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寂靜的夜里,幽淡的荷葉香氣在風中帶來初夏的訊息。
柳凝真身上穿著藕色薄紗衫兒,睡在輕薄的衰衾里,香夢沉酣。
突然,東邊的窗戶無聲地被開啟了,風中帶著異樣的氣息。
一條小小的人影從窗戶進來,悄悄地走到柳凝真的床邊。
那人看了床上沉睡的人兒一會,也跟著爬到床榻上躺著,再沒有其他的動作。
睡到半夜,柳凝真突然醒了過來。
看到床邊多了一個小人兒,她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秀雅的蛾眉,沒有說什麼。
他還是這樣,喜歡跟她睡在一起,說也說不听。剛才把他趕了出去,他晚上還是自己又跑進來……
她在心中咕噥著,卻還是起身替花問陶調整了一個舒服的睡姿,幫他蓋上被子,躺下來繼續睡。
到了隔天清晨,花問陶還睡得正好,就被柳凝真叫了起來。
「六娘,你早,這麼早就醒了?」他還毫無愧意地沖著已經梳理完畢的柳凝真笑道。
「還早什麼?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能再跟我一起睡嗎?你怎麼還是不听?」
以前有幾次花問陶都跟她睡在一起,她本來覺得橫豎他的年紀和她相仿,大概沒什麼關系,但後來越想越感到不妥,所以就禁止他再到她的房里過夜,不過,很顯然地,花問陶並不把她說的話當一回事。
「我比較喜歡六娘的床。」花問陶說著,還賴在她床上不打算起身。
「你……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收拾收拾,快些回你的房間去吧,如果讓府里的人看見了,恐怕惹人閑話。」「不會吧,沒有人會知道的。何況,就算真的讓別人知道了,那又如何?」他依舊閑適地臥躺在床上。
「別這樣,你還是快回去。」
禁不住柳凝真再三懇求,花問陶只得乖乖地起身打理。
「那,我待會兒再過來找你。」臨出門前,他回頭說道。
「嗯,你快走吧。」
眼看著花問陶出門離去,柳凝真才放下心來。
只是她沒料到,花問陶從她房門走出去的那一幕,正好被一個王杏姐房里的丫環看到。
???
「真的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是我的丫頭親眼見到的。問陶少爺今天早上真的從柳六娘的房里走出來,那時天都還沒大亮呢。」
王杏姐從丫環口中得知這件事,連忙跑去告訴花老太監。
「如果真是這樣,那陶兒和真兒,未免也太不識分寸了。」花老太監微慍地說道。
「可不是這樣!不過,老公公,奴家想這件事不關問陶少爺,八成是六娘那賊沒廉恥的,勾引問陶少爺……」
花老太監聞言,看了王杏姐一眼。「嗯?杏姐,就算真兒有什麼不對,容得你這樣罵她?」
「就是說嘛,別說事實就算是那樣,六娘也不一定有錯;現在連事情都還沒證實呢,你罵得那麼順口給誰听?」銀月說道。
「你這是懷疑我說謊?」王杏姐瞪著銀月,眼中幾乎要冒出火來。
「我可沒這麼說,只是現在事情還沒弄清楚,也許問陶少爺只是剛好清晨跑去找六娘罷了,何必這樣大驚小敝?」「只是跑去找她?哼!我說問陶少爺根本就是在六娘那兒過夜!」
「耶,杏姐,你是哪只眼楮看到了?居然這樣隨口污蔑人!」
「隨你信不信,把六娘叫過來一問,事實就出來了。」
「就算事實真的是那樣好了,又犯著你什麼?一副要給人家定罪名的樣子,關你什麼事?好不好,自有老公公定奪呢!你少貓抓住耗子尾巴似的得意。」銀月氣不過王杏姐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忍不住發了幾句話。
「銀月,你!」王杏姐簡直氣炸了。
她真不知道自己和銀月這潑辣貨有什麼過節!她自尋柳凝真的麻煩,她每次偏要出面干涉;一只嘴頭子又利得刀一般相似,真是不甘心!
「好了,你們別吵了,現在,先去叫真兒和陶兒過來吧,咱家親中口問個明白。」花老太監慢慢地說道。
「我叫柳凝真去。」王杏姐很快的便要走出去。
「好讓你狐仗虎威、狗仗人勢地趁機欺負她幾句?」銀月望著王杏姐迫不及待的背影,冷笑地說道。「告訴你,不必勞動你二娘親自去叫她,遣個小丫頭子請去就是了。」
銀月說完,轉頭吩咐她的奴婢說道︰「梅香,到後頭廂房去請六娘過來。口氣慢點兒,別大驚小敝的,驚嚇了你六娘。」
「是,奴婢遵命。」梅香答應著往後頭走去。
王杏姐見狀,只得恨恨地瞪了銀月一眼,尷尬的走回她原本的座位。
另一邊花老太監也遣個小子去叫了花問陶過來。他們兩人很快地來到花老太監跟前。
柳凝真見她和花問陶同時被花老太監叫來,心中不禁有些不安,但她還是進退得宜地向老公公請安。
「妾身凝真,見過老公公。」
「嗯,起來吧,坐下。」
柳凝真依言起身,慢慢地在她平常的位置坐下。
花問陶請過安之後,問道︰「爹,您找孩兒,有何事吩咐?」
「我有一件事要問你們,你也先坐下吧。」
「是。」花問陶答應著坐下。「爹請說。」
「我听說,今天清晨有人見到你從真兒的房里出來,可有此事?,」
柳凝真一听見這句話,原本就白皙的玉顏更加顯得面無血色。
「確實是這樣。」花問陶絲毫不打算隱瞞,坦然無諱。
「哦?那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陶兒?」
「這……」花問陶正想照實回答,在眼角余光接觸到柳凝真的那一瞬間,他不由得遲疑了。
對他而言,直接坦承這件事是無所謂的,橫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養父也不會因為這樣而生他的氣;但六娘似乎不希望這樣的事情被別人知道,也許他該考慮到六娘的立場?
「怎麼了,陶兒?」花老太監問道。
「這……」怎麼辦?該說,還是不該說?如果他說了出來,六娘會不會因為這樣而生他的氣?
正在遲疑問,王杏姐突然對著柳凝真說道︰「我說六娘,是不是你昨夜讓問陶少爺在你那兒過夜呀?既然有膽這樣做,為何沒有膽量承認?」
她冷嘲熱諷的鄙夷語氣激怒了花問陶,他看著王杏姐冷冷的說道︰「就算是這樣,那又如何?」
他說出這句話,等于是間接承認了。
花老太監聞言,轉向柳凝真緩慢地問道︰「真兒,這是真的嗎?」
柳凝真知道不能瞞,便起身跪在花老公公跟前。
「確有此事,凝真知錯,請老公公原諒。」
「三娘,你看吧,我難道是會信口胡言的人嗎?六娘她都自己承認了!」王杏姐見柳凝真承認了,便得意地對著銀月說道。
「你也好笑,就算是這樣,可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陶少爺現在也不過十來歲,想跟他的娘母一起睡,也是人之常情,哪里錯了嗎?」銀月不以為然地說,臉上的表情似在嘲笑王杏姐的小題大作。
「你才笑話!問陶少爺年紀雖輕,六娘可比他還小點兒!」
「你別忘了,他們是母子,你可不要隨便亂想。」銀月說道。
王杏姐冷冷一笑。「名義上如此罷了,連做丈母娘的人和女婿之間都有所嫌疑,難保沒事,何況他們!」
「王杏姐!你這話是在影射什麼?你這樣說未免太不堪了!」銀月登時大怒地說道。
「我在影射什麼,各人心里有數。」
「問陶少爺年紀還小,就算和六娘一起睡也沒什麼不對,你別刻意往不好的地方想去,惟恐天下不亂!」
「這可難說,問陶少爺年紀小,但柳六娘年紀可和他差不多!」
「你……」
「夠了夠了,別再說了。」花老太監不耐煩的揮揮手打斷她們。「銀月說的對,陶兒年紀還小,和真兒又是母子的關系,就算一起睡,也不見得會有什麼。杏姐,你別再胡說八道。」
被花老太監這麼一說,王杏姐紅著臉低下頭來,「是,妾身不敢。」
「真兒,你起來吧,這也沒什麼的,你不用再自責。」
「是,謝謝老公公。」柳凝真向花太監磕了一個頭,才慢慢地起身,坐回原來的位置。
「這件事就這樣算了,以後也不用再提起,當一件事兒說去,否則讓我知道了,是不會輕饒的,你們听到了?」花老太監對著他的姬妾們吩咐道。
「是,妾身等知道了。」
「很好,另外,陶兒、真兒,我有一件事吩咐你們。」
花問陶和柳凝真听了,相視一眼,說道︰「請說。」
「陶兒和真兒雖是母子關系,感情也好,但陶兒年紀畢竟一日一日大了,不可不避些嫌,以免惹人閑話。」花老太監說道。
花問陶愣了一下,說道︰「爹,您的意思是?」
「今後,你可以不必再親近真兒,一切按照規矩來吧。」
「爹,這是為什麼?」花問陶听到這些話,簡直不能接受。
「爹知道你和真兒情分好,但你很快就不再是小孩了,若是再這樣黑天白日地和真兒玩在一塊兒,難免會有些不好的話語傳出去,不論是咱家或是你,都不能丟這個臉兒,你明白嗎?」
「爹……」
「真兒,你知道咱家的意思吧!?」花老太監不理會花問陶,徑自轉向柳凝真叮嚀道。
柳凝真看了花問陶一眼,「是,真兒……真兒知道。」
她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了,于情于理,這都是應該的;但,為什麼她明知道應該,卻還是……依依感到不舍?
「如果以後再有類似今天這樣的事情傳出,不論咱家多疼寵你,恐怕也改變不了你的命運,你可記著了!」
花老太監微笑著說,卻讓柳凝真心中萬般惶恐。
她連忙跪下來答應,「真兒不敢忘記老公公的叮囑!」
花老太監點點頭,「很好,你下去吧,今天用不著你伺候了。」
「是。」柳凝真依言退了下去。
她知道有一對眷戀的眼眸一直跟隨著她的背影,但卻沒有回頭,也永遠不能再回頭。
???
從此以後,花問陶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隨意和柳凝真玩在一塊了。
別說他不能再進出柳凝真的閨房,就連見上一面,也難如登天。就算偶爾能見到她,也必須隔著重重的布幔,彼此的交談,也只能借由侍女傳話。
從前如膠似漆的一對,如今卻變成這般疏離的模樣。
面對這樣的轉變,他憤怒、他不平,卻無法去改變。
養父的決定無法更改、禮法的枷鎖無法掙月兌,他只能選擇接受。
但,雖然他接受,卻不甘心就這樣和柳凝真斷了聯系。他常常借機會要跟柳凝真偷偷見上一面,卻總因為她的刻意閃避,而無法如願。
比起花問陶的心有未甘,柳凝真是認命多了。
雖然她也常常想起那個從前常和她玩在一起的霸道男孩,但她卻很听花老太監的話,再也不跟花問陶見面。
她知道花問陶千方百計想和她見面,但對她而言,世俗的禮法是一切的準則,她不能逾越,也不想讓花問陶因她而逾越。
不管怎麼說,她是花老太監的妻妾,是花問陶的……姨娘。
這樣的身份,是他們之間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鴻溝;這樣的身份,讓他們連見上一面都是無法饒恕的罪惡。
除了遵守該有的規矩,她無計可施。
午夜夢回,她常常憶起從前和花問陶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雖然他有些霸道無理,卻一直對她很好。
在這樣無聊的歲月里,她深深懷念從前在銀杏樹下撿樹葉的日子;但那樣愉悅的片段,如今只能在夢里回憶。
柳凝真寧願在夢里、回憶里想念著那個曾經陪伴她的男孩,而不願再與他相見;花問陶也深刻地想念著從前的日子,但那樣的回憶,卻更加深了他想見到柳凝真的渴望。
日子一日一日地流逝,花問陶這個當初早熟的男孩,已經長成風度翩翩的美少年。京里人家風聞花家少爺豐姿卓越、允文允武,紛紛遣媒人來花府示意。他自己也認識了不少京中閨秀,心里卻始終牽掛著,那個從小他稱為「六娘」的女孩。
從前六娘總當他是男孩,如今他已經長大成人,卻是……再也無由得見。
難道他們之間的約定,就從此結束了嗎?
他們曾經在銀杏樹下,彼此約定好的呀……
???
一日,花問陶信步走到花園里的合歡樹旁。
如今也是合歡花開的時節,一簇簇的紅絲花兒,在深綠色的葉叢間開得爛漫。
記得從前也是合歡花開的日子,在這樹下……
花問陶伸手踫觸那紅絲縷縷的合歡花,思緒跌落在那遙遠的記憶中。
正沉思著,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花問陶知道有人來到這花園,他猜想來人是府里多位姨娘之一,惟恐他就這樣走出去沖撞了對方有所不便,因此他先藏身在幾棵桂花樹後面,打算等來人過去之後再離開。
不料,那腳步聲卻在他前方的合歡樹叢停了下來。
「六娘你看,這花開得好多、好漂亮!」
這似乎是婢女的聲音傳入花問陶的耳中,他不由得愣住了。
來人……是六娘凝真!?
怎麼可能這麼巧?六娘這些年來為了躲避不和他見面,連這園子也不肯輕易靠近,今天怎麼……
他簡直不敢相信。
正猜疑不定,一個婉約縹緲的聲音驀然傳了過來
「是呀,記得當年也是這樣……」
听了這個似曾相識的溫柔嗓音,花問陶再也沒有懷疑。
多年來,他夢里也不會忘記的人,現在就在離他不遠處,只要他走出去……就可以見面了……
柳凝真絲毫想不到這園子里還有其他人,她看著眼前的合歡花樹,心中一時感慨萬千。
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不曾再踏入這個園子,不曾再接觸到回憶深處的點點滴滴;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只有這花,依舊燦爛得這樣無憂……
柳凝真看著那絲絲紅花,眼中的淚水忍不住就要滴落下來。
她害怕別人見了猜疑,連忙將她身邊的丫環支使出去——
「桂香,我想在這里一個人靜一靜,你先回去,過會兒再來接我。」
「是,奴婢遵命。」
別香離開花園之後,柳凝真一個人在花蔭中獨立。
「庭樹不知人事改,依舊花開似昨年……」她深深嘆道。
「你也還記得……合歡花樹嗎?」
身後冷不防揚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驚得柳凝真連忙回頭。
一回頭,只見桂花樹深處走出一個相貌俊逸的優雅男子。
他的容貌俊朗、身子頎長、風采儒雅,年紀大約弱冠。
柳凝真看著他,雖然陌生,卻隱隱覺得有些印象。
那似曾相識的詫異,讓柳凝真一時忘了回避。「你是……」
「記不得我了,六娘?」
這也難怪,都已經過了六年,當初稚氣未月兌的男孩,如今已經長成儀態翩翩的佳公子,任誰都會認不出來。
然而,柳凝真卻還是像從前一般的模樣。
鬢發如雲、嬌顏如花,如果說她有什麼地方改變了,那就是她的儀容舉止比從前更加雍容穩重,容貌更加艷麗成熟。
在花問陶眼中,她永遠是那樣的美麗出塵。
那一聲熟悉的「六娘」,驀然喚起柳凝真的記憶。
「你是……問陶?」一時失神,她下意識地像以前那樣呼喚他的名字。
多年不見,他已經長成這麼高了……柳凝真忘神地抬頭望著他。
這些年來,為了讓自己不再想他,也為了防止身邊的人起疑心、說長道短,她連從簾後窺探他一眼都不敢;她怎麼也沒想到,六年的歲月,不僅拉長了想念,也讓他長成這般的挺拔少年。
眼前這比她高大許多的少年,就是當初那個在她身旁「六娘長」、「六娘短」的男孩……
「六娘,好久不見了。」
望著柳凝真美麗如凝脂一般的臉頰,花問陶忘情地伸出手想觸模她。
他突來的動作驚醒了柳凝真,她連忙閃開,轉身要走。
「等一下,六娘!」見她想走,花問陶向前幾步一手抓住她。
「放開我!」她極力掙扎著。
「好些年不見了,難道你一點都不想多看我一眼?」他大手堅定的抓緊她細弱的手臂,一點都不肯放松。
「放開我……」她不回答,依舊費力掙扎。
「六娘!」
「就算見了面,那又如何呢?你早該知道,一切都是枉然的!何況……」
「何況如何?」
「我們本來就不該見面。」柳凝真背對著他,搖搖頭。
「為什麼?你不想見到我?」
「當初老公公那番話,說得夠清楚了。請你放開我,問陶少爺。」
「我不放,你躲我這些年,我好不容易才能見到你……」
「別再胡鬧了,問陶少爺,你再不放開我,我要喊人來了。」她冷著聲音威脅道。
「為什麼你要這樣避不見面,視我如外人?我們曾是那麼地好,不是嗎?」他不解地望著她縴裊依然的背影。
「那是以前的事。」
「我不管什麼以前現在,在我心里,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會改變……」
她深吸一口氣,打斷他的話。「是的,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會改變我們是母子。」
問陶……難道他還不明白,橫跨在他們之間的這道鴻溝,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嗎?他們之間的情誼可以變、可以走樣,不能抹煞的,是這嚴厲的事實。
「我不承認!雖然我一直稱你為六娘,但我從不曾把你當成我的姨娘!你不是!永遠都不是!」
「縱使你不承認,事實也永遠存在……」
趁著花問陶一時沒有戒備,柳凝真奮力掙月兌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跑遠。
花問陶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還是跟當年一樣,她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