。
「好了。病人需要安靜,你們也去休息,剩下的交給我。」拿著湯匙將藥吹涼,如霜對打情罵俏的兩人下逐客令。
「這不好吧?你也累癱了,萬一有什麼狀--」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大呵欠,鄭寬對著如霜尷尬直笑。
他確實困了,可他是個大男人--
「啐,沒用。」小翠瞟了瞟鄭寬,受不了地翻白眼。
「萬一有狀況我會叫你的,這本來就是我分內的事。」不給他們還嘴機會,如霜推他倆出去,反手把門帶上。
坐在床緣,將杜叔倫扶起身,讓他俊秀蒼白的臉靠在自己肩上,她將藥含在口中,涓滴不漏,一口-…口地哺喂至他的嘴里,細心溫柔,極盡纏綿。
長夜漫漫未央天。
*****
清晨,杜叔倫開始出汗,沒一刻鐘的工夫,全身濕透。
吃力地月兌掉他的衣褲,如霜替他擦干身體,欲換上潔淨衣裳時,听到他的囈語。
「如霜--不要離開我--不要走--」他的雙手在空中擺蕩,聲聲呼喚。
「三爺,我在這兒,如霜在您面前。」握住他的手,她切切低喊。
「如霜,真的是你!你沒走?」睜開眼,蒙蒙朧朧中看到佳人月兌俗的面容,不敢置信的他輕輕踫觸,雖然模糊不清,卻真實地感受到她的軟玉溫香。
見到他醒來,如霜喜極而泣,「真的是我。」
「為什麼哭了?我又讓你不開心?別老是鎖眉,告訴我哪里做不好,我會改。如霜,我不能失去你--別逃離我。」他將如霜緊緊地壓在胸前,生怕一放手她就跑掉。
「三爺,如霜不走,如霜要永遠服侍您。」向自己的心投降,抬起頭,她羞怯地允諾。
「真的?」
「真的。」
捧著她的美顏,他印下狂喜的吻。
情焰,在兩顆交心的軀體中燃燒,熾熱燎原,閃著熠熠眸光,他渴求她的同意。
如霜合眼,無聲頷首。
*****
幽幽醒轉。
屋上的橫梁,靛青的床幔--這是他的寢室。
四下探尋,空無一人。
幻耶?真耶?這是太虛幻境,還是真實人間?
撐起身靠坐床柱旁,他支額回想那夢幻一般的經歷--
冷。他被困在暗黑深沉、漫無止盡的陰寒里。
忽然,霞光映照,雲霓明滅中,一座高人天際的石梯在他眼前出現,攀登盤旋,他看到萬紫千紅似錦繁花,仙樂飄飄,一幅洞天福地景象。
緩步而行,迷離煙霧里,他見到著霓裳羽衣,翹首遠眺的林中仙子,貌似如霜--不,她就是如霜!
欣喜向前,眉黛不展、哀愁無限的她卻匆匆逃離,不見蹤影。
他欲追去,卻失足掉入雲霧茫茫,雷電轟鳴的瑤台天池,直直墜落,幾至滅頂。
危急中,听到他呼喚的如霜,伸出縴縴柔荑,將他帶離深不見底的池沼。
然後,閃著柔媚秋波,冶艷動人的她,與他成就一段露水姻緣--
冥茫如墜仙境,他,還在夢游馳騁?
虛無縹緲,可又歷歷在目。他感覺到如霜的馥柔香氣,嚶嚶呢喃,甚至知曉她的右臂上方有顆殷紅的朱砂痣--
天呀!如霜究竟是幻影,還是--
「三少爺!您醒了!」清脆的女聲傳入他耳中。
杜叔倫循聲望去,「小翠!這是哪里?」他--不是在夢境!
「黃河牧場呀!三爺,您燒昏頭了嗎?記不記得--您還好吧?」看到三少爺一副茫然迷惑的模樣,小翠嚇得六神無主。
「我--發燒?」
「對呀!燒了一天一夜,整個牧場的人都焦急萬分,怕您撐不過--」發覺說錯話的小翠,趕忙雙手掩著嘴。呸!怎麼詛咒三爺死,真是烏鴉。
他微微一笑,「沒關系,我不介意。你--一直在這里照顧我?」他小心翼翼地問。
「是呀。」辰時三刻送藥來,如霜姐說要去洗滌三爺的衣物,她就代班直到現在。
難道夢中仙子是小翠!
「啊--三爺,您的藥。」差點忘記。
小翠將剛從膳房拿來的藥呈給杜叔倫。
「現在是什麼時辰?」
「剛到未時。」小翠答。
未時?他昏迷了一天一夜--
「小翠!我--有沒有對你做出失禮的事?」從褐色藥汁的倒影中,他看到驚疑虛弱的自己。
「啊?」小翠不明所以。三爺怪怪的,要不要找大夫來呀?
看來不是她,他松了一口氣。
「小翠,我肚子有些餓,麻煩你叫廚房大嬸幫我熬一鍋粥。還有,告訴大家我沒事了。」
「好,我立刻就去。」老天保佑,三少爺沒事了!他喊肚子餓!
目送小翠蹦蹦跳跳的身影遠離,他掀開錦被一探究竟。
床褥整整齊齊,沒有凌亂不堪,也見不到女子落紅;身上單衣潔淨清爽,他沒有赤身、袒胸露背--
原來,一切都只是他的幻影、妄念。
理不清心中感受,有安心,有失落,更有無際的空寂悲涼--
合上眼,他苦笑自嘲。
事如春夢了無痕,朦朧如墜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