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蘅獨自坐在鳳儀宮的院落里,望著冰封的池面沉思。
憂思之深,連冰冷的雪花拂了她一身,也渾然不覺。
「不冷嗎?」
靈征踏雪而來,見她身上僅穿著一件淡墨色的外褂。
月蘅听到他的聲音,抬起頭來,白皙如玉的容顏幾乎和雪色沒有分別。
「你……怎麼來了?」
「我一直想跟你談談,也許從你這兒,可以讓我喚起失去的一些記憶。」
靈征月兌下自己的白狐毛邊錦緞斗篷,披到月蘅身上。
斗篷上殘留的體溫如一陣暖流,直沁入月蘅心中。
其實這幾天來,她何嘗不想找靈征談話,幫助他喚醒回憶。只是荻兒無時無刻都跟隨在靈征身邊,她一直找不到時間,與他獨處。
「你想知道些什麼?如果我知道,一定會告訴你。」
「我以前……失去記憶以前,很愛你嗎?」
靈征這個突兀的問題讓月蘅驀然紅了臉,她別開與他對視的眼。
「這個問題,你不該問我,應該問你自己。」
她當然知道,以前的靈征確實是深愛著她的。以國君之尊,卻甘冒大不韙干里奔波,只為了達成她想見母後最後一面的心願。而更為了她,寧願拒絕和炎之國雪焰郡主的大好親事。
可是,這些她怎麼能自己說出口呢?既然靈征對此已毫無印象,她多說何益?
靈征目光落在雪地上,「不論我如何回想,都憶不起曾經和你共度的片段。」他淡淡地說,有些惆悵。
月蘅的神情顯得非常失落,帶著一種沉重無力的悲傷,她沒有出聲,靈征卻彷佛听到了她內心深處的嘆息。
「要怎樣……你才能不再哀傷?」他在嘆息。
「要怎樣……你才能再想起我?」她也在嘆息。
「你一直很喜歡深色的衣裳嗎?」不知沉默了多久,靈征突然問道。
自從他第一次見到月蘅,直到現在,她總是穿著深色服飾。
月蘅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我的母後……于去年秋去世了。」
靈征微訝,心中不禁歉然。雖然他不是故意忘懷,卻還是深深覺得自己不該。
「你一定很傷心吧。」
月蘅垂眸不語。
是的,當時她確實很傷心,難過得幾乎要追隨母後而去。可是,那時候她身邊還有他,他是她生命的唯一支柱。
而現在,連他都已經……不能再像當初一樣讓她依靠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能夠回憶起從前的點滴。包括……如何與你相遇。」
「你一定會想起來的,一定。」月蘅望著他,一臉堅定。
這句話是說給他听,也是說給自己听。
她相信……寧願相信,靈征絕對不會就這麼忘了她。
一片雪花落在月蘅秀麗的額間,靈征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替她拂去。一愣……還是將手緩緩收回。
不行!他還是對她沒有印象,仿佛在他的生命里,根本不曾有過她存在。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真的很想回憶起他們之間的事,可是……
他以手掌支撐疼痛欲裂的額心,俊眉深蹙。
知道他也無可奈何,她心里既悲傷又心疼不已。
「告辭了。」他決定先行離開,避免思緒再紛雜下去。
扁陰流逝,靈征的記憶依舊絲毫沒有回復的跡象。
月蘅自春之國請調來數位御醫,他們對于御虎王失憶的癥狀也一樣束手無策。
眼見要讓靈征恢復過往的記憶,幾乎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月蘅終日憂愁,心緒悲苦不堪。
她將代攝的政權還給靈征,並請東潞和少炎兩位協助輔佐他。經過一段時日,國家政事便漸漸上了軌道,和靈征失憶之前沒什麼分別。
唯一和往昔不同的是,他再也想不起她。
他們之間,宛如橫亙著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兩人分別佇立在鴻溝的兩端,到不了彼此的世界。
月蘅幾乎已經完全絕望了,她不再奢求靈征有一天會想起她,只希望,失去記憶的靈征能夠過得和以前一樣好,那就夠了。
當初派去天劍峽谷尋訪「心魂草」的御醫傳來回報,根據久居當地的老人家所言,天劍峽谷附近確實有這種傳說中的毒草。無奈的是,當御醫們問起要化解這種毒草的方法時,得到的答案是無解。
也就是說,即使靈征真的是因為誤食「忘魂草」而喪失記憶,她也沒有能力把他的回憶找回來了。
月蘅憂傷度日,自己一個人困居鳳儀宮,對于任何事都已不聞不問,像是靈魂月兌離一般,剩下一具殼。
見月蘅越來越憔悴沉默,東潞和少炎心里感到非常不安,卻不知該怎麼讓她恢復昔日飛揚的光彩,只好從靈征那邊下手。
他們常常在有意無意問提起秋妃,就是希望能幫助靈征想起她。
然而,情勢的發展,讓他們也不得不失望了——
月蘅越消沉,那名叫作荻兒的女子在宮中的氣勢越如日中天。甚至傳說那女子即將被冊封為嬪,成為御虎王的妻妾之—。
事情變成這樣,月蘅卻從不說些什麼,這讓少炎更加沉不住氣。
一日,他在上書房和靈征議事之際,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氣憤——
「王上,听說您要立那位女子為嬪?」
不善的口氣沖口而出,東潞連忙向他使眼色,無奈少炎理也不理。
「我是這麼答應她。」
「為什麼?」
「荻兒對我有救命之恩,當初在荻花村的時候,我曾與她共處數月,不能負她。」這就是他要冊立荻兒為嬪的原因,非關感情。
雖然事實證明荻兒並不是他的未婚妻,但她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且兩人曾同居數月,事關女子名節,無論如何他不能將她棄之不顧。
「您不能負她,就可以負秋妃嗎?立她為嬪,秋妃情何以堪?」
靈征心中一凜,卻仍力持鎮定。
他避開少炎譴責的眼神,「荻兒只是嬪,不會威脅月蘅王妃的地位。」
「王上難道看不出來,荻兒那女人野心勃勃?才入宮數月就已如此,我怕過不了多久,您就為了她把秋妃廢了!」
「我不會這麼做。」他堅定地說。
雖然他想不起來和月蘅的感情,但他絕不會因為這樣就放棄她。
「不管王上將來會不會,現在立那女人為嬪,就已經傷了秋妃。」他不惜大逆不道地和御虎王反目,就是不希望看到秋妃受傷害。
「她會諒解的。」沉默了許久,靈征說道。
靈征的話讓少炎極為火大,以月蘅含蓄溫柔的性子,她當然不可能限制靈征的任何行為,但……難道他就因此而吃定了她的溫文忍讓嗎!
「諒解?她當然會諒解。即使您現在就廢了她,我想她也不會說什麼!」少炎冷冷地說,氣憤地拂袖而去。
不歡而散,東潞尷尬的看了靈征一眼。
只見他臉上的神情,是前所未見的復雜。
靈征在自己的寢宮召見秋妃。
許久未蒙召見的月蘅心中困惑,卻還是很快地肅整儀容,前往晉見。
一人寢宮,只見靈征和荻兒雙雙在大殿上等候她。
「王上召見臣妾,有事吩咐嗎?」她心中突然有不祥的預感。
「有件事征求你的同意。」
「哦?王上請說。」
「我想冊封荻兒為嬪,你是我的王妃,所以想听听你的意思。」
月蘅縴弱的身影驀地一震。
雖然心里早已有所準備,但一听到靈征親口說出,仍不禁痛人心扉。
他既已決定了,何必問她?
心已死絕,月蘅的表情冷若冰霜。
「臣妾沒有意見。」她垂眸輕應。
她的回答讓靈征若有所失。
潛意識里,其實他期盼听到她反對的聲音,但事實卻如他所料想。
雖然是他自己答應以冊立荻兒為嬪,作為報答她救命之恩的條件,但若是月蘅反對,他相信他會以別的方式來補償荻兒,而不再堅持己見。
然而,她為什麼都不替自己爭取些什麼?這樣逆來順受,反而更讓他感到心痛莫名。
荻兒顯得異常高興,臉上掩不住得意的神采,她立刻離開座位,端來一杯事先沏好的茶,捧到月蘅面前。
「多謝姊姊成全!請姊姊暍了這杯荻兒親手所泡的茶,我們以後就是姊妹了。」
月蘅接過,只見杯中絳紅色的液體香氣異常,不知究竟是什麼茶。
不過現在,就算是穿腸毒藥她也願意喝了。因此,月蘅沒有猶豫,一飲而盡。
荻兒將空茶杯端走,在背對著他們兩人的時候,黝黑的臉上驀然露出一抹奇詭的冷笑。
月蘅沒有發覺,靈征卻看到了。
他側眼看著荻兒臉上那仿佛帶著血腥的詭異笑容,沉定的目光倏地一黯。
「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恕臣妾告退。」
靈征正若有所思,月蘅即轉身出殿而去。
她知道,就這樣走掉是很失禮的行為。然而,她真的很累,累到彷佛多待一刻,都會讓她流失生命的力量……
餅後幾天,靈征都沒有再見到月蘅。
當日見到荻兒那奇怪的笑容之後,他心里頗有異樣的感覺,所以不自覺暗中留意荻兒的一舉一動。
雖然一直以來,他一直將荻兒視為救命恩人,不過這不代表他就會完全信任她。
荻兒野心很大,他看得出來。或許真的如同少炎所說,荻兒有搶奪王妃之位的野心,但他怎麼可能讓她如願呢?
冊封她為嬪,已經是他最大的恩典,若是她有其它不軌的圖謀,就算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也不會原諒。
這數日,他試著從言語和行為中刺探荻兒,看她是否有什麼特別的意圖,結果一無所獲。
她只是一個平凡一如其外表的鄉野女孩,一些金銀珠寶就可以讓她高興上好幾天,絲毫看不出來有什麼心機城府,可是,每次靈征一想到她那天的笑容,就覺得事不尋常。
難道,是當天那杯荻兒親自準備的茶水中藏有玄機?
他本來這樣懷疑,然而這數日來又不曾傳出月蘅的身體有任何不舒服的狀況。
猶豫了幾天,他正想去見見月蘅,她卻先過來找他。
「參見王上。」她站在他的書案前方,恭謹有禮。
「我正想去找你。」他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不意外的發現她更加消瘦了。
「王上有事吩咐嗎?」她臉上帶著微笑,笑意卻無法到達她含愁的眼里。
「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
是他的錯覺嗎?他感覺她的聲音和笑容都是那樣飄迷離,似乎在下一刻,她就會悠然離他遠去。
「謝王上關心,臣妾很好。」
靈征點點頭,看她雖然體弱,但沒有病狀,他也就放心不少。
「你來找我,有事?」
「荻兒姑娘不在嗎?」
「不在。」
自從冊立荻兒為嬪之後,他就將她遷到別的院落,平日不許她擅自來打擾他。
「那就好。我來,是因有一事忘了稟報王上,我認為應該讓王上知道。」
「什麼事?」
「你記得從前御醫曾提過的忘魂草嗎?」
「記得。怎麼了嗎?」
「當天,那位御醫的說法被荻兒姑娘斥為無稽之談,可是事後我派遣數名年輕醫官到天劍峽谷附近實地考察,根據他們的回報,天劍峽谷和荻花村一帶,的確有生長著一種被稱為忘魂草的毒草。久居當地的老人宣稱,誤食這種毒草,確實會引發失憶的病狀。」
靈征聞言神情微變。
天劍峽谷確實有忘魂草,從小生長在那里的荻兒不可能不知道,然而那一天,她卻情緒激動地斥責御醫的猜測,莫非……
他的失憶和荻兒有關!?
靈征心里起疑,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若是果真有人誤食這種毒草,有辦法挽救嗎?」
月蘅神情黯然。
「沒有。」她說。
如果能夠挽救,這幾個月來她也不會這般听天由命了。
她哀傷的望著靈征,「如果你的失憶確實是忘魂草所引起,那麼想恢復記憶,今生今世恐是無望了。」
「是嗎?」靈征眼眸微垂,似乎極為失望。
「臣妾知道現在說這些于事無補,只是想告訴王上,希望王上不要再為難自己,強迫自己去回憶了。」她微笑望著他,晶亮的眼眸閃著淚光。
「就算我永遠無法想起你,你也無所謂嗎?」她臉上淒然的神情讓他忍不住問。
「只要王上過得跟以前一樣好,我無所謂。」她搖搖頭,表情像是悲傷,又像是深沉的絕望。
既然這麼說,為什麼又露出那麼絕望的表情?
靈征心里驀然感到一陣不安,他站起身,想靠近她。
月蘅卻立刻和他拉開距離,身形微微後退,立在門邊。
「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她黯然的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等一下,月蘅!」出于直覺,他伸手握住她細瘦的手腕。
她悲傷的神態,竟讓他產生她會就此一去不回的想法!
這樣的感覺讓他驚惶,他緊緊抓住她。
突來的制止,卻沒有使月蘅回頭。
「對不起,我有些不舒服,請恕我告退。」她輕聲請求。
靈征靜默了一會兒,緩緩松開她。
「我送你回去。」
「不勞王上。」
說完之後,她一刻也沒多作停留。
直到她的影子消失在回廊的那頭,他還佇立原地。
最近是怎麼了?為什麼總是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是他太擔心月蘅了嗎?
大掌撫上眉心,他倚柱而立,任由廊外紛飛的雪片襲了他一身。
雪夜,月光映照在雪地上,一片銀白晶瑩閃亮。
少炎坐在右將軍府的庭院中,望著天上的明月,憂思不已。
「將軍大人,有位女子在府外,說一定要見您。」守門侍衛來報。
「是嗎?帶她進來。」少炎隨手一揮,沒有多想。
侍衛帶進來的女子,穿著一件深紫色的滾毛邊連帽披風,形影瘦弱,雪帽的部分掩蓋頭臉,看不清容貌。
少炎卻一眼認出來者是誰,他連忙揮退侍衛。
「秋妃,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到這里來?」
那麼女子撥開雪帽,露出動人心魄的絕世容顏。
「少炎,我來向你辭別。」月蘅淡然一笑。
「你說什麼!?」少炎大驚。
「我要走了。」
「你要上哪去?」他連忙問道。
月蘅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總會有地方去的。」
「為什麼……」
「本來還想向東潞將軍告別,謝謝你們如此照顧我,但又怕暴露行蹤,引起騷動。所以,只來跟你說一聲,請你也代我謝謝東潞。」她真誠地說。
靈征冊封荻兒為嬪,她痛苦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離開。
當初和靈征傾心相愛之後,她就打定主意,萬一靈征移情別戀,她會離開。如今靈征不但另娶他人,且已經不記得她,她更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
她不怪靈征違背當初的諾言,另娶他人。有生以來的記憶都失去了,又怎麼會記得對她的承諾?
斬斷情根雖然很痛苦,但她知道,如果留下來看著靈征和其它女子恩愛,她會更痛苦。
不想把自己逼到更不堪的境地,所以她選擇悄悄離去。
不能留在秋之國,春之國也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天地之大,她不知道何去何從。不過她去意已決,縱使浪跡天涯,也絕不後悔。
「你決定了嗎?」少炎看著她的眼,已經有些明白她的決定。
曾經獨得王上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她,如今卻落得眼睜睜看王上另納新寵的下場,對她而言的確是難以承受,與其如此心傷,還不如離開得好。
「嗯。我走了,少炎。」月蘅朝他略一頷首,轉身。
少炎倏地抓住她的手。
月蘅訝然回眸。「少炎?」
「隨我回炎之國,當我的炎妃好嗎?」少炎突然說道。
其實,自今年秋天起,他的父王朱雀王就已經有意退位,屢屢催促他回去接掌大權。他因為放心不下秋妃,所以延宕至今未歸。
如今若能偕同秋妃返回炎之國,是他畢生所願。
突來的告白讓月蘅怔忡了好一會兒。
她忽然笑了。「謝謝你,少炎。但縱使你不嫌棄我,我自己又怎能厚顏再當你的王妃呢?況且,靈征並不是故意忘記我,我也不能有負于他。謝謝你的這番心意,月蘅會永遠銘記于心。」
她這麼說,他也不能再強求,只是仍不想失去照拂她的一番心意——
「就算不是男女情人的關系,我也希望你能隨我回國。我會以君臣之禮照料你,就像現在一樣。」
月蘅笑著搖搖頭。「我心領了,但為了你好,別這麼做。」
什麼為了他好?只要能陪伴在她身邊,縱然貽笑于天下人,他也不在意啊!
少炎正想說些什麼,月蘅卻已移步離開。
走了幾步,見她身形一陣晃動,嗽聲驟起——
一口鮮血自她口中涌出,濺灑雪地。
少炎連忙上前接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不斷嘔出的鮮血染紅了他們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