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親王的長子娶了海瑩格格,這原本是一樁人人稱羨的大好姻緣,誰知從新婚之日起,小兩口就水火不容,讓皇族上下無不吃驚。
據說,他們倆一個在婚禮上穿得像寡婦,另一個在成婚的第二日便納小妾,像是存心跟對方作對似的。
而性格也在婚後驟然轉變--
海瑩格格雖然自幼在洋人的地方長大,有時候不太守大清的禮法,但結婚前也算大方得體,可是一進宣親王府的門,竟像換了個人,不僅奢華無度,而且脾氣暴躁。
穿過的衣裳絕對不穿第二次,用膳時的器皿非金玉制成的不用,每日更命人從京城郊外最好的牧場快馬加鞭運來大桶大桶的羊女乃,只為拿那些羊女乃洗臉洗腳。
她對長輩毫不尊重,從不請安,對宣親王的那些側室們更是不屑一顧,就算在花園踫面,也是趾高氣揚地連招呼也不打。
而赫連也變得十分奇怪,他從小一直是個潔身自愛的孩子,但這會兒竟變得跟赫麟一樣風流。
不僅夜夜流連小妾的處所狂歡至天明,還會出沒于花街柳巷,尋歡作樂。
他對妻子不理不睬,甚至不跟她同桌吃飯,除了成婚的那夜,再沒有在她屋里過夜。
小兩口水火不容的情況氣壞了宣親王。
這樁婚姻是他力主的,如果兩個孩子不幸福,他無顏面對玄德,更無顏面對地下有知的妹妹。
心中隱約猜到兩個孩子之所以如此,大概是源于對父母的怨恨,是故意為之,而非天生就是冤家。
皇上也听說了此事,很想為宣親王排憂解難,正巧這日,有位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的大使千里迢迢而來,請求面聖。皇上听說海瑩格格精通洋文,便任命她當翻譯女官,並讓赫連負責此次的外交事宜,以便為他們制造相處的機會。
海瑩接了聖旨,于秋日的一個早晨,打扮停當,前往驛館拜見英國大使。
罷出了門,便意外看見她的馬車邊,立著赫連的身影。
「你怎麼在這兒?」她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雖然處在同一屋檐下,但他們倆抵死不相往來,有什麼事都是下人們在中間傳口信,彷佛相隔天涯。
「奉旨在這兒等妳。」赫連淡淡回答。
「奉旨?!」她愕然。
「大概是阿瑪進宮去求見皇上,故意讓我這個絲毫不懂洋文的人負責此次外交事宜。」
「你是說,皇帝舅舅想藉此次機會讓我們和好?」她終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朝中又不是全無懂洋文的人,卻要我當翻譯官。」
「先上車再說吧!」赫連看了眼垂目站在四周的下人們,示意道。
出于禮貌,他伸出一只手,想扶她,不料她卻假裝沒看見,徑自上了車。
馬蹄聲答答答,確定再無人能听見他們說話,海瑩才開口。
「咱們鬧得這樣水火不兼容的,他們居然還抱有希望?」她低低地說。
「大概因為妳還做的不夠吧!」
「不夠?」她彷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話,「我這輩子還沒干過這麼多壞事呢,她們還閑不夠?」
「所謂七出--無子,一也;婬軼,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盜竊,五也;妒忌,六也;惡疾,七也。妳除了銀兩多花一些,脾氣一些,可有犯了以上七條中的哪一條?讓我怎麼有借口休妳。」
「想當個壞人怎麼這麼難呀!」她無奈地嘆息,「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沒想到到頭來連七出都沒犯。萬一他們存心不想讓我們倆離婚,即使我犯了天大的罪過也不許你休了我,那可怎麼半?」
「離婚?」赫連不禁失笑,「這個詞倒有趣。放心好了,我總有借口休了妳。」
「比如再過幾年之後妳仍然懷不了孩子,府里的人大概都會急著叫我休了妳。」
「還要好幾年?!」海瑩驚叫,「那我豈不是要在這王府中悶死了?不行,你得想個法子,盡快把我休了。」
這個王府就這麼讓她討厭,非要馬上離開不可嗎?這王府中,難道就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嗎?
赫連抿緊嘴唇,一絲不悅浮上心頭。
「不如咱們哪天當著皇上的面大吵一架,這樣他們就不會對咱們再抱有希望了。」海瑩大膽提議。
「在皇上的面前如此放肆,大概咱們婚還沒離成,就被皇上一怒之下給砍頭了。」赫連輕哼道。
「那可怎麼辦呀……」垂頭喪氣的人兒沒了主意,掀開車簾想透透氣,一陣冷風灌進來,引得她按住胸口輕咳。
咳了好半晌,忽然一只溫暖的大掌輕柔拍著她的背脊,肺部像感受到了這暖意,舒服多了。
海瑩抬眸,正巧踫上赫連深深凝望著她的眼眸。
「謝謝了!」雙頰浮起羞澀的紅雲,她細聲道謝。
「北京的天氣比較干燥,入秋容易引人咳嗽,我那兒有蜜糖杷膏,晚上讓人送過去給妳。」赫連似乎漫不經心地說。
「好啊!」其實這蜜糖枇杷膏她屋里不知有多少,但他的一番好意讓她心里甜滋滋的,不忍拒絕。
不知不覺中,驛館便到了。
據說大使是一個高大傲慢的年輕人,有貴族血統,不肯向大清皇上行跪拜之禮,所以雖然到京已經有半個月,但一直沒得到皇上的召見。
海瑩提起藍綢材質的西洋裙子邁下馬車,遙遙瞧見大使的身影,不禁一怔。
「菲利普?!」她不確定地輕聲喚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海倫!菲利普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叫著她的洋名直奔過來。
「菲利普,真的是你!」海瑩還是難以置信,「你怎麼千里迢迢到中國來了?你就是這次的大使?」
「對呀!」一向傲慢的菲利普霎時手舞足蹈,像個興奮的大孩子,「我主動討來這份差事,就是為了來見妳。」
「見我?」
「妳走了之後我好想念妳,每次開舞會都找不到像妳這樣出色的舞伴,所以我想來問問妳什麼時候回去?」他說這話的時候,有幾分靦。
「傻瓜,想問我這個問題,只要寫封信就好了,何必親自胞來?」她不禁笑了。
「寄信多慢呀,而且又容易寄丟,還是我親自來比較好。」
「那你到京城半個月了,怎麼也沒來找我?」
「我去過妳家,可是妳父親說妳出閣了,又不告訴我妳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一直沒有辦法見到妳。」他無奈地聳了聳肩,「海倫,什麼叫做出閣?」
「呃……意思就是去旅行了!」海瑩順口編了個謊,心想她可能很快就要離婚了,所以沒必要告訴一個外人那麼多事。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海倫,妳去了什麼好玩的地方?」
兩人說說笑笑,似乎忘了周圍的人。
見到菲利普,海瑩的確很高興,他喚起她對異域愉快生活的回憶。想起當初在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的時候,她就住在他家的莊園里,秋天的狩獵、周末的舞會,開在花園深處的紅玫瑰……一幕幕昔日的情景早已幻化成一幅幅畫,深藏在她的記憶里,不可磨滅。
但她的興高采烈卻嚇壞了一堆旁觀者。
他們不知道赫連貝勒的新福晉跟這個洋鬼子嘰哩咕嚕說了些什麼,更不明白她怎麼敢當著自己丈夫的面握著他的手,甚至……當他放肆地親吻她的面頰,她非但沒有大怒地給予一掌,反而回報了一個相同的吻。
人人都膽戰心驚地把目光投向赫連貝勒,看到他一貫深沉的臉上,一片蒼白……
與菲利普談天說地,一直聊到傍晚時分,海瑩方才離開驛館。
驛館下人帶著一臉奇怪的表情告訴她,赫連貝勒已經先行回府了。
聞言,她心中納悶,不知他又在鬧什麼別扭?同車來時還好端端的,一見到菲利普後便繃著一張臉,最後竟然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身為接待外國大使的使節,怎麼能如此無禮?
帶著疑惑,海瑩回到家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向他的書房走去。
她要問個明白,他究竟怎麼了?
誰知一推開書房的門,屋內香艷的景象讓她愣怔失措。
只見玉梅正坐在赫連的大腿上,酥胸半露,而他則輕啄著她的唇。
難怪他一聲不響就跑掉了,原來是急著回來找他的愛妾。
而且玉梅也太大膽了吧!書房是男人辦正經事的地方,她身為福晉也要有正當的理由才敢踏入這個門坎,她仗著自己得到寵愛,竟然如此放肆。
一股怒氣涌上心頭,海瑩瞪大眼楮,注視著正在尋歡的男女。
「有事嗎?」赫連看到她並不吃驚,只懶懶地問。
「你出來,我有話要說。」她冷冷地回。
「有什麼話明兒再說吧,我正忙著。」他摟著玉梅的腰不放。
「忙?」海瑩輕哼一聲,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衫扔到玉梅的身上,指著她說︰「我有國家大事要跟貝勒爺商量,妳先出去候著。」
「可是……貝勒爺不讓我走。」玉梅低著頭,小聲頂撞。
「我以大清國格格的身分命令妳出去。」海瑩厲聲喝道。
「是、是。」玉梅這才慌忙穿好衣衫,匆匆退下。
「人家年紀還小,不要嚇著她。」赫連靠在椅背上,微微笑,「妳這個樣子被別人看到了,會以為妳在吃醋。」
「被別人以為我在吃醋有什麼打緊?」她咬咬嘴唇,「你一聲不響地就離開驛館,被皇上知道了會以為你不滿意他交給你的差事,若是因此惹出什麼禍端,這才要緊呢!」
「沒想到妳這麼關心我?」
「呸,我是不想跟你一塊被滿門抄斬。」她白他一眼。
「其實我早些離開驛館,豈不是對妳更好?」赫連的語氣中有一絲奇怪的味道--酸酸澀澀的。
「什麼意思?」她一怔。
「不妨礙妳跟那個菲利普敘舊呀!」
「神經病!」她馬上反應過來,「我跟菲利普只是普通朋友,很久沒見面了,當然會親熱些。」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吻來吻去的?」
「那有什麼奇怪?」她莞爾,「在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朋友之間見面時互吻臉頰,是很尋常的事。」
「恕我孤陋寡聞。」她的說法不能讓他滿意,「只是出于禮貌,應該吻手就夠了吧?」
「比較疏遠的人吻手,比較親近的人吻臉。菲利普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當然會吻我的臉。」
「妳好像忘記了,這兒是大清國,不是洋鬼子的地方。」
「他要吻我,難道我好意思避開?如果惹惱了他,差事豈非要辦砸?」
「那妳也不該回吻他。」赫連眉心緊蹙,不肯就此放過她。
「那是出于禮貌、出于禮貌。」海瑩覺得百般無奈。
「出于禮貌寒喧兩句就夠了,用得著回吻他、用得著聊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嗎?」
「你……」
他真是狼心狗肺!她辛辛苦苦討好菲利普,無非是為了把差事辦好,讓他在皇上面前可以邀功。誰知道,這一片好意他視而不見,反而視她如無恥的蕩婦一般。
滿腔熱忱化為烏有,她委屈萬分,真想狠狠賞他一個耳光,叫他快快清醒。
「現在是三更半夜了嗎?不過傍晚而已。」海瑩忍不住大嚷,「菲利普不肯向皇上行跪拜禮,我在那兒勸了他好久,所以現在才回來。你以為我只是跟他閑聊而已?」
「他若是肯行跪拜之禮早就行了,難不成妳一兩句話就可以勸他放下自尊?」赫連冷冷一笑,「看來,你們倆的關系還真不簡單。」
他耳朵有毛病嗎?為什麼她苦苦解釋,他就是充耳不聞,就是要胡亂猜疑她
海瑩只覺得百口莫辯,心灰意冷也不想再多說,迅速轉身離開,狠狠地甩上書房的門。
信步閑逛,看秋菊在花園里優雅地綻放。
自從那日與赫連爭吵之後,海瑩便辭去了翻譯女官的職務,像是故意避嫌。
雖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她一想到赫連對自己的冷嘲熱諷,心里就一陣刺痛。罷了、罷了,還是待在王府享她的清福,何苦為了那個不知好歹的男人操勞?
敖近有一處涼亭,是她經常觀賞池中魚兒的地方,原是想到那兒歇息片刻,不料卻看到了她不願踫見的身影。
赫連獨自一人佇立在水邊,也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在做些別的。
海瑩慌忙閃到一旁,惟恐他瞧見自己。
「大哥,綠竺的事,你看應該怎麼辦?」
突然,她听到赫麟的聲音傳來。
仔細再看,這才發現原來不止赫連一個人,赫麟也在,只不過剛才樹叢掩映,她沒有注意到他。
他們兄弟倆穿著同樣素淨的白色衣衫,面對面站著,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奇怪,她記得赫麟一向衣著光鮮華美,怎麼忽然變得如此樸素了?那頑劣的臉上也少了嬉鬧的笑容,略帶嚴肅。
他們在談論的,肯定是大事吧?
海瑩禁不住心不一片好奇,躲到樹後偷听他們談話。
她知道偷听是很不道德的,但剛才赫麟提到綠竺,讓她不甘離去。
是那個跟赫連異常親熱的表妹吧!她一直記得她看赫連時痴情的眼神,還有赫連跟她說話時溫柔的口氣……
「她好些了嗎?」赫連幽幽地問。
「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不過她真的傷得很重。」赫麟回答。
怎麼,綠竺受傷了嗎?她再靠近一步,手指輕靠著胸前的枝葉。
「她怎麼那麼傻……我不值得她這樣做的。」又听到赫連一聲嘆息。
「如今恐怕她是真的傻了。」
「怎麼?」
「听大夫說,她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腦子撞著了,所以……」
「她到底怎麼了?」
透過綠葉,海瑩可以瞧見那抹赫連俊顏上的緊張神色。
「放心,也不是真的摔傻了,只不過,有些事情記不清了,她以為自己仍是你的未婚妻。」
什麼?!海瑩心中一驚,赫連曾經跟綠竺訂過親,那麼,他們倆的關系就不止是表兄妹那麼簡單了。
呵!她早該猜到了。一向深沉的赫連曾幾何時對人如此溫柔?他對她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從來沒有用過那種親昵調笑的語氣說話。
「姨媽怕她傷心,所以一直都不敢告訴她那些她已經遺忘的事,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畢竟你已經娶了大嫂,總不能讓她永遠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吧?」
「那麼你說該怎麼辦?」赫連有些六神無主。
「哥,如果你信得過我,就讓我替你照顧綠竺一段日子,我會找個適當的機會跟她說明真相的。」
「你好好地說,別刺激了她。」
「放心好了,瞧你著急的樣子。雖然從小到大我不如你跟她親近,但我也不至于害了她。」
「她如果缺什麼,你盡避告訴我……」
「哥,姨媽家什麼沒有呀,現在就只差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婿了。」赫麟輕笑。
「如果你不是那麼惡名昭彰,倒不失為一個好女婿。」赫連也不覺一笑。
「我?!」浪蕩子故作漫不經心,「可惜我已經壞了名聲,晚了。」
「綠竺是個好女孩,倘若她真的喜歡上你,大概也不會在意這些……」
「哥,你再說下去,我可真的要把綠竺表妹據為已有了!」赫麟恢復痞笑,半真半假地威脅,「說正經的,新嫂子和綠竺表妹,你究竟喜歡哪一個?」
胸中卜通一聲,這個問題讓海瑩感到渾身顫抖。
她自認沒有資格跟綠竺相比,那樣溫柔縴細的一個可人兒,大概是所有男子心中理想的嬌妻。
況且,綠竺不止有美貌,還心靈手巧。
還記得當初那件白色禮服,她只花十天便全部完成,做工精致,連國外最有名的裁縫手藝也不過如此。更難能可貴的是,她雖然找不到機織的蕾絲,卻聰明地用白絲線在裙角邊上繡出一朵朵玲瓏的小花,再裁出波浪的形狀,乍看之下,比真正的蕾絲還要美麗一分。
海瑩自問若身為男兒,這樣的女子也會是首選。
反觀自己,刁蠻任性、不守禮節,從沒拿過繡花針,從沒做過一頓飯,外貌上已經輸給了婉麗的綠竺,內涵更是比不過,她不認為赫連會選自己。
她屏住呼息,等待赫連的回答,誰料,他竟半晌無語。
「哥,你不回答,難道……你真的喜歡上新嫂子了?」
是嗎?他真的如此嗎?海瑩的一顆心緊張得跳到了喉頭。
「嘿!」赫連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什麼呀,你也知道,我跟你那個新嫂子,不過是假夫妻。」
「嘿嘿!我以為就要弄假成真了。」赫麟擠眉弄眼地道。
「我們約定好要齊心協力破壞這樁霸道的婚姻,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所以……我跟她之間不可能有什麼!」
答案水落石出,海瑩的心霎時涼了半截。剛剛,她還希望他能說出讓她驚喜的話,現在才知道,早已注定的事,就不要幻想它會有所改變。
雖然他沒有直接了當地回答深愛綠竺,但否定了她,等于承認了對綠竺的感情。
赫連只把她只當同盟,因為他的一顆心早已矚于完美無暇的綠竺,他沒有絲毫爭搶的機會。
難怪他凡事都看她不順眼,就連她跟菲利普多說了一會話也會引來他的冷嘲熱諷。原來,在他心里,她就是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所以無論她出于一片好意為他做多少事,也都是枉然。
曾經心里有一個小秘密,希望他們倆能弄假成真,但現在看來,一切只是她的痴心妄想。
算了吧!她就退居做回他的同盟,早點結束他們的婚姻,她也可以早些找回自由。
否則,待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男人身邊,她只會肝腸寸斷、如花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