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幻境?
我輕悠悠地飄進緊閉的朱紅色的大門,我像是一陣風,我的身體這樣輕、這樣軟,我幾乎融化在陣陣茶香中了。
我回來了呵!我可愛的茗人軒。
我一扭腰,身體就旋上了半空,輕輕地撫模茗人軒的牌匾,那剛勁的字劃是他的筆跡。
我回來了,我摯愛的人。
我的身體拂過鋪著雪白桌布的圓桌,拂過朱紅色的靠椅。我輕輕撫過吧台旁兩株茂盛的金針鳳尾葵。他沒看見它們在我手下輕顫吧。我輕輕地一笑,撲進他懷里。哦,我熟悉的懷抱。我輕輕伏在他胸口上,听他略顯急促的心跳。我柔白的手掌貼在他黝黑的臉頰上,那白與黑的對比鮮明而感人,卻又奇異的和諧。他的臉稜角分明又不過于剛硬,那曲線與我柔軟的手掌完美地貼合。我的手眷戀地滑過他的脖頸,輕輕地貼在他胸上。
我就這麼靠著他,偎在他的懷抱里,听他的心跳。以最舒適、最喜歡的姿勢依偎著他一如以往。
「 當」一聲門開了,虎子哥面色慘白,跌跌撞撞地沖進來,「白……白雲……她……玉瑛她……」。
「叮呤呤……」電話不識趣地來湊熱鬧。
抬手止住虎子的話,他面無表情地拿起電話。
「喂?」那淳厚磁性的聲音,那麼迷人的聲音呵,我勾住他的脖頸,在他的喉結上輕輕印上一個吻,同時也听見電話那邊陰冷的聲音。
「今晚拿那東西來玉潭洞換你太太和你的伙伴,不然的話……哼……哈哈……」那陰邪的聲音讓我不禁一顫。
「喂?你是什麼人?」白雲的聲音听不出一絲波瀾。
「 。」我貼近話筒,卻被猛力掛斷電話的聲音震得耳膜發麻。
白雲平靜地放下電話,淡淡地對虎子道︰「你下去吧,我知道了,玉瑛被人綁架了。」
虎子哥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驚訝于他的無動于衷。
我偷偷地一笑,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間驀地僵住,他頸側的血管爆起,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他的心跳得比剛才還快。只有我知道他的憤怒和悲傷呵,只有我知道,雖然他只是靜靜地、冷冷地站在那兒,但我知道,他已是瀕臨爆發的火山了。
我輕撫他的胸膛,他今天穿的是我最喜歡的那件黑綢襯衫。
「唔,白雲……」虎子哥遲疑地叫了一下,「可……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冷冷地擺擺手,我重新偎回他的懷抱。
不錯。他們下手的方向並沒有錯。我就是他的弱點,我是他最愛的女人,可他會拿那東西去救我嗎?
風從洞開的門吹入,我不由自主地飄起來,我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滑離他,他看不見亦感覺不到。也好,不要讓他看到我悲傷的臉。
當我從窗欞飄走的時候,我在想︰在他心里究竟是我更重要些呢,還是他的事業更重要些?我不想他去救我,因為我已經死了。我又有一絲期望他去救我,雖然我已經死了……
醉馬街,揚州最熱鬧的地方之一。白天,寬闊的街道兩旁擺滿貨攤,商賈雲集,天南地北的珍奇貨物應有盡有。揚州人總愛說,在醉馬街上就沒有買不到的東西。晚上,沿著醉馬街的小巷進去,彩燈高懸,鶯聲陣陣,空氣中彌漫著花香、酒香、脂粉香混合的特殊香味,別說是人,就連馬也薰得醉了。
醉馬街上原本最有名的妓院是尋芳園。
在這妓戶雲集的地方,為了自家的生意眾妓院無不想方設法爭奇斗勝。今天這家打出「六大名花」的招牌,那家明天就打出「七仙女」來叫陣,比姑娘、比門面、比衣裝、比排場,更要比一比的是院里來了哪些高官顯貴,賞了多少雪花白銀,以此才能顯示自家姑娘的身價,招來更多客人。
原本是沒有哪家敢跟尋芳園比的,因為怎麼比,尋芳園就是比別家強。
比姑娘,尋芳園里的花魂姑娘一連十四年奪了花魁。老?誰敢說花魂姑娘老?做了十四年花魁,總也有三十來歲了吧,可她那美如天仙的容貌,如黃鶯出谷的聲音,讓男人一見一听立刻就飛了魂兒,誰還記得她有幾歲。更別說她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正史野聞無一不曉,各地風土人情無一不知,再加上她口齒伶俐、長袖善舞,在這圖新貪鮮的醉馬街,硬是大張花幟十四年;而且尋芳園坐在旁台上招徠客人的最低層的姑娘都比別人家的漂亮,比姑娘?省省吧。比門面,尋芳園佔地數傾,分了听雨、拈香、摘星、攬月、掬花五樓,春夏秋冬四院,百花、瑤宮兩閣,雕廊畫棟。看看人家這樓台、人家這假山、人家這碧波蓮池、人家這九曲小橋,誰家比得上?!
衣裝、排場包沒得比,本地的、路過的,顯貴巨富都以能與花魂姑娘共度一夜為榮,只是花魂姑娘她極少留宿。尋芳園里其他的姑娘也不錯,既然來一回,入寶山豈能空手而歸?這些客人捧出的金銀財寶讓尋芳園像有個聚寶盆似的。有本錢,姑娘們的新衣首飾就可以按初一十五添置,而且還是最流行的式樣。姑娘們打扮得漂亮撩人,那些尋芳客們自然又捧出更多的銀子。
那時候,尋芳園里的人出門見了同行,都可以鼻孔朝天直走過去。
可現在?唉,自從四年前花魂生病開始,她失去了花魁的稱號,尋芳園從此也失去了花街柳巷中首屈一指的地位。花魂的病拖了兩年,花了無數的錢、吃了無數的藥;最終,芳魂一縷隨風去。本來尋芳園有個叫玉瑛的女孩兒是做為花魂的接班人來養的。可是據說那女孩兒是花魂的女兒,花魂一死,她悲傷過度,哭了三天三夜後一病不起,瞧遍了揚州城的名醫,沒一個人能治得了她的高燒,就這麼燒了幾天。醒來之後,這麼個花容月貌、冰雪聰明的女娃兒就成了瘋子,渾身髒臭,見誰都又抓又咬,以至于人見人厭。
鴇母周大娘更是欲哭無淚,幸好尋芳園還有紫鶯、青霞、綠珠幾個女孩兒。周大娘也顧不了她們年紀尚幼,統統拉出來幫她撐場面,但仍然止不住尋芳園日趨衰落的勢頭。
周大娘是風月場中的老手,自然很明了物以稀為貴的道理。男人的賤脾氣,越難得到越要去爭。紫鶯、綠珠都給人梳攏過了,已經正式掛牌接客。只有最出色的青霞,周大娘死死將她捏在手里,這是她的王牌,她自然要在最有利的時候才打出。
我和他的相遇,就在這夜夜笙歌的尋芳園。
就在周大娘雄心勃勃要用青霞幫她重振尋芳園聲威的時候。
遍地堆著輕絮,風中蕩著杏香,江南的春城,柳如煙,花似錦。
幾輛馬車從路的盡頭轉出,像是從鵝黃的柳煙中升起一般。
馬是通體棗紅,修身細腿,胸挺頸直。勒口韁繩都無一不精致。
車是上好的楠木雕成,描著金,漆著朱,以粉藍的織錦為簾幕。精致而富麗。
最前面的一輛車上,一個俊朗的少年坐在車轅上,劍眉星目,一身利落的青布短衣,胸前的絆扣大得夸張,使得這身短衣衫看起來分外精神。
「虎子哥,快到家了嗎?」清脆的聲音未落,一只雪白的小手挑開車簾,露出半張嬌俏的臉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楮眨呀眨的。她大概十二三歲的年紀,梳著雙髻,說不出的可愛。
「快了。」那少年一揚鞭,那馬便「噠、噠、噠」地小跑起來,後面的車夫也催著馬緊緊跟上。
進到城里,那馬不用少年勒韁,自己就慢下來,極小心地從曲折的街道中穿過,從人流的縫隙中穿過,停在一扇朱漆的大門前。
角門門扉半掩著,午後的陽光在門內投下短短的亮影。
那少年跳下車來,從車後拿出一個小腳凳,那女孩兒早心急地挑開簾子,「快點兒啊……虎子哥……快點兒。」
那少年跑過來,還沒放好腳凳,那女孩兒已抓著他的手臂從車上跳了下來。她轉回身,抬高手候著。
一只縴縴的手從簾內探出,輕輕地扶在車框上,手型優美,潤白如玉,那手指節上都幾乎沒什麼紋線,指甲飽滿,修得整整齊齊,涂著丹蔻,另一只手俏生生地伸出,恰似一朵迎風微顫的白蘭,輕輕地搭在那小丫頭的手上。
車里人探出身,一只小腳輕輕踏在腳凳兒上,腳長不過三寸,套著一雙粉紅色的繡花鞋。鞋面上繡了一雙春燕翩然若飛,尖尖細細的鞋尖上綴了一朵琉璃花,顫顫微微,像是正迎風綻放。
路邊竟有幾個好奇的行人圍過來。
「這是……」
「老土了不是?這是尋芳園的。」那人伸出大拇指,「青霞姑娘。」
「果然是花中狀元啊!」
「可不是嗎。」
那女郎竟不介意圍觀眾人的低語,掩口輕笑,引得一群人都失了魂。待醒過神來,那女郎已扶著小丫頭風擺楊柳地走到門內,那圍觀的一群人看得痴了,呆呆地望著,竟毫不理會身後幾輛馬車里陸陸續續走下來的那些人從他們身邊穿過,許久才散去。
一個三十多歲的高瘦漢子揉著眼懶洋洋地從側門內轉出,一見眾人簇擁著的青霞竟是一怔,接著立刻回過神兒來,像吸了大煙似的一下子精神起來,大叫一聲,轉身跑進門內,「青霞姑娘回來了。周大娘,青霞姑娘回來了。」
後院左側一座小樓的門「嚓」地一下子打開,一個半老的女人沖出來,皺皺的紫紅色絲睡袍正歪歪地掛在身上,她俯在欄桿上拼命探出身子,睡袍差點兒從肩上滑下。
「周大娘。」那小丫頭離老遠就大叫,「咱們家青霞姑娘被選為花魁了。」
「什麼?哈!炳,哈!」那女人大叫一聲,雙手一邊將散亂的頭發往上綰,一邊大喊︰「老張,快去掛燈籠,掛彩帶;老趙,快去把那串鞭炮拿出去放。老李……老王……」
那一夜,如同過節般熱鬧。青霞姑娘成了今年的花魁,尋芳園今年必然會熱鬧一年。每個人荷包里的銀子都會多上一些,有誰會不高興呢?只除了我,這個被鎖在柴房里的瘋子。
我不是個美人兒,尤其是現在。我渾身惡臭地趴在牆角,身上糊滿穢物,誰見了我不是掩鼻繞道而走?
不過,我娘,我外婆可都是大美女喲!
當年,外婆若不是太美,外公瑞王爺也不會一見之下驚為天人,將外婆從宮中偷出來。若不是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老佛爺和皇上倉皇出逃,上上下下一片混亂,外公也偷不出外婆。即使能偷得出來,只怕也有天大的麻煩吧。要知道,他偷出來的可是皇上的女人,雖然外公是皇上的親弟弟,雖然皇上還不曾見過外婆。
由于外婆太過美貌,一進宮就被小心地隔離開來加以訓練,皇後準備利用她與珍妃爭寵,可人算不如天算,白白便宜了我那色膽包天的外公。
外公雖帶走了外婆,卻只能把她偷偷藏起來,做個見不得光的女人。
其實外婆倒也不是旗人家的女孩兒,她本是秦淮一人家的孩兒。要知道,祖上曾有的風光已是過眼雲煙,宗族的身份讓他們有獻女兒給皇上的義務。不獻吧,蔑視朝庭,這罪過不小;獻吧,人是進去了,即沒有足夠的美色可以傾倒皇上,又沒有艷驚四座的技藝壓過群芳,還沒有多少錢賄賂當權太監,更沒有多少權勢讓人忌憚。女兒進宮,還不就是受苦嗎?
侯門一入尚且深似海,何況是皇宮呢,只怕活著進去,到死都不一定能出來吧!
于是呢,有些旗人家不願送女兒到宮中受苦,就買來窮人家標致的女童養著,待選秀女的時候,就充做自家的女兒。這女孩兒若在宮中自己爭不到什麼利益,或者被折磨,那也不是自家的骨肉,可以不必心疼;若是僥幸能受些恩寵,自家倒會沾許多光。
外婆是幸運的。她跟在外公身邊的幾年,是她一生中最快樂幸福的日子。有時我想,若是重來一次,只怕外婆還是會選擇生下娘——這個有她心愛男人血統的孩子,而寧肯不要自己的生命吧。
外婆的難產去世讓外公痛不欲生,他雖給娘最好的一切,卻不願見這個害死他心愛的女人、卻也流著她血液的孩子。相似的容貌總勾起太多的回憶,讓人越發痛苦。
那一年袁世凱稱帝,大清的皇族本已是樹倒猢猻散,這會兒一方面想爭回些利益,另一方面也是人人自危,紛紛巴結他。
外公也迫于形勢,送了一對一尺高的白玉美人過府。誰知第二天,袁府的總管卻親自把玉美人給送了回來。外公大驚,再三詢問之下,那總管才懶懶地開口道︰「您家里有真的玉人兒,干嗎送假的過來?!」
外公一夜之間愁白了頭發,再怎麼疏遠,那也是自己的女兒,自己最心愛的女人的骨肉。可若不答應,最後的結局也不會改變,只怕空搭上一家人的榮華富貴甚至性命。要知道,袁世凱想要的,哪一次不是不擇手段也要弄到手?娘在得知外公將她許給了袁世凱那老賊後,當夜便收拾好行李逃出了家。
我猜外公一定是睜只眼閉只眼的,不然他若存心看住娘,娘又怎麼會跑得出來呢?
書里總講︰落難的小姐總能遇上好心人相救。可娘既沒有遇到一對慈祥的老夫婦收養她,也沒遇上個好男人呵護她。顛沛流離了一段日子之後,她被騙賣到尋芳園來,從此做了花魁。取「冷月葬花魂」之句,自名花魂。這花魁一做就是十四年,直到她死前兩年,那名頭才被人奪去。
說實話,我為娘驕傲。
我自小便被當做娘的接班人來養的。娘親自教我進退應對,琴棋書畫也各有專門的先生來教。但我從小就知道,娘有多渴望我能月兌離這個火坑。我生下來先天不足,體質很差,娘一直精心為我調養,直到十二三歲,我身體健壯了,娘開始多方努力,試圖將我送出去。鴇母死活不肯放人,又遇不上可以放心托付的人,我得以在母親身旁一直到她過世。
我並不怨母親沒能送走我,相反,我慶幸自己能夠陪在娘身旁。
只是,以後的一切都靠我自己了,我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落盡梨花春又了」,緊接著,便是「風老鶯雛,雨肥梅子」的夏了。
我隔著柴房門寬大的縫隙,郁悶地望著門外菲菲的細雨。江南的初夏就是這個樣子,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緊不慢地一連下一兩個月,讓人急不得惱不得。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個青霞讓我恨得牙癢癢,我真的很不明白,我現在早已不是那個容貌比她美、書讀得比她好、琴彈得比她動听、舞跳得比她惑人,樣樣都壓過她的玉瑛了。我現在的樣子連路邊的野狗都會唾棄,她已是花魁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倆遠日無怨,近日無仇,她有什麼理由非要害我?
那天的陽光好暖。我干了一整夜的重體力活,終于將牆角的洞挖通了。這也意味著,我可以在雨季到來之前,能順利地逃走了。否則,泥地上的痕跡會讓我很快被抓回來。
我心里終于能舒一口氣了。
放松使我失去了警惕,終于讓她有機可乘。迷迷糊糊之中,我驚覺有人靠近,剛睜開眼楮就見她抬起腳來踩我的手。
疲倦和春季乍暖還寒的涼風讓我渾身酸軟,沒能躲開她大力的踩踏,但我抽回手的速度和力道也將她帶倒。
沒有人听到我的痛叫,只有她的嬌呼讓人探出頭來。
一見跌倒的是花魁,立即有人沖過來。她根本不用說什麼,只是指著我,眼中泛著淚光,就自然有人為美女出頭。
老王上來就給我兩拳,虎子哥沖上來護住我,卻招來一陣責打。總算看在月姨的面子上,手下還算留情。
我早就知道這世上沒有道理可講,沒有人去問那「高貴」的青霞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最角落的柴房,也沒有人懷疑我這頸上栓著鐵鏈的瘋子怎麼能將她弄倒。
我早就看慣了人情冷暖。我娘還沒去世那會兒,人人當我日後必定會成為花魁,誰不盡心巴結?現在,我只是路邊的爛泥,可以任人踐踏。
我並不怨恨,我只是氣老王居然責打虎子哥。
旁人欠我的,我必定要他付出代價,心里早沒了寬容和憐憫,我只是一只小獸,為了生存,我可以去「吃」人,因為別人也是這樣「吃」我的。我一定要替虎子哥報仇的。我可以吞下自己受的氣,但我決不容許有人因我而欺侮我親如兄弟的虎子哥。
我要報復,這是我昏迷前惟一的念頭。
我病了,長時間的精神緊張和體力透支讓我的身體很虛弱,月姨衣不解帶地照料了我三天三夜。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干干淨淨地被包在棉被里,月姨就坐在我的身邊,撫模著我的頭發,連日的勞累讓她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糞便將自己弄得髒污不堪,我必須讓所有人遠離我才好行事。
月姨居然沒再為我清理,所以我猜,她有可能明白了什麼,這讓我心驚不已。但月姨什麼也沒說,只是更盡心地為我調養身體。
這幾年我已習慣淺眠,一有風吹草動便能讓我驚醒,我看見月姨或虎子哥守在我身旁。若非她母子二人護著我,只怕我早是枯骨一堆了。生病倒是我最舒服的時候,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稍稍放松下來,依靠他們。
否則,只怕我真的會崩潰。
一個月後,我終于康復了,甚至更健壯了些。我的手已不再是青紫的芭蕉,但還是不能太用力。月姨偷偷在柴堆下塞了一個小包,里邊有一堆首飾,其中竟有兩件價值連城的佳品,還有我娘生前總佩著的一塊玉。那自然是給我的。
我將所有人騙了兩年,最終還是沒能瞞過待我親如女兒的月姨。就在我將一切都安排妥當的時候,該死的梅雨居然提早來了。我別無它法,只能等。只能等,等……
「我的珠釵哪兒去啦?我那用十二顆南海明珠串起來的珠釵。該死的,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下賤貨,居然敢偷老娘的東西……」周大娘罵街的功夫讓人嘆為觀止,沉悶的午後居然讓她給攪得沸沸揚揚的。
風緊張地貼著牆邊溜過去;樹嚇得渾身顫抖,就連知了都嚇得不敢再大聲叫。
一個個小棒子間的門里都伸出睡眼惺松的腦袋,大家一時都搞不清狀況,只能看著周大娘嘴里噴著居然比雨絲還稠密的唾沫星子。
好不容易等她罵完第一章,大家趁她喘氣喝茶的空檔趕緊七嘴八舌地議論。
待到第二章節告一段落,一個聲音大喊︰「那還能咋辦,挨屋搜唄。」
「好啊。」
「就是,搜不就得了。」大家一致認可。
周大娘想想確也別無它法,也就停下嘴上的功夫,率領「親衛隊」——她的兩個貼身丫頭挨屋搜查。
這一搜改變了尋芳園好多人的命運。
搜查的結果讓人大吃一驚,而周大娘——我想,如果可以重來一次的話,她一定寧肯吃個啞巴虧,讓自己氣得內傷,也不願搜出這不堪入目的東西——在新任花魁的繡房里搜出了半塊帶血的錦帕,上面還題了首艷詩。
「哎喲喲,我說我這幾天找不著這帕子呢。原來是落到你這兒了。呵……呵……」周大娘遮掩地干笑著。
她隨機應變的本事確實不差,能在這轉瞬之間權衡出利弊做出決斷,心思也不能說是不快,可她臉上那強擠出的笑容實在是比哭還難看。
大家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周大娘軟硬皆施,嚴令當時在場的人嚴守這個秘密,否則就動用最殘酷的刑法。
每個人都明白,捧住青霞不倒,尋芳園才有可能重振往日雄風,尋芳園里的每個人都會沾些光兒。于是,在共同利益的趨使下,從無秘密可言的尋芳園竟第一次守口如瓶。
周大娘一夜之間白了鬢角。要知道,青霞的梳攏價已抬到一千八百大洋,足夠買十個標致姑娘了。每日捧著銀子只求見她一面的人能從醉馬街這頭兒排到那頭兒,還得看她青霞姑娘願不願意見。現在若是傳出這個楊州花街最有名的清官兒竟與人有私,不但青霞的身價會一落千丈,只怕整個尋芳園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
很可笑是不是?對于一個妓女來講清白的名聲居然也如此重要。青霞暗地里受了責罰,她的貼身丫頭被周大娘另尋名目弄得死去活來,可青霞死都不肯透露那個男人是誰。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對那個男人如此死心塌地的拼命保全?
只要守得住秘密,障蔽外人的眼並不是件難事,只是周大娘必然損失一大筆錢。眼看到口的肥肉居然吃不到,周大娘不對青霞恨之入骨才怪。
釵子是在老王屋里搜出來的。周大娘不顧他涕淚橫流的喊冤,狠狠地抽了他一頓鞭子,把對青霞的氣發泄在他身上。
當時,我心里是偷笑的,我替虎子哥報了仇,並且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牽出了青霞的丑事兒,我幸災樂禍。可當我在他房里醒轉,看著自己遍身的紅痕時,我懊惱得想把舌頭咬斷。
我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那天下午我就覺得不對勁兒。平日里,這是姑娘們收拾打扮準備晚上上工的時間,應該是一片嘈雜的,可今天,百花閣里不時傳出陣陣哄笑。女人尖細的笑聲中夾雜著男人爽朗的笑,那笑聲那麼溫暖,那麼干淨,像是從門扉中漏過的陽光,姐妹們的笑聲也不是平日接客時虛假的嬌笑,那是這麼多年我從來未听過的真心的快活。
我有些好奇是誰驅散了近幾日籠照在尋芳園的烏雲,但我可管不了那麼多了,這個世界並不屬于我。
當天邊最後一縷紅霞燃盡時,深藍的夜幕籠罩在天空,雨季剛過,天地間都像被仔細清洗過了一遍,月光出奇的美。
「春月姐姐,今天下午那兩位先生說他們是演什麼電影的。什麼是電影啊?」我听得出是梅萼的聲音。
「誰知道。哎,你說……要是演什麼的,應該是戲子吧,可瞧這兩位文質彬彬的。」
「是呀。」還不待春月說完,那梅萼就來插話︰「這兩人好奇怪呀。說是演那個什麼扇子什麼桃花的,在咱們這兒花了大把銀子卻只是看房子、聊天,也沒見他們動哪個姑娘一指頭。那個楊先生真逗,說出話來簡直笑死人。」
「哎。」春月輕嘆一聲,接著傻傻地笑著,「那白先生可真俊,人又好,要是他要我呀,倒貼我都願意。」
「春月姐姐想小白臉兒了。」
「什麼小白臉兒,他呀,是小黑臉兒才對。」
笑鬧聲漸漸遠去,我輕輕將憋在胸口的一口氣吐出,小心地將身體移開。
月光順著牆角的洞照進院子,在暗影里形成一個奇特的亮圓。
我將磚一塊塊重新碼好,用與灰泥同色的紙卷塞好磚縫,灑上灰土,最後,將移開的柴草一點點重新搬回。
我溜回柴房,重新扣上鐵鏈。
我想笑、我想唱、我想跳,我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雀躍。明天,就在明天,我就能夠逃走了。以前我逃過幾回,可身體太弱,又沒有周詳的計劃,我都被捉了回來,幸虧由于我的瘋病,別人沒有懷疑我是有目的的,只是用這鎖鏈鎖住我。這回計劃很周詳,我想我一定逃得掉。
我會找到她嗎?她一定會很吃驚,但她一定會待我很好的。
我確信,一定會。
我細細地又想一遍我的計劃中有沒有什麼遺漏︰明日四更以後,也就是大家睡得最熟的時候,我就把藏在角落里的被子搬出來,堆成一團;然後,我會從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挖好的洞中鑽出去,到河里洗一個澡,洗去我一身的惡臭;接著,換上我已藏在樹洞中的男裝,對了,還有假胡子和瓜皮帽。收拾完,趕到城門,應該是五更,城門剛開,出城,城外會有一輛馬車等我。我會坐上馬車,到紅菱鎮,時間該是中午吧。然後,另找一輛馬車趕到楊柳莊,繞了一大圈了應該不會再有人找到我了。從楊柳莊我會再搭一次馬車,趕一晚上的夜路,這樣,後天一大早我就趕到付家莊了。
她見到我會是什麼表情呢?她會抱著我痛哭呢還是會大笑?我興奮得睡不著覺,直到天亮,才又迷迷糊糊地墜入夢鄉。
「楊帆,你看,這里的柴房都與平常人家的不一樣。」門吱嘎一聲被推開。
「白雲,你有沒有聞到什麼東西這麼臭。」
我一听到門響就立刻清醒過來。望向門口,只覺得一陣目眩。
我看不清他的臉,上午明媚的陽光從他背後灑進來,他那麼高大挺拔,看起來就像神祗一樣。我直直地看著他,看著他一手撩起袍角一手掩鼻,邁過門檻。不知為什麼,我居然沒有平日見到人的緊張恐懼,我不知心底那一絲奇異的期待是為了什麼。
搖搖頭,我搖去不該有的迷惑,但顯然沒有成功。我看著他一只腳已跨過門檻,我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兒了,我幾乎想出聲示警,可是喉嚨干干的,發不出一絲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
丙然,「 吧」一聲,他邁進柴房的那只腳踩斷了陷坑上的小木片兒,他趕緊將另一只腳邁過來,試圖衡住前傾的身體。很不幸,不出我所設計,他倉皇邁進的那只腳並未能讓他穩住身體,反而因為踩中了一塊瓜皮而向前滑去。
又能看到有人表演大劈腿了。可這次我心里沒有一絲幸災樂禍的感覺。
「小心呀!」門外那人大叫,以至于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沒看見他用什麼辦法收回那條腿。要知道,我這招可是屢試不爽的。
等我迅速將視線再放回他身上時,只見他像個試飛的雛鳥般徒勞地揮舞著他的胳膊,向後三圈向前兩圈,然後,「叭」的一聲,他呈大字趴在我面前。塵土飛揚。
我忍不住出聲輕笑。他驚詫地抬頭看向我,然後,我們兩個都愣住了。那麼明亮的眼楮,那麼熟悉的眼神。
我就這麼望著他,他就這麼望著我。呆呆地,好像時間停止了,好像這世上只有我們兩個,好像我們就這樣已互望了幾百萬年,幾千萬年。好像,我又感受到,心上有一處空空的缺角亟待填補。
他任由自己趴在地上,伸出手,輕輕地撫上我的臉頰,像蝶兒輕輕棲在花瓣上。我心中一顫,一種異樣的感覺從頭卷到腳,我緊張得無法呼吸,仿佛我們盼了幾百萬年,幾千萬年,終于能夠相互踫觸了。
他的手那麼暖,那麼溫軟而有力。輕輕貼在我的頰上,帶著他的體溫和心跳,那本應是細不可聞的心跳聲,可在我耳畔卻轟然作響,仿佛千百個浪頭同時襲來,將我淹沒。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四肢百骸失去所有的力氣,只能無助而脆弱地望著他,不由自主地輕顫。
「白雲,你沒事吧?」
一聲高喊將我從迷障中驚醒。我用力將手劃向他的臉,他本能地將臉一偏,伸出手臂來擋。我怔怔地看著自己髒污至極的手被他擋住,但那黑黑的指甲太長,順勢在他頰上劃出一道血痕。
我不知道心里那酸酸楚楚的感覺是什麼,可我必須保護我自己。
我抑制住心底的難過,手順勢抓住他的腕,張口咬住他的手臂。他的肌肉真結實,我的牙被硌得好酸。
我等著他將我甩月兌,我已為身體與地面猛烈地撞擊做好了準備。
怎麼?怎麼等了半天還不見動靜,抬眼望去,又撞進他深深的眼波里,他只是怔怔地望著我。
我看著他頰邊緩緩流下的血滴,我第一次希望自己是干干淨淨、漂漂亮亮的,哪怕是個妓女也好。
臉上什麼涼涼的東西滑過,我一低頭,他深藍色的袖子竟染上兩點濕痕。
我哭了?我以為,娘死的那晚我已哭干了淚。我為什麼會哭?最苦最難的日子已熬過了,我很快就可以逃月兌了,我怎麼會哭?為了一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我為什麼會有這麼酸酸楚楚的感覺,好像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向他傾訴。
我怔怔地抬眼望著他,對身邊的混亂毫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