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清雅居,舉目望去便是連綿的群山,而人在群山之中竟是那麼渺小。
「裴哥哥,我們還會回來嗎?」韞紫的心添了幾分惆悵,很不好的感覺,而且越往南行,這份惆悵便愈加濃重起來,似乎有一股陰影正要向她襲來。完全像卜算的那樣,往南是血光之災。無可避免、無可避免的結局。
「韞紫喜歡那里?」裴硯不解地問。
韞紫沒有回答。他不會懂得,這樣一種依戀不舍的感情,已經超過了喜歡的感覺,這是家,共有共守的。
「裴哥哥,你一定從沒有想過,要去擁有什麼、去珍惜什麼吧,所以才會如此瀟灑,說走就走。而且,就算是韞紫,在你心中大約也不算什麼,對嗎?」輕輕地,似乎只是自言自語。
因為很輕,所以裴硯並沒有听見。他只是冷靜地握著劍,不時打量著四周的環境。天快暗了,最好能在天黑之前下山,然後,在客棧里休息一晚。天亮時,再繼續南行。
南行,任誰也無法阻擋的行程。韞紫苦笑著。
腳好像扭到了,有點痛。裴硯走在前面,並沒有注意。當然,她也沒有奢望裴硯會突然轉過頭,看見她。很早以前就沒有這種心願了,應該是的。再堅持一下吧,下了山,到了客棧,也許一切就會好了。
倏地,她覺得身子一輕,抬頭望去,正看見裴硯不悅的表情。
「受傷了,還逞什麼強,就會給我添麻煩。」
她貼近他,在他的懷中,很溫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都是騙人,說什麼不再奢望,不再企求他的關心,一切都是在欺騙自己。人總是那麼喜歡自欺欺人。
淚水迅速地儒濕了遮面的絹紗。妖怪也會有感情,多奇怪的事情?小時候,總是被別人隔離在一旁。即使她再乖、再溫馴,得到的依舊是疏離一冷漠。一開始,她不懂,到懂得的時候,心中就從此根植了恨,族人,親人,甚至是裴硯,教給她的,惟有恨。她不懂,這種陌生的情感從何而來。
從她微微的顫抖中,裴硯知道她很痛。于是,他低聲撫慰︰「堅持一下,快到客棧了。
她垂下眼瞼,不想讓他見到她的淚她知道,這種溫柔、這種心煩、這種渴求,。都不是裴硯願意見到的。他是一個只有恨的空殼,韞紫心底明白,裴硯也想讓她成為這樣的人。
很痛的感覺,是腳,也是心。于是,閉上眼,寧願睡去。
再次醒來時,人已在客棧里了。
床邊站著一位老者。行醫的打扮。
「姑娘,你的腳是扭傷了,而且正在發燒……敷好藥……」老者看看她問,「姑娘是要遠行嗎?」
韞紫不置可否地點頭。發燒呀,難怪會如此痛苦,火燒火燎的。
「不瞞姑娘,姑娘這身體實在不宜遠行。」
「是嗎?」
天暗了,裴硯去了哪里?難道是嫌她累贅,獨自走了?「裴哥哥呢?」
「你說是那位相公嗎?好像是在樓下喝酒。唉,自家的夫人病了,自己卻……」
而此刻,在樓下。
裴硯正獨坐在一個角落,桌面上放著許多空的酒壇。
長長久久,四周都好安靜。一個人,獨自便是一個世界,所有的人都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恨得太深,所以不感到寂寞;恨得太久,所以連傷痛也不再察覺。似乎是大生的冷淡,似乎也是注定的無奈。
「听說,燕縴芯就要嫁給裴家的二公子了?
「燕縴芯?名滿長江的‘玉燕子’,好像很美哦,不知比起當年的藍蕊,誰會更美些。
藍蕊?很久沒有听到這個名字了。還有裴家,裴家的二公子;是裴玨嗎?
「不過這個裴家也很有意思,明明不是武林之家,但娶的媳婦卻都是江湖中人。
藍蕊?這些年離家在外,雖然夢中始終被這個名宇糾纏著,但清醒時.卻希望能遠遠地避開。避開,如癲如狂的舉止,止不了的瘋狂。
娘?所有的一切,我都會為你討回來的。
眼前的光線突然暗了。他警覺地把手放到劍柄之上。
「裴哥哥。」韞紫叫了一聲。
「是你。」裴硯緩和了表情,「大夫怎麼說?」
「他說,我已經沒什麼問題了,明日走也不要緊的。」這該是他所期望的吧,快快南行。
南方?南方有綠樹藍天,青碧的湖水。很美,盡快到也好,不是嗎?
裴硯站起來扶著她,坐在對面的竹椅上,「既然不舒服,就不要出來了。」
「裴哥哥,你剛剛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裴硯卻只是用手探探她的額頭,然後皺起了眉頭。「明天,我們再在這里待一天,後天再起程。」
「裴哥哥,你不必顧慮我的。我行的。明天可以走的。」她不想給他添麻煩,不想成為他的累贅。
「顧慮?」他疏離地放開了她,‘不,我從不懂得照顧別人,所以又怎麼會有顧慮別人那種感覺。我只是擔心你誤了我更多的行程。」
自作多情了吧?
「難道只有恨嗎?一個人的體內只有恨的存在?」她看著他,一點點的憤怒、一點點的無奈。
「難道韞紫心中不是這樣嗎?直到今天,我依舊還記得初見面時韞紫的樣子,充滿了恨的眼光,瘋狂地喊叫。你都忘了嗎?也是這恨,才讓我們注定在一起。」淡淡的微笑,再沒有別的表情,這就是裴硯,永遠的裴硯。
「別說了。」她驚恐地閉上眼,無數的嘶叫猶在耳邊響起,「不是的,不是的,除了恨,應該還有別的,韞紫是這樣,裴哥哥也應該是這樣的。因為這世界……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也有人是友好的、和善的、溫柔的。」
「是嗎?」裴硯舉起酒杯,徑自喝酒。他似乎不想去爭辯。好一會兒,他才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韞兒,你的絹紗呢?」
韞紫模模素淨的臉,回答︰「好像是留在房里,忘記戴了。」
「你不怕嗎?」仍然是那個表情,就好像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我有什麼好怕的,我不怕,不怕。」她叫著。心慌意亂,她是怎麼了?
也許是她叫得太大聲了,也許是她過分慌張的舉止,也許是她出塵的容貌,更或許是由于她那雙紫色的眼眸。總之,客棧里所有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她驚澀地站起來,向後退,直到背抵著牆。已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用個女人的眼楮好奇怪,居然是紫色的。」
「搞不好是妖精吧?」有人惡意地笑著。
「是妖精,專勾男人魂的妖精。」又有人附和著。
「真是個尤物,不知道嘗起來的滋味怎麼樣2」
邪氣的笑聲不斷地轉進她的耳中,所有的人都在笑著,這里沒有公義,沒有和善,或許從來就沒有。
淚眼中她分辨出了裴硯閑適的笑容,仿佛他正欣賞著一出戲。騙人的,一切都是騙人的。
有個壯漢走近了她,伸手模向她的胸部。她一把推開他,飛快地向外跑,邊跑邊喊︰「騙人的,騙人的,我不相信。我恨你,我恨你。為什麼?」
就在這時,她听見身後響起一陣嘈雜聲,她慌亂地回頭。
店中央直挺挺地躺著剛才那個試圖輕薄她的男人。男人倒在那里,兩根竹筷筆直地插在那男人的雙眼中。血絲,正一點點地滲出。
裴硯走向她,然後捂住她的眼。
她軟軟地倒在他的懷中,輕輕地說︰「裴硯,這是為什麼?我不懂。我不相信。騙人的。一切都是騙人的。」
裴硯溫柔地開口︰「恨是一件好事情,只有恨才能讓人活得更長久。既然你的病都好了,那我們明天就起程吧。」
XX
裴家其實並非武林之家,但他們所有的悲傷與怨恨卻都與這個江湖結下了不解之緣。裴遷的祖父,因為身懷異寶,而招致了失妻喪子之恨。從此,裴家開始丟棄了算盤.拿起了刀劍。江湖?奇怪的地方,恩怨相報,這一切何時才是一個結局?
本來只是一個本分的商人,卻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愛妻,失去了惟一的孩子,這的確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雖然,錢越賺越多,並且又娶得一房嬌妻育有一子,但心中的恨卻是時時撕咬著他,于是復仇成了惟一的念頭。即使,烈火幫在江湖中雖作惡多端卻一直是神龍不見首尾;即使,烈火幫擁有最高深莫測的武功,然這種念頭始終未曾消散。
因為恨就是這樣,一旦根植,便會糾纏一生。
每一次,當裴三談起這些往事的時候,臉上總是一片無奈。雖然眼眸無法表示任何的心緒,但一旁的燕縴芯卻都懂了。懂得,卻又無法幫忙,這才是最大的感慨。
裴玨常說,事情該有一個更好的結局。
包好的結局?無關仇恨,僅僅用寬容的心去包容一切。如果是那樣的話,也許一切將會不同。藍蕊,那個美麗的女孩,也會有一個幸福的結局。
燕紅芯覺得很奇怪,江湖中很多人明明都與烈火幫仇深似海,但談到這個女孩時,大家似乎都有一種共識︰是惋惜,惋惜她不該出現,不該是烈火幫幫主的愛女。這樣的女孩,如果不是彼此的怨恨太深,誰會願意用太過苛責的話去責備她,誰又願意用帶血的劍刃去抵著她的胸膛。
藍蕊不該出現,但她卻出現了,並且愛上了裴正的獨子——裴清。
裴清是喜歡她的,甚至是深愛著她,從初時不知她的身份,到後來知道她的身份,這份愛就一直留在心底。
是矛盾吧。為了家仇,不得不設下陷阱,欺騙自己愛著的人。海誓山盟,互許婚約,只是為了最終能把利刃送入她父親的胸膛。
XX
婚宴。
這該是藍蕊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呀。為什麼要充斥著人死時的掙扎,為什麼要有這漫天的血痕。
她的父親拉著她的手,發瘋一般試圖殺開一條血路。毒一點一點地發作,血一點一滴落下,終于,他倒下了,手中牽著他惟一的記掛。
藍蕊是恨裴清的,不是因為他的欺騙,也並不是因為所謂的殺父之仇。所有的恨,都源于他的解救。
當時在場的大部分的武林名土都主張殺了她,斬草不除根,終是禍患。即便她只是個不諳武藝的女子,即使她有出塵的容貌。
但是,裴清跪在地上,求他的父親饒她一條命。頭重重地與石板相撞,發出濁重的聲音。
也許是裴清的行為打動了這位老人,也許是藍蕊的無辜,以及肚中的一滴血脈令他起了一股憐憫之情。總之,裴正放過了她。惟一的要求是裴清從此只可以把她當做仇人,而不能把她當做妻子。
XX
裴玨總說;事情該有一個更好的結局,包括裴清.包括藍蕊,包括漣翠,甚至還包括他的母親白盈竹。
等待中的女人會寂寞。寂寞,無比的寂寞,然後,她們會漸漸老去,如花的容顏會在正午之時就開始凋零。無關于時間,只關于心情。寂寞之後,又會是什麼呢?
從那場婚宴以後,裴家便是一連串的悲劇,從藍蕊的瘋狂到白盈竹的死,從白盈竹的死又到藍蕊的死,然後,再是裴正的死,漣翠的死。整個家族就一直在一片黑暗之內。江湖上有不少好事之徒都紛紛謠傳,藍蕊因為得不到丈夫的愛,而嫉恨自盈竹,便與漣翠合謀,殺死了她,然後自殺。至于漣翠,大約是事後心虛,所以抑郁而亡。
只有裴玨知道,是寂寞,是寂寞殺死了她們。
小時候,最常听見的就是大娘藍蕊癲狂的笑容,還有裴硯那種撕心裂肺的喊叫。每到那時,他就會把頭縮到他娘的懷中,他會憤恨地說︰「大娘為什麼要欺負哥哥,哥哥又沒有錯。」
白盈竹會拍著他的頭說︰‘「她不是在欺負你哥哥,她是在欺負她自己,傷害自己。」那時他還小,還不懂得這些,只覺得慶幸,他的母親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白盈竹是寬厚的,是善良的。惟一的不是,只在于她的愛。因為藍蕊,她沒有了丈夫;因為藍蕊,她失去了被愛的權利︰因為藍蕊,她不得不寂寞。但可悲的是,對于藍蕊,她始終不見恨意,,惟有憐惜,惟有同情。無法責怨他人,所以只能自苦。
還有漣翠,又一個無法釋放自己的女人。漣翠嚴格說來並不是裴府的丫頭,而是裴正收養的一個孤女。如果不是藍蕊,不是白盈竹的出現,也許嫁給裴清的會是她。自卑,自怨,自憐,再加上嫉恨,使得她變得凶狠殘暴。
其實所有的人都猜錯了。並不是裴硯弄瞎他的眼楮,而他母親的死更不是藍蕊造成的,真正的凶手是漣翠,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一點一點,細細地分析研究,有一天,終于讓他發現了答案。在發現答案後,擁有的卻只是更多的遺憾,替父母,替藍蕊,也替漣翠。事情該有一個更好的結局。
他對漣翠說,他會永遠保守這個秘密的。
而漣翠卻只是慘然一笑,她說︰「不用了。」然後她死了,死在那一個靜靜的夜。
所有的情仇皆源于一個愛字。愛著的卻是不能愛的,能愛的卻又是不愛的。
好復雜,不是嗎?
「二少爺,天氣涼了,進屋吧。」身旁的丫頭說。
裴玨卻只是呆呆地坐著,絲毫不見動靜。
服侍的丫頭便急急地向旁邊的燕縴芯使了一個眼色。
燕縴芯接過那丫頭手中的披風替裴玨披上,開玩笑地說︰「裴玨,你可要保重自己,可別讓我還沒出嫁就成了寡婦。」
旁人都為她不雅的話倒吸一口氣,惟有裴玨溫和地笑了,她那點心思,他又豈會不懂。可寬慰之余卻不免又想起另一件心事,他問︰「那樣,真的行嗎?」
「你說什麼?」她裝糊涂地反問。
裴玨直截了當地說,「我們的婚約。雖說是從小就定下婚約,但如果……」
燕紆芯笑了,笑聲打斷了裴玨的後半句話。
「基本上,我對你沒什麼反感,如果我爹和我大哥真要逼婚,那我也就只能屈就嫁給你了。」雖說是笑話,苦真的發生了,也沒什麼吧。就只是感覺奇怪了點,原先是朋友,如今卻突然被宣布要成為夫妻了。
「好,如果你真的願意嫁,裴家永遠敞開門歡迎你。」
夜色很溫柔,即使風有一點涼,但當它拂過臉頰卻是很舒服的。
「裴玨,你期待過愛情嗎?」
「為什麼會這樣問?」他的眼楮沒有任何焦距,只是單純地分辨聲音的方向來判斷別人的位置。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了伯母,還有你的大娘。總覺得去愛一個人很累,還是不愛的好。」
「傻瓜。愛情並不會因為你想要就來到,也就不會因為你不要就遠離你。它會突然誕生,然後世間萬物都變了顏色。」
燕縴芯向往地說︰「好像很美的樣子。」
「是很美。如果沒有分離,沒有仇恨,也許它會更美。」然後,他又語重心長地說︰「縴芯,你該去好好愛一場。好女孩,該有完美的愛情,以及好的結局。」
她呆住了。好半晌,她才笑著說︰「裴玨,你怎麼搞的,我還沒嫁給你,你就盡蹦勵我爬牆。真是的。」
愛情?會是怎麼個模樣?更好的結局又會是怎樣?值得期待,不是嗎?
突然就覺得好開心,有一種輕輕飛揚的感覺。她猛地抱住裴玨,貼著他的耳朵大聲地說︰「裴玨,我希望我們都能找到愛情,擁有最幸福的結局。我期望,我期望,我期望。」她喊得一聲比一聲響。
裴玨悄悄地用手環住她,平緩的語速中有一絲顫音︰「一個女孩子,說話卻總是那麼沒輕沒重的。看來很難找婆家了。」服侍的丫頭,笑成一氣。
「才不會呢,你妹子我行情正俏呢。」
XX
很多年,只身在外,對于離別的家,始終有著特別的感情,當然,不會是依戀。那種感覺壓在心底,輕易不願去踫,即使在夢中也是這般。
乍見到風景依舊的裴院大門,他才知道那種感覺是痛,這種痛刺人心肺,並巨滲入五髒。與痛並存的,還有,另一種莫名的激動和溫柔。
在夕陽中,他只是迎風而立。很長很長的時間。
然後,他回過頭。似乎是一種奇跡,韞紫居然見到了裴硯的笑容,溫柔如春風掠過湖面,她驚呆了。
「韞紫,這就是我的家。」然而,只有瞬間,瞬間之後,裴硯就又變回了原先的他。
他牽起韞紫的手,邁上台階。
手是沒有溫度的,一如他沒有溫度的心。
「怎麼了?」他不解地看著身旁突然止步不前的韞紫。她臉色有點不對勁。
「沒想到裴哥哥的家這麼大。」她言不由衷地回答。陰影,是陰影,還有怨氣,無數的怨氣,這所宅子帶給她從未有過的不祥之氣。
裴硯好像接受了她的解釋,他看了看那漆紅的大門,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是挺大的,裴家也只有這點東西值得看看。
「走,我們進去吧。
他用劍柄敲著門。一下,兩下,然後,門開了,走出來一個六旬開外的老頭。駝著背的老頭,困難地抬頭打量來者。陽光下,他只覺得一方陰影遮住了所有的光線。
「裴家怎麼還是這個樣子,」淡淡地看了看門內的景致,嘴角情不自禁地彎了,「一看就讓人心煩。你說是不是,老管家?’「是誰?是誰?」老人大著嗓門喊。
「忘了嗎?我說過的,我會回來的。
「是……」老人結結巴巴,整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是裴硯,是裴硯,裴硯回來了。去,去告訴他們,我爹,還有我親愛的祖母,裴硯回來了。
老人像見鬼了一般,後退,再後退。然後,他轉過身,跌跌撞撞沒人了花園。
「走吧,去見見我的那些親人。」他面無表情地說。
在裴府的大廳里,韞紫見到了他的祖母,那是一個極威嚴的老人。很嚴肅,沒有笑容。她沖著身邊的管家極為嚴厲地說︰「回來就回來,有必要弄得這樣天翻地覆嗎?」
老人垂下頭,不安地說︰「老夫人,是我不好。」
教訓完管家,她這才把視線放到了裴硯的身上,口氣冷淡地說︰「回來了也好,省得你父親心里不安,好像真欠了你什麼。寒竹,去把大少爺的房間收拾一下。還有,順便給這位……」
「我叫韞紫。」
「給這位韞紫姑娘騰出一間客房來。」
然後,裴玨出現了。他的出現及時地融化了老人臉上的冰霜。
「玨兒,你怎麼出來了,也不叫人扶著。」
「不用的。女乃女乃,我哪有如此不濟。」
裴玨,似乎太過儒雅,似乎太過溫柔。眼中雖然沒有任何的焦距,但韞紫明顯感到了它所傳達的信息︰友好而和善。裴玨,裴硯,同是裴家的子孫,卻是那麼不同,一個是陽光下的寵兒,一個卻長期蝸居于幽暗的洞穴。
「哥哥,你終于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知道。
他急切地伸出雙手,似乎想證實一下裴硯的存在與否。但是,裴硯只是靜默在一邊,不做聲。
裴玨依舊執拗地伸著雙手,毫不理會裴硯的冷淡,不理會老祖母的焦急之狀。憑著先天的直覺,他終于走到了裴硯的身邊。抱住他,似乎想借著這一抱把所有的思念都告訴他。
「哥哥,我很想你。
裴硯貼近他的耳輕聲地說︰「真的希望我回來嗎?我記得,我走的時候曾警告過你。回來時,即是復仇的開始。」
裴玨只是笑。很好看的那種笑。「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很想你。
裴硯只是冷冷地推開了他。「還是傻瓜一個。虛偽,而目.討厭。」
溫和的裴玨並不動怒,他轉過身,朝著韞紫說︰「姑娘,你是大哥的朋友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韞紫奇怪地問。她記得她並不曾在他面前說過話。
「姑娘不知道嗎,你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很好聞。也是它,讓我辨出了姑娘的位置。
裴硯站在一邊,冷眼看著這一切,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在沉默了許久之後,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爹呢。」
「老爺在藍夫人房里,已經派人去通知了。」伺候在一旁的丫頭說。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
推開裴玨,拋下韞紫,不理會已經生氣的祖母。他沖出房間,依著兒時殘缺的記憶,去找尋他母親的房間。藍夫人?好奇怪的稱謂,明明是結發的夫妻,卻是依舊冠著娘家的姓,即使是死了,在裴家,也只能算是一個藍夫人。
娘,不稀罕的,對嗎?
從沒有料到再見面時會是這樣,從不曾想過裴清也會有一天,出現在藍蕊的房間。听說,他是在這間房間里出生的,當時沒有太多的人,因為大部分的人,包括主人,包括僕人,都擁在另一間房間里,慶祝著一對新人的結合。藍蕊在那夜為裴家生下了長子,白盈竹在那夜成了裴清的新婦。
出生于一個冷清的夜,所以也就注定了他的冷漠。
靈位,鮮花,素果。
娘,這些你也不會稀罕的,對嗎?
當他用力地把這一切都掃落在地時,心底只感到荒唐的酸楚。
「我說過.娘沒有死,她只是累了.只是睡了,她不需要這些。有一天,我回來了,解決完一切後,我會來帶她走。娘,對嗎!
裴清。另一個蝸居在夜色中的男人,常年黑暗的折磨早已使他兩鬢斑斑。對于藍蕊,他有悔,對于裴硯,他更有愧,這是命定的,當年欠藍蕊的債,由裴硯來討,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曾以為這一日還需要好久,沒想到解月兌的日子好快,看來老大終于眷顧到他了。
「硯兒,是我害了你娘,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們。
似乎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從小就沒有照顧過任何一個孩子,總處在憂郁陰暗的角落,乍見兩個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沒有什麼比這種感覺更欣慰的了。即使去了,不,是睡去了,也就真的是了無牽掛了。
「爹.看見我,不想說什麼,或者解釋一下嗎?」冷冷的語氣,會讓人不寒而栗。
裴清彎腰,拾起藍蕊的靈位,用袖口輕輕地擦拭,再輕輕地放回原處。
「不用了。硯兒,真高興,你終于回來了。我在這里,一邊陪著你娘,一邊等著你回來,沒想到這一等,居然就是十二年,夠久了,我想,是該我去你娘那里的時候了。」淚水一點一點地滲出,然後滾落成珠,「夠久了。等待,等待中的人真的好痛。」
「好痛,你也知道這一點嗎?」劍突然出鞘,直指裴清的咽喉,「娘就在這里,等了多少個晨昏,等了多少個日夜。淚水,疲憊,即使是瘋癲也換不回你的眷顧。在那時,我就想殺了你,用刀子一下刺入你的心,不是為了我所受的鞭打,而是為了娘。天下第一美人,美人,人人都說她是美人。我的娘,一個時時瘋狂的蒼老婦人居然是無下第一美人。多可笑,是不是,是不是,裴清,你告訴我。」一次一次地接近,換回卻是無數折磨,所以他只能怯懦地逃開,在角落用帶淚的眼看著她瘋,看著她癲。他是那麼地愛著他的娘親,但是他卻永遠無法接近她。
好痛。
好痛。
好痛。
裴清虛軟地跪在地上。曾經,藍蕊告訴過他,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無止盡的等待。終于明白了。
「硯兒。」他突然抬高頭,蒼白的臉上有著一絲笑意。他握緊劍尖,刺向他的咽喉。
娘,這是你要的嗎?他終于要來了,只陪著你,再也不分開了。哭了一生,也等了一生的你,終于要如願了。娘,可為什麼自己的心是如此惶惑、不安?娘,這不是你的心願嗎?
惶惑中,他感到有人沖了進來,拉住了他的劍柄。
「裴硯,你要做什麼,他可是你的父親呀。」裴老夫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鎮靜。
那一聲大喊,把裴硯徹徹底底地震醒。他笑了,但眼中的冷漠令人心驚。「我當然知道,知道你是我的祖母,知道他是我的父親。」
看到老夫人眼底的寬慰,于是,他的笑聲就更大了,「老祖母,你一定是誤會了。我可不是那種心軟的人。我不會忘記自己的目的,你們殺了我的娘,所以我來討回這筆債。為了娘,我會為你們找一個最合適的地獄。」
如電般地收回劍身。
環視一下四周,他似乎很滿意自己所造成的結果。他挑高著眉,望向藍蕊的靈位。
「找一個合適的地獄,娘,你也這樣想,對嗎?」
倏地,他一轉身,如風般消失于暮陽之中。
房內的裴清癱軟在那兒,他無力地說︰「娘,為什麼要救我,我是真的想死。藍蕊已經等得夠久了。」
裴老夫人的面前似乎又出現了藍蕊的模樣︰忍辱負重,無可奈何。這一生,都是虧欠了她,而且無法償還了「你說什麼渾話,你難道想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嗎?更何況,當初的狀況,誰都是知道的,你只是拿著劍,想嚇嚇她,誰會料到她會往前沖。這是誰也不願見的結果听。這根本不是誰的責任,是她的瘋造成她的死。」她勉強地說。一個女孩,真是死得冤枉。所有的不幸.似乎全降臨在她的身上了。如果當初,她能夠不偏听偏信,不為了某些個人的原由,一口咬定是她殺了白盈竹。不逼清兒去做個了斷,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娘,不許你這麼說她。她沒有瘋,從沒有。她只是有怨,她只是有恨。那時,當血流出來時,我就知道了,我冤枉了她。她是什麼人呀,天下第一美人,世上最最善良的女孩,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殺人。她是等累了,是累了,要休息。」十二年中,十二年中無數無數的夢里都能見到,她倒在血泊中,她微笑地說她累了,要歇息。
忍辱負重,委曲求全。這樣一個女孩,的確死得冤枉。是所謂的武林正道害了她,是所謂的家仇不共戴天害了她。事情不該這樣呀。她嘆息。
「娘,你不該救我。」
老夫人蹲,抱住裴清,溫言細語︰「清兒,娘不攔你了。可是,娘要告訴你,你死,你是解月兌了,叮是卻會害苦了周圍的人。我,玨兒,硯兒,甚至還有你虧欠了一生一世的藍蕊。這樣的結果,是你要的嗎?是藍蕊要的嗎?父子相殘,兄弟相殘。
他不說話。
「這孩子恨意太深。這不是一件好事。恨是會毀了一個人的,毀了一切的。當初,也就是因為你的父親太想要復仇,才造成今天這種局面。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它該有更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