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燠熱無風的午後。
「嗯啊。」紅萼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噥著,眼瞼顫了顫,半張眼,一個翻身又合眼繼續睡。
「王後,奴婢能不能請您甭睡了?」青兒的聲音听起來有些焦急。自從小喜兒被送進內務司,青兒就取代小喜兒的位置侍候她。
「哦。」紅萼不置可否,懶懶漫應了聲。
「王後,王在花廳等您睡醒呢。」
「嚇?!你說什麼?你……這奴才!好大的膽子!竟敢讓王枯坐干等也不叫醒本宮?」紅萼一驚,骨碌坐起,低頭套上繡花鞋。
「奴婢想叫醒您,可是,王不準奴婢這麼做。」青兒為自己提出辯解。
「王來多久了?」
「大概半個時辰了。」
「天啊!王不準,你就不會偷偷叫醒本宮?!」紅萼沒好氣地想著︰還是小喜兒好,懂得拿捏輕重。
「奴婢、奴婢……」青兒滿月復委屈地噘起嘴。
「你愣在哪里做什麼?!還不快點過來幫本宮梳頭!」紅萼開口催著,覺得這個青兒簡直像個傀儡,事事都得她開口才知道該做什麼。
「是。」青兒手執梳篦,俐落地梳挽一朵油亮水滑的發髻,斜斜插上一支珠翠步搖,一梳理妥當,紅萼顧不得攬鏡,逕往花廳疾走。
「你睡醒啦?」當紅萼的右腳才跨入花廳門檻,原本坐在長桌前的格薩王心有靈犀地抬起頭,合上書,走向朝她走過去。
「臣妾叩見王。請王恕臣妾無狀,讓您久候。」瞥見他臉上掛著很溫柔很縱容的一抹笑,紅萼惴惴不安的心這才穩定下來,同時不忘回頭瞪青兒一眼。
「不打緊。孤正好可以趁著等你時間閱讀這本書。」他揚了揚手上的書冊,已然從孤獨飛鷹所引發的不快中走出來。
「是。」紅萼瞄了眼他手里的書,那是東漢班昭所寫,教導婦女要嫻熟婦禮恪守婦道的女誡七篇。
「漢族文化博大精深,孤打算把這本女誡七篇推廣給我寶迦國婦女閱讀。」
「王睿智。」
「孤今天來,是要你陪孤一起去探望定國夫人。」他表明來意。
「定國夫人?」
「定國夫人是孤的姨娘,她老人家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去年前往天竺朝聖,直到昨晚才回來。」
「既是王的姨娘,紅萼理應前去拜會她老人家。」
「嗯。」他很滿意地露出一臉燦笑。
「臣妾可否請王稍候一下?」
「好。」他滿口答應,拿一對點漆烏眸定定望著她……
歇午初醒的她渾身散發一股慵懶的嬌柔韻味,令他怦然心動,恨不得將她納入懷中。
紅萼郝然避開他灼灼目光,琢磨著該準備什麼見面禮去探望定國夫人……
啊!有了,她福至心靈地吩咐青兒︰「你到側廳取出那尊羊脂白玉觀音,我要將它送給定國夫人。」
「是。」
馬蹄聲噠噠。
榜薩王單手執轡,親自駕御一輛輕便馬車繞著蜿蜒山路往後山前進。他睇了眼坐在身邊的紅萼,但見她眸子晶然生光,興奮地東張西望。
「為什麼姨娘她老人家不住在宮里?」紅萼忽別過臉問著。
「姨娘喜歡與人研討佛經,常有同參道友探訪,她老人家認為若住在戒備森嚴的宮里,恐將造成訪客諸多不便,才會選擇住在後山的別苑里。」
「姨娘所考慮的不無道理。」她點頭表示認同,這時候,馬車跑過一個大彎道後,整個視野更加遼闊,紅萼翹首遠眺澄淨如鏡的湖泊在夕陽余暉下波光粼粼,襯托滿山遍野盛開著五顏六色的不知名野花,耳里不斷傳來枝頭上頭歸巢的倦鳥啁啾,她發自肺腑由衷贊美著︰
「好美的山光水色。」
「哦?孤原本還擔心你忘不了長安城的繁華。」
「才不呢!臣妾喜歡山清水秀,猶勝喧嘩的車水馬龍。」她嬌瞥他一眼。
「太好了。呃……你喜歡打獵嗎?」
「不知道。」她搖頭,坦承︰
「臣妾不曾打過獵。不過,听飛……」獨孤飛鷹造訪風波過後,獨孤飛鷹這個名字儼然成為格薩王與紅萼兩人這間的禁忌,所以,她警覺地把到唇的「飛鷹表哥」咽下,免得惹格薩王不悅,改口道︰
「臣妾听說打獵從尋找、鎖定到射中獵物,過程緊湊、刺激,一氣呵成,快意極了!听得臣妾躍躍欲試。」
「躍躍欲試?好!下次,孤帶你一起打獵。」一提起打獵,格薩王兩只黑瞳子灼亮如星。
「嗯!」她笑得眉彎眼眯,倏地想起了什麼似的探頭四下張望,卻不見半個人影,困惑地歪著腦袋瓜不解道︰
「奇怪了……」
「何事奇怪?」
「這一路上怎不見隨從的人影?」也難怪她會這麼問,因為在大唐,皇族成員出宮是件多麼隆重的大事,大批隨從前呼後擁不說,御林軍亦如臨大敵般層層戒備護衛。紅萼不想勞師動眾,因而很少出宮,宮廷外的天地對她而言是陌生且新奇的。
「孤敢說,在你眼楮看得到的範圍內,絕對看不到他們。」他笑答時,一陣微風吹拂她的秀發,淡淡的發香飄過他鼻尖,令他不禁心蕩神馳。
「難道他們一點都不擔心您的安危?」她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們當然擔心孤的安危。」他瞅了瞅俏臉紅撲撲的她,坦言︰
「其他他們一直都在我倆的周圍,只是,孤不喜歡整天被他們包圍著,所以命令他們必須跟孤保持一段距離。」
「原來如此。」她心有戚戚焉地嘟嘴抱怨︰
「老實說,臣妾也很討厭不管走到哪在都有一堆隨從跟著,感覺……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被監視的犯人似的。」
「哈……沒辦法!誰教你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他哈哈大笑,拍拍她手背。
「唉!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臣妾寧願當尋常百姓家的女兒,也不願生在帝王家當公主。」
「為什麼?」
「因為當公主一點也不好,就像被一只被關在寵子里的金絲雀……」她水汪汪的眸子蒙上一抹抑郁。
「……」聞言,格薩王的心擰了下,他听出了她話中滿是無奈,而且只說了上文即含蓄地保留下文。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麼,她未說出的下文應該是……她在皇命難違之下,心不甘情不願嫁給了他,金絲雀從原本的籠子關進另一個鳥籠……
「哧!小心!」紅萼看見前面有一塊大石頭擋在路中央,嚇得失聲尖叫,兩匹馬兒遭此驚嚇,仰蹄嘶鳴,整輛馬車震得厲害,紅萼趕緊雙眼一閉,鑽進格薩王寬闊的胸膛死命抱著他。
面對這突發狀況,駕馭技術一流的格薩王俊臉沒亂一分,異常冷靜地將手上的韁繩往右猛抽緊,策使馬車有驚無險閃過那塊大石頭,躲過一劫,然車身卻因此而大幅傾斜左右搖晃,晃得紅萼翻腸倒胃直想吐。
「你……不要緊吧?」格薩王把馬車穩住停靠在路邊,眼定定地梭巡懷里小臉煞白的紅萼,心中驟然一緊,喉骨劇烈上下移動。
「臣妾不要緊。」不知是驚嚇是他抱太緊,令紅萼感到快換不過氣來。
「都怪孤不好,不該在駕馭時大意失神,害你受到驚嚇。」
「臣妾不怪您,只是……能不能、能不能請王……」
「能不能什麼?」
「能不能請您放開臣妾?」
「孤沒抱你,倒是你緊抱著孤不放。」他咬緊下唇,把涌到喉間的滾滾笑意封鎖住。
「噢!」經他這一說,紅萼這才發現果真是自己一點也不害躁地緊抱著他,緊到她的指甲都掐陷進他肉里。
紅萼臉上紅霞飛過,吶吶地松手放開他,正襟危坐;格薩王覺得有皮耶羅地抬手勾起她的下顎,拿一對黑眸瞬也不瞬地瞅著她。紅萼被他瞅得芳心大亂,臉紅心跳地別過臉,不敢迎視他炙人的燙眸。
「紅萼。」格薩王豈會如此輕易就放過她,逕拿食指來來回回勾勒她線條分明的絳色粉唇,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澎湃的情潮,帶笑的薄唇威脅地欺近,羞得她臉紅心跳合上雙眼,眼看著四片唇即將膠合……
忽聞雜沓的噠噠馬蹄聲急奔而來。
「可惡!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在這個節骨眼兒來。」被壞了好事的格薩王氣得一陣牙癢想砍人,一臉敗興地和紅萼互看一眼,各自挪身端正坐好。
「王!您的馬車怎麼會停靠在路邊?」禁衛軍統領帶著大批隨從趕至。
「孤一時疏忽,未留意前方有大石擋路,待警覺焊,孤為了避免馬車翻覆傷及王後,使盡全力把馬車往右傾斜閃過大石。孤感覺有些疲累,這才將馬車停靠在路邊暫憩。」格薩王慢條斯理地說著。
「既然王疲累了,那麼接下來就由微臣駕車,讓王好好歇憩?」
「不必。孤喜歡親自駕馭,你們隨後跟著即可。駕!」說完,格薩王將馬車重新策回山路,車輪轆轆向前行。
斌客臨門。
「恭迎兩位到來。」手握一串泛著紅光的老菩提根手珠的定國夫人早就站在門口迎駕。
「姨娘,您看起來氣色極佳,想必這趟天竺之行一切稱心順利。」
「托薩兒的福,姨娘此行身心均安,遺憾的是無法趕回來參加薩兒大婚……」定國夫人注視著格薩王身邊的紅萼。
「紅萼向姨娘問安。」紅萼欠身一福。
「嘖……你們瞧瞧,王後模樣兒長得真美,美得像仙女下凡似的。」定國夫人拉著紅萼的手好生端詳,滿意得不得了地大聲告訴一旁的奴僕們。
「姨娘您過獎了。」紅萼臉還微紅。
「我說薩兒,你呀,準是上輩子燒一世好香,才娶得到她……」接下來,定國夫人嘰哩哇啦連珠炮似地用亞希耳語說了一長串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竟引得格薩王哈哈大笑;接著格薩王和定國夫人的眼楮直盯著她平坦的小骯,害紅萼粉臉紅赤赤,兩只手不知道該往哪里擺才好。
「瞧我一高興竟忘了請兩位入廳。請!快請進。」定國夫人笑著轉身,走在前面。
「你想不想知道姨娘剛才說了些什麼?」格薩王刻意放慢腳步,湊唇至她耳畔。
「想。」他的呼吸吹進紅萼的耳膜,感覺麻麻癢癢的。
「姨娘說,我倆郎才女貌,將來生育出來的娃兒一定很漂亮,叫孤要多加努力,她老人家迫不及待想抱小孫子。」他悶聲笑了下。
「您……臣妾不理您了。」紅萼臉蛋騰紅,佯嗔地跺腳白他一眼,加快腳步追上定國夫人,撇下開懷大笑的格薩王。
榜薩王、紅萼、定國夫人三人圍著一張圓桌,一邊品茗一邊聆听定國夫人講述這次赴天竺朝聖,沿途的所見所聞時,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朝著大廳方向走來,格薩王心知有異,肅然起身。
「屬下叩見王、王後、定國夫人。「來者是黑斯廷,他恭敬地一一施禮。
「免禮。」格薩王一擺手,劈頭直問︰
「看你行色匆匆,似有重大軍情?」
「是。屬下確有重大軍事急著上奏……」黑斯廷先看看紅萼再看看定國夫人,欲言又止。
「你隨孤往偏廳。」格薩王會意地帶著黑斯廷走向偏廳。
「……」紅萼嬌艷如花的臉孔浮上憂色,不由自主地頻頻回望緊鄰的偏廳,只听到斷斷續續的交談聲,卻無法听清楚內容。定國夫人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安慰她︰
「別擔心,就算天垮下來,有薩兒頂著。」
「嗯。」紅萼感激地看定國夫人一眼,不發一語,持續等待……約莫過了半柱香,格薩王高大的身影終于出現,他語氣稀松平常地表示︰
「以安思巴為首的叛軍奪取沖賽城,情勢緊急,孤要即刻親自率兵前去掃平叛逆。」
「王的意思是……戰爭?」一想到又有戰亂,紅萼慌駭的眸子泄露心中最深處的驚恐。
「戰爭?不,局勢沒你說的那般嚴重。」格薩王一派輕松口吻,回頭告訴定國夫人︰
「姨娘,天色已暗,山路難行,不知今晚是否方便讓紅萼在此暫住一宿?」
「方便,當然方便。我這就去安排廂房。」姨娘很識趣地帶領奴僕們退了出去,好讓小兩口說話。
「王,誠如您所言,外頭天色已暗,山路難行,您不能等天亮再走嗎?」離別在即,紅萼心底涌現一股龐大的失落感。
「如果可以,孤千百個願意留下來陪著你。可,真的不行。」
「王……」
「紅萼,安思巴生性殘暴,手下又盡是一些亡命之徒,如今奪取沖賽城,安思巴必然會縱容手下大肆搜刮掠奪百姓的財物,甚至強佔民女,孤若能早半個時辰抵達,一舉擊潰安思巴,城里的百姓就能早半個時辰擺月兌安思巴一干人的欺壓凌虐。不過,孤答應你,一定會盡速回到你身邊,因為……」格薩王頓住話,低眸凝睇她誘人的櫻唇。
「因為什麼?」
「因為,孤急著想繼續剛才在路上那未竟的一吻。」格薩王的目光斜勾著她。
「您……哎呀!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有心思說這個。」她的雙頰火燒般地燙了起來。
「哈……好好好,孤不說這個。」格薩王斂住朗笑,正色叮嚀著︰
「紅萼,黑斯廷等人已在門外等孤準備啟程,孤不在的時候,你要多保重。」
「臣妾知道,也請您自己要多加小心。」忽然,紅萼語音哽咽,淚水盈睫,心中滿滿的不舍全表露在臉上。
「紅萼。」格薩王的大掌猛地攫住她肩胛,銅鑄般的十指掐入她的臂膀,一把將她拉進懷里,俯首拿寬闊的額頭親匿地摩挲她光滑的額頭……
半晌,才戀戀不舍地輕吸了下她的瑰頰,掉頭大步離去。
榜薩王沒一步一回頭再多看她一眼,狀似走得決絕,其實他深怕要是再多看她一眼,他會移不開腳步;可,他乃一國之君,就該情愛放兩邊,百姓擺中間。
「……」紅萼心里空落落亂糟糟,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這時候,抑不住的淚水撲簌簌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