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那天從裴府回來之後,永寧公主整個人都變了樣,像泥塑木雕一樣,不言不語,整日只是臉上掛著淚痕。
沒有人知道這位深得萬歲寵愛的寶貝公主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貼身侍婢劉慧兒雖然隱隱猜得到是因為裴玄真的緣故,卻也不能說些什麼,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她日漸消沉下去。
在永寧的心里,一切都成了空白。
她和裴玄真之間,已經完全結束……這是她這些天來心中惟一的認知。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裴德棻的死,她也很難過;但事情真的不是因她而起,為什麼裴玄真要這樣誤會她?
為什麼除了她之外,還會有人知道當時裴玄真他們就躲在她的寢宮?到底是誰下令到她的寢宮抓人?
她曾試圖查明真相,卻總是徒勞無功。
當初裴玄真二人在她的寢宮被發現之後,母後或許是礙于父皇的關系,並沒有怎樣為難她,但對于當日發生的事,卻也一句不提。
她完全無從得知,當日那些侍衛是奉了何人的命令到她寢宮抓人;倒是宮中的人都以為是她永寧公主下的命令,就連她的貼身侍婢劉慧兒也一度以為是她出賣了裴玄真二人。
情況如此,她再怎麼想查明真相,也無能為力。
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的事,怎麼能要求裴玄真能明白呢?
也許一切都是天意吧,注定了她和裴玄真之間沒有結果……
永寧因此而黯然神傷了許久。
劉慧兒明白她的心思,雖然明知道自己勸說也無益,但實在看不下去,只好勉強勸道︰
「公主,您何必這樣折磨自己?就算裴大哥一時誤會了您,早晚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
事發之時,她本來也以為真的是永寧公主下令殺人;但以她對永寧公主的了解,實在很難相信永寧公主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所以她很快地就認定害死德棻大哥的另有其人,只是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罷了。
听到劉慧兒的勸說,永寧只是木然地搖搖頭。
照那天裴玄真對她的態度.她知道裴玄真對她的誤解已深,再也無法挽回了。
她既找不出事實的真相,裴玄真不願意相信她,她也沒辦法。
一切就只能這樣了。永寧悲痛地認命。
「公主……」劉慧兒還想說些什麼。
「你不用管我了,沒事的……」她茫然地別開頭,不願多說。
「公主,您別這麼消沉,也許時過境遷,事情會有轉機……」
劉慧兒的聲音在永寧耳邊漸漸模糊,她又沉浸到自己絕望的世界。
原來世上真的有比死還教人悲痛的事,她終于領略到了。
被自已所愛的人痛恨,比死還難過。
裴玄真絕對不肯原諒她,他們之間到此為止,而她只能這樣心痛地繼續活下去嗎?
與其讓他這樣恨著自己,她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吧……這個念頭在她心里閃過不只一次,可是一想到從小疼愛自己的父皇,她說什麼也不能就此死去。
案皇年紀漸漸大了,最近屢遭妻別女死的傷痛,如果連她也像永樂姐姐一般死去,教父皇情何以堪?何況近來國家適逢外患威脅,令父皇憂心不已,她不能替父皇分憂解勞已是罪過,又怎能徒增父皇心中的哀痛?
如今外族以武力脅迫他們大唐皇室以公主和親,如果此事料理不當,國家特有大難,不知道父皇此時該有多煩惱呢……
想到這里,永寧公主腦中突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念頭。
遠嫁異域嗎?這樣一來,就真的永遠不會再見到裴玄真了,倒也不錯?也許,她也能為父皇做些事——
她心中已然下了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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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兒參見父皇、皇叔公。」
永寧到御書房拜見父皇,被封為忠烈鎮國大將軍的八王爺同時也在場。
「寧兒免禮。幾年不見,也出落的這般亭亭玉立、溫婉知禮了。」八王爺微笑著說道,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這里坐下吧。」
永寧謝了座,在下首坐下。
「寧兒,你在這個時候突然跑來找父皇,有什麼事嗎」皇上微笑地看著這個他最寵愛的寶貝女兒。
「寧兒向父皇請求一件事。」
「什麼事?你只管說,父皇一定答應你。」
「寧兒听說如今外族入寇,侵擾中原,而父皇有意采取和親政策,寧兒自請下嫁突厥。」
永寧突如其來的要求,把御書房中的兩個人都嚇了—跳,皇上更是神情慘變。
「寧兒……寧兒,你在開玩笑的吧?」
永寧堅決地將她的決定重述一遍。
「這怎麼可以!你是朕最鐘愛的女兒,就算要派遣宗室之女下嫁到突厥,怎樣也輪不到你呀!」
「父皇,孩兒心意已決。」
「你,你跟父皇說怎麼會起這樣的念頭?嫁到突厥去,可不是好玩的呀!」
「寧兒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是真心想為大唐擔當起和親的重任,父皇為何不肯成全孩兒?」
「什麼成全不成全?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這麼做的,你的姐姐永樂公主已是死了,朕最疼愛的女兒就只有你,你教父皇如何舍得!」
「就是因為永樂姐姐已死,寧兒才想以這種方式來贖罪。寧兒從前雖然年少不懂事,也深知母後和永樂姐姐作惡多端、多行不義,如今她們雖然已落到應得的下場,但未免也虧負了天下萬民太多。寧兒和她們是一樣的血脈,願以這樣的方式來向百姓贖清母姐的罪孽。」
她振振有辭地說,句句合情合理;然而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什麼樣的理由都不成理由。她這麼迫切決然的想遠走他鄉,其實只為了一個原因——
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
裴玄真當日的話像一把利刃,日日夜夜刺痛著她的心。
「傻寧兒,她們的罪業,何必要你來承擔?你……」
皇上一語未完,八王爺插口說道︰「皇上,臣倒覺得永寧此意甚好。」
「八皇叔!你一向也最疼寧兒,怎麼說出這樣的話?」皇上倏然變了臉色。
「皇上此言差矣。並不是溺愛不明才叫作疼,我因為真的覺得寧兒這孩子好,才希望能由她來負起兩國和親的重任。
你知道的,和親這樣大事並不是隨便挑個宗室公主就可以完的,擔當和親重任的公主必須是有教養有膽識;我就覺得永寧是個最好不過的人選,比起長安城里這些不成才、成日只知逞豪斗富的子孫強多了。」
「話雖如此說,但我哪里舍得!」皇上說著說著,眼中不由得落下淚來。「永樂已經死了,寧兒如果又離朕而去,可不痛煞我了!」
八王爺聞言點點頭,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也要你舍得才是。」
見皇上如此,八王爺雖然很希望能由永寧公主下嫁日履,但也不便多說了。
「父皇,我知道您是舍不得孩兒,但請您細想,孩兒嫁到突厥去,只是不在您身邊罷了,並不是死了;只要還活著,天涯海角也總有相見的一天,您又何必悲痛?」
「這是什麼話!寧兒,你怎麼突然變得這樣決斷?突厥請求和親的事,父皇自有辦法解決,朕說什麼也不會讓你犧牲的!」
永寧無可奈何地看了八王爺一眼,八王爺對她搖搖頭,示意她先不要再說了。
「這件事情可以慢慢再商議,先按下不提吧。」八王爺說道。
皇上連忙拭去淚水,說道︰「這些事就別再提了。寧兒,父皇將清寧宮安排為你的住所,今後你就住在那兒吧,不消再回宮外去了。」
「是。」
永寧順從他們的意思,暫且不提和親的事。但心中的念頭,卻不曾打消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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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滿粉色的山櫻花谷中,夢般的霧氣隨著不時飄落的花瓣四處流蕩著,一簇一簇怒放的山櫻展現著一種似是而非的不真實感。
裴玄真獨自走在谷中,雖然目光被這美景吸引著,但心里卻隱隱有些惶然,仿佛失落了什麼,又像在追尋著什麼。
為什麼他在這里徬惶著,他在找什麼?他想要什麼?他低聲詢問自己,卻沒有答案。
有沒有人能告訴他,他為了什麼而迷惘,而徬徨不決呢?
花谷中春光流泄,似乎也將他心中一絲隱隱的期待,心思蕩漾了出來。
他似乎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在一個較低窪的小坑谷發現了一個移動的身影。
他朝那片低地走過去,看見一個小泵娘踏在地上拍弄花草。
不經思考,他幾乎直覺地知道那個身影是誰。那是一直以來,他所熟悉的——
「永寧。」
聞聲,那個姑娘回過頭來,臉上漾著如花一般嬌艷的笑意。
「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麼?」他問。
永寧只是對他笑著,站起身來,沒有回答。
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間,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原來這是他一直想找的人。
他恍恍惚惚地覺得,他尋找這個身影已經很久了;因為見不到,所以才一直那樣的徬徨失措。
他下意識的朝她伸出手,「跟我走,好嗎?」
永寧遲疑了一下,小臉上的如花笑靨綻放得更加絢爛。
她張開雙手撲向裴玄真,裴玄真順勢將她自花叢中抱了起來;原先散落她一身的花瓣像蝴蝶一般,在他們四周飛舞起來。
他緊擁著她轉圈,懸空的裙擺飄然旋舞如花。
不知過了多久,天地忽然昏暗下來,原本在空氣中飄散的花瓣瞬間被滿天冰雪所取代。
裴玄真詫異地向四周一望,再回過頭來,懷中只剩一片凋零的花朵,在眨眼間落了地。
「永寧……永寧!」
他驚叫—聲,卻驀然將自己從睡夢中喚醒。
裴玄真張開雙眼,目光顯得有些渙散。
原來是夢……過了一會兒,他略定了定神,才發現原來自己又做了同一個夢。
那日和永寧決裂之後,他每天還是照舊出入宮廷,卻不曾再有機會見到永寧公主。
雖然,他心里對永寧充滿著無可抹滅的恨意,但事實上,他明白自己還是很想她的。
他曾有意無意地來到從前他抱著永寧回到她閨室的那個牆頭外,卻發現這曾經輝煌一時的公主府邸已是一片寥落。
他越過高牆,循著記憶中影像依稀的舊路走到永寧的院落,眼中所接觸的,只是一片人去桉空的憮然。
永寧還活著,跟他一樣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但他卻再也見不到她;這樣的事實,讓他隱隱有一種被掏空了心一般的失落感。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的;和永寧徹底決裂之後,不論他心里有多悵然、多不舍,他都不能恨,也不能悔——
永寧害死德棻,決定了他們如今這樣仇對的下場。
他別無選擇,只能一直恨下去;因為,德棻是被她害死的,他不能不恨她!
然而,盡避他常常在心中這樣告訴日己,但卻抑止不了他夜夜夢見她的事實。
好久了,有時候連續好幾天他都做同樣的一個夢——他們幾乎要在一起了,卻終究成了一場空;她像落花一樣飄逝在他懷里,只剩他一個人在夢里夢外獨自愴然。
為什麼……明明相愛的兩個人,卻注定要遭到這麼多的波折、注定是敵對的身分?為什麼?!
自從相識以來,他們就一直處于敵對的局而,不是她恨他,就是他恨她。沒辦法改變的思恩怨怨,也許是上天早就注定了他們無緣……
他試圖認命,卻依然抑制不住內心深處的痛楚。
不願原諒永寧的人是他、忘懷不了她的人也是他!他該怎麼辦呢?
裴玄真躺在床上,腦中重復著這些天來如出—轍的懊惱。
等到他暫時揮開這些惱人的思緒,窗欞外的天空已經開始有些濛濛兒亮了。
算了,如果她能過得好,就算他親手斷送了自己的幸福,也沒有什麼好怨的;雖然他不能不恨她,卻也是不能不愛她,
決裂是不得已的事,他無法忘記永寧是害死堂兄的凶手,但他仍願默默為她祝福——
為他曾經深愛過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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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之後,裴玄真和楊瓊並瞽回府。
「玄真,你听說了嗎?我今天在朝事房听宮里公公說了一件稀罕事。」
半途中,楊瓊不經意地開口說道。
「什麼事?」
「听說下嫁突厥的和親公主已經決定人選了。你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他回答,顯得不怎麼在意。
「永寧公主。」
此言一出,裴玄真瞬間變了神色。
「怎麼可能是她?」他雖然不很相信,但不免有些心驚。
「我听宮里執事公公說的,他們言之鑿鑿,似乎已經是成了定局的事實了。」
「皇上不會答應的。」
「原本皇上也是不肯同意,但據說永寧公主本人相當堅持,再加上八王爺的勸說,皇上不得已肯了。」
「永寧堅持?」
「嗯,听說當初就是永寧公主自請要下嫁突厥,不然依皇上那麼疼寵她,怎麼輪得到她和親異族?」
「她在想什麼?」裴玄真的神色不覺變得異常難看。
「我也不知道,好好的,怎麼她會想這麼做呢,永樂公主已死,現今永寧公主是萬歲爺最疼愛的女兒,再怎麼樣和親的人選也輪不到她,不曉得這位公主是怎麼想的?」楊瓊絲毫不知裴玄真和永寧公主之間的關第,徑自感嘆地說道。「說實在的,我雖然跟永寧公主並不相熟,但一想到這樣一位名聞天下的寶貝公主要下嫁異族,就覺得甚是可惜;不知道皇上哪里來的心腸,竟舍得讓她遠嫁荒邦異域。」
裴玄真沉默不語,低垂的俊臉看過去只有一片陰暗的影子,看不出神情。
「不過這也許怪不得皇上,有道是‘人去不中留’,如果真的是永寧公主自己堅持,那任誰也拿她沒辦法了。但說也奇怪,一個寶貝公主沒事起這種心意作什麼呢?該不是鬧著玩的吧?」楊瓊繼續說道。
裴玄真抬起頭來,「誰知道呢?」他沒有多說,執起韁髻策馬前行。
她的決定來得太突然了,太令人意外了。要是照以前的永寧,雖然過度活潑好玩,也未必會有遠嫁異族的決心;莫非是因為他的關系?
如果真是這樣,那又何必呢?何苦因為這樣而犧牲掉自己—生的幸福?
楊瓊見他神情沉悶,似乎不願多說,便不再開口,安靜地和他並肩而行。
秋末的涼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日光黯淡的街道是一片不尋常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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餅了幾天,皇上果然下了詔書昭告天下,永寧公主將下嫁突厥,以結兩國永久之好,並且派遣了使者知會突厥族君主。
突厥可汗听說大唐天子把最珍愛的公主賜給他,喜不自勝,立即派遣大臣帶來大量金銀貨寶前來入貢、表示願做大唐天朝的女婿。
皇上見到如此,雖然心中萬分舍不得永寧公主遠嫁異族,但也稍稍移悲做喜,高興永寧的犧牲並沒有白費。
如此一來,永寧公主下嫁和親的事,完全成了定局,再不容許更改。
皇宮里趕辦著公主的嫁妝,預計在初春之前將公主送到突厥國都,好舉行大婚典禮。
宣宜公主一向疼爰這位純真的小皇妹,听說永寧要和親番邦,心下甚是不舍,同時也覺得困感。
一天她趁著入宮請安的機會,向皇上提說這件事情,意思還是希望父皇能夠三思。
皇上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宣宜公主的話就被八王爺駁回去了——
「我曉得你是因姐妹之間感情好,舍不得她遠嫁的緣故,所以才有這些話。但你想想,永寧嫁到突厥去和去,有什麼不好的,想當初,大宗皇帝也曾將他的妹妹衡陽公主賜婚突厥,可見我們這麼做正是明智之舉。更難得的是永寧自己願意溢國家社稷做出這等貢獻,你說我們難道可以阻了她的心願嗎?」
听八王爺說了這番話,宣宜公主也尤話可說了。
饒像永樂公主那般才干的人都還成了八王爺的刀下亡魂,她拿什麼扳得過八王爺?
因此宣宜公主改向皇上表示要去看看永寧。
「寧兒就要遠嫁了,你們姐妹多聚聚也好,寧兒現在在請寧宮,你去跟她說說話吧!日後,可是想見上一面也不能夠了……」皇上說著,眼眶不由得濕了。
宣宜公主起身告退,走出殿外之後,不禁搖頭嘆息。
案皇還是一樣軟弱沒有主見。幸而八王爺雖然自是自為,倒也沒有異心,否則如今把持朝政的人還不知是誰呢!
她徑自走到清寧宮,因為宮中侍衛和宮女識得她是宣宜公主,所以也不用通報就直接讓她進去了。
來到永寧房外,正待敲門,忽然听得房內有人談話的聲音︰
「公主,您何苦為了他這樣委屈自己?奴婢求您再想想!」一個略帶哭聲的女音。
宣宜公主聞言,直覺事有蹊蹺,便不急著敲門,側身立在房外凝神靜听。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想的?更何況,我也不後悔。」永寧的聲音,低微輕弱宛若嘆息。
「公主!您現在不後悔,將來也會後悔的。裴大哥和您決裂,那有什麼關系?公主人這麼好,一定會遇到比他更好的人,您又何苦為了這件事委屈自己嫁到異族去?而且裴大哥他……」
「慧兒,別再跟我提起裴玄真。」永寧打斷她的話,沉默了一會兒才哭出聲音來。「你知不知道繼續留在這里我很痛苦?」
「公主……我想這只是您一時忘不了他的緣故,過些日子就沒事了,您何必……」
「你不明。現在我只想走得遠遠的,遠到一個不會再想起他的地方。」永寧決然地說。
「公主,難道你遠嫁到番邦,就可以忘懷了一切,不再為這些事情而傷悲嗎?」
「我會這樣期待。」永寧說道。「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見到他了……一切到此為止。」
宣宜公主听到這里,心里已經有些明白了。
原來永寧之所以突然做這樣的決定,是因為裴玄真的緣故,看她這樣悲痛,不知道裴玄真如何傷透了她的心呢!
她該去找裴玄真一趟,或許事情會有轉機也不一定。
她不再打算進去找永寧,悄悄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