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縈柔現在唯一慶幸的是她和囡囡關在一起,更大的幸運是,竟然還沒有人發現囡囡的身分。
皇宮的地牢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樣,不算很陰森恐怖,每間牢房中也有比較干淨的床鋪和桌椅板凳,想來這里關押的原本都是皇親國戚,或者犯了錯的後宮妃嬪,因此待遇會相對高一些吧。
囡囡剛從一次大難中逃過,又歷經一次大難,已是驚弓之鳥,只是緊緊地抱著她,不敢松開。
謝縈柔也環抱著她嬌小的身子,在她耳邊輕聲說︰「記住,無論任何人問妳,都說妳是我的遠房堂妹,爹娘都死了,妳姓謝,名字……就叫亞亞好了,千萬別說出妳爹娘的名字和真實姓名,否則就有殺身之禍。」
囡囡睜著無辜的大眼楮看著她。「姊姊,我們還能出去嗎?」
「不知道。」她苦笑。
忽然外面門響,她听到有宮女的聲音說︰「皇後陛下,請這邊走,小心台階濕滑,這里濕氣重。」
接著,只見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女子款步走到地牢門前,靜靜地佇立在那里,望著地牢內的謝縈柔,沒有立刻說話。
謝縈柔抬起眼也望過去,一時間不由得被來人的氣勢所折服。
她記得史書上記載過,徐皇後是位才女,傳言朱棣有很多事情都要向她討教,此刻親眼見到,她便認為史書上的話絕不僅僅是對徐皇後的溢美之詞。
論年紀,徐皇後該和朱棣差不多大小,但是保養得當,看起來好像才不過三十出頭,不像馬皇後總是被國事家事困擾而憂慮,徐皇後的沉靜大氣,雍容美麗是表露于她的舉手投足之間的。
此刻徐皇後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她,她忽然意識到,徐皇後特地在深夜來到牢房見她,應該是為了什麼特別的事情。
于是她笑了笑。「我記得萬歲說過,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準接近我,沒想到萬金之軀的皇後陛下也來看我了,是我死到臨頭,所以你們要一一瞻仰一遍再讓我去死嗎?」
徐皇後也露出一個微笑,「他說妳很特別,原來是真的。」
謝縈柔聳聳肩,「萬歲的褒獎真讓我愧不敢當。」
「不是萬歲褒獎妳。」徐皇後望著她的眼楮,「是妳的一位故人,為了妳來向我求助。」
「故人?」
徐皇後又笑了。「看來那個人把妳放在心上,但是妳卻不記得他了。他讓我代他轉達一句話,如果妳手上還戴著那枚戒指的話,記得他曾許諾過,任何時候,妳都可以憑戒指找他幫忙。」
謝縈柔陡然明白了,低頭看了眼戴在手上的玻璃戒指,苦笑道︰「原來是他。可是我現在得罪了皇上,他難道還能救我嗎?」
將戒指月兌下來,她順著牢房的欄縫遞出去,「我一直沒有機會將這麼珍貴的東西當面交還給他,這下好了,就麻煩皇後您幫我轉交吧,並請轉達我的意思,就說我多謝他了,不過我不想走,因為我最在乎的人生死未卜,我不能獨自逃生。」
徐皇後愣住了,接過那枚戒指,「妳的意思是說,妳不讓他救妳,要和蕭離同生共死?」
她點點頭。
徐皇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半天,那目光中閃爍的復雜情緒是謝縈柔讀不懂,也懶得讀的。
好一會兒後,她又將視線投注在囡囡身上,微笑問︰「這個小女孩兒是誰?」
「她是我的遠房堂妹。」謝縈柔馬上搶先回答。
「哦?叫什麼?」
「叫亞亞。」
徐皇後貼到牢房邊,仔細看了一會兒,笑著說︰「小妹妹,妳在這里會害怕嗎?」
「我不怕。」囡囡怯生生地看著她。
「想吃什麼東西可以和我說,我叫他們準備給妳。可憐妳小小年紀就被關在牢房里。妳是哪里人啊?」
「我——」
「她是北方人。」謝縈柔又攔斷了囡囡的話。「她爹娘都死了,所以千里迢迢來投奔我,如果皇後仁慈,請想辦法把這個孩子救走吧,她年紀還小,不該這樣白白送了性命。」
徐皇後嘆了口氣,「我雖然貴為皇後,也不能干涉國政。亞亞,一會兒我叫她們送碗炸醬面來吧,妳想吃什麼鹵料的?」
囡囡眨著大眼楮,見眼前這個衣著華貴的阿姨如此笑容可掬,就放松了恐懼之心,舌忝了舌忝嘴角,「我,我想吃米飯,行不行?」
「行,當然行。或者我叫他們準備一籠湯包?好不好?」徐皇後還在笑。
囡囡拚命點頭。
直起身子,徐皇後慢悠悠地說道︰「可憐的孩子,父母雙亡,又身陷囹圄,有家歸不得,真實身分還要隱瞞,鐵將軍在天之靈也會難過的吧?」
謝縈柔大驚,馬上將囡囡一把摟在懷中,驚戒地瞪著徐皇後。
徐皇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妳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知道她的真實身分?這很容易。听妳的口音是南方人吧?而我在北方住了幾十年,早已熟悉北方人的口音,這孩子若是北方人,一張口就瞞不過我,更何況北方人多愛吃面食,她卻喜歡米飯和湯包,這明顯是南方人的口味。謝縈柔,妳很聰明,只是還太年輕。妳很有愛心,只可惜愛錯了地方。妳救了這孩子,卻是害了她,如今妳該怎樣保下她這條小小的性命呢?」
謝縈柔急忙跪倒,「求娘娘成全!我、奴婢早听說皇後有仁愛之名,您必然不願見萬歲再多造殺孽了,您也說她年紀還小,身世可憐,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真的要眼睜睜看著這孩子去死嗎?」
徐皇後一嘆,「我當然也不願見這樣的慘劇發生,但是我也說過了,我不過是女流之輩,不好干預朝政.而我剛才所說的那位貴人,妳卻不願相求,妳要我怎麼辦呢?」
她看了看手中握著的那枚戒指,又說︰「這戒指我幫妳遞交出去,不算送還,就算是妳求救的信函好了。我知道妳現在一心求死,但是倘若可以多條活路,妳也不要辜負別人的盛情美意啊。」
謝縈柔怔怔地想了片刻,「那……我見不到他,怎麼辦?」
徐皇後嫵媚地一笑。「這個好辦,我最喜歡成全有情人,可以幫你們見一面,只是見面之後該怎麼辦,妳就要自己斟酌了。」
輕咬唇瓣,她低俯身道︰「謝娘娘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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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離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不知什麼時候,忽然听到身邊有女人抽抽搭搭的哭聲,他的神智恍惚,含糊地開口,「不是要妳不要哭嗎?」
緩緩張開眼,眼前有個女孩子模糊的身影,他努力對她笑。「我挺好的。」
「你這樣子哪叫好啊?」那女孩子哭著說話。
聲音一起,蕭離立刻清醒了。她不是謝縈柔!
「金城燕?」他終于看清了那個女孩子。「妳怎麼進來這里的?!」
「你管我怎麼進來的!」她的手指緊緊繞著自己的裙帶,低著頭,好像不敢與他對視似的,「蕭離,你月復部的傷口疼得厲害嗎?」
「還好。」多虧張化每天來幫他上藥,這幾天他傷口總算是好起來了。「妳走吧。」他輕輕說︰「就算妳哥再厲害,讓別人知道妳私自來看我,如果傳到萬歲耳里……」
「你擔心我做什麼?」金城燕臉頰泛起紅色,「原來你心里還是有我的。」
但蕭離緊接著說的話卻立時打散了她的喜悅。「倘若妳能自由進入地牢,幫我打听一下謝縈柔現在關在什麼地方,情況如何?」
聞言,她怒而起身,「都到這個時候了,你怎麼心里還惦記著她?」
蕭離繼續說︰「如果能叫妳哥來見我,就叫他來一趟。萬歲雖然不听我的,但是妳哥的話他總是要顧忌三分,或許妳哥能救她。」
「我不傳話,我才不要讓我哥去救她!」金城燕一邊哭一邊罵,「你們的心里都只有她!我哥為了她都和我翻臉了!」
「為什麼?」他敏銳地察覺到她話中有話。
生怕他知道自己告密的事情,她連忙掩飾,「還不是因為我不喜歡她,說了她幾句重話,我哥就生氣了。」
蕭離看著她,沉沉的懇求,「金城燕,如果妳想讓我死後也感激妳,就幫我這個忙。」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我不要你死後的感激,我要你活著和我在一起!」哭著喊出這幾句話後,她就跑出了牢獄的大門。
一直躲在外面的帳化此時才磨蹭進來,嘻嘻笑道︰「大人,看不出您還挺有桃花運的,生死關頭,還有這樣的紅顏知己肯冒死來見您,您怎麼就不給人家兩句好听的?」
蕭離瞪他一眼,「張化,你想賺銀子想瘋了是不是?怎麼敢把她放進來?」
張化連連擺手,「可不是小的膽子大,金城姑娘是拿了皇後的手諭來看您的,誰敢攔啊?」
「皇後手諭?」這一點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雖然是朱棣的舊部,但是和皇後並沒有過深的交情,沒想到皇後會在他的案子中插上一腳。
「對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您。」張化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听說那天萬歲臨走前曾經給魏建南下令,不許任何人濫用私刑審問您,所以這兩天魏建南也不露面了,可見萬歲心中還是留著您的位置,說不定您翻案有望呢。」
蕭離搖搖頭。朱棣的脾氣他最清楚,向來是翻臉比翻書還容易,即使一時間顧慮情意沒有殺他,也難保過兩天心情突變,立刻將他問斬。
只是他現在最最擔心的那個女人,到底被關在哪里了呢,是生是死?
「張化,你能否幫我一個忙?幫我打听一下,和我一起被抓的那個姑娘現在被關在哪里?」
「姑娘?您是說那個小爆女吧?」張化的消息佷靈通,「不用去打听,我听說那姑娘被帶入宮中後就沒有出來,八成還是關在宮里吧?」
「關在宮里?」回想著宮中所有可以關押要犯的地方,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那里倒是比較舒服。」
張化難掩驚訝,「蕭大人,您還笑得出來?」
閉上眼,蕭離靠在身後的牆上,喃喃道︰「只要她還平安,只要她沒事……」
地牢中看不見太陽和月亮,也不會有日夜區分,蕭離每天依稀能听到外面的梆鼓響,以此來推斷,自己被關在地牢里已經有七天了。
七天了,他依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金城燕走了,沒有再來過,朱棣也沒有再出現,正如張化所言,連魏建南都沒有來審問他。
餅于寧靜的沉默,彷佛預示著什麼令人不安的風暴即將到來。
他閉著眼,不知怎的,竟然輕輕哼起歌來,哼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想到這是謝縈柔以前常在他耳邊唱的一首歌。
這首歌好奇怪,不同于酒肆歌坊的曲式,所有的文字都赤果到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但是那丫頭每次唱起來都十分陶醉,一點也不覺得臉紅。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開在春風里……」她每次搖頭晃腦地唱起這首歌,就會一邊笑著一邊膩到他身邊,煞有介事地對他說︰「蕭離,你要把這首歌學會,這是男孩子唱給女孩子听的情歌哦。」
他每次都白她一眼。「我不是男孩子。」
「是,你是男人嘛,但是男人也可以唱情歌啊,越老越有味道。」
「我不唱。」他抵死不學,結果就是听她沒完沒了地在他耳邊狂唱。雖然他咬緊牙關,任憑她鬼哭狼嚎地唱了無數遍也不跟唱一句,但是不知不覺中,這首歌卻潛移默化地滲透到他的心里去了。
「你看,其實這首歌沒有你想的那麼難學,是不是?」他彷佛听到她在他耳畔發出的笑聲。
闔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她春花般的笑臉,一閃一閃地在眼前跳躍,如夜空的星子,可以照亮一切陰霾和黑暗。
久久,久久,他緩緩張開眼,眼前不知何時出現的那個人影讓他一怔,然後自嘲地笑了起來。「還沒用刑,我就瘋了嗎?居然睜著眼楮都能看到她。」
「蕭離。」幽幽長長的聲音在地牢中響起。
他一驚,全身震動,鐵鏈在地板上敲得當當作響,扯得他月復部的傷口又重新疼了起來。
原來這不是夢?縈柔就出現在他的面前,完好無損,毫發未傷!
「妳,妳怎麼逃出來的?!」他又驚又喜,還有無限的擔憂,「是萬歲放了妳?他終于答應不殺妳了?!」
謝縈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中沒有任何溫存、牽掛,或者柔情蜜意,只有淡漠疏離,就像他們是毫不相干的路人。
「蕭離,我來這里是要和你說一句,多謝你這幾個月來的照顧,以後你我各走各的陽關道,你不必再替我操心了。」
「什麼?」皺起眉,蕭離只覺得她說的話很陌生,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妳腦子燒胡涂了?」
「沒有燒胡涂,而是突然清醒了。」她淡淡地別開臉,「以前我和你在一起,最初是為了救朱允炆,後來又是一時沖動。我這個人,總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現在沖動過了,也終于想明白了,我們並不適合在一起。」
蕭離的瞳眸一縮,忽然明白她要說什麼了。
「我這次難得逃生成功,以後不想再被你連累。其實皇上在乎的人、恨的人,都是你,我是無辜被扯進這場戰亂之爭,扯進你們君臣之斗的,我還這麼年輕,不想死得太早,你明白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今天我來,是想和你當面說清楚。我已經托人找到金城絕,求他念在當日我們曾有一段情的份上救你出來,他是答應了,但能不能救得了你,還要看你自己的運氣。好了,我話已至此,再沒什麼可說的,你自己保重吧。」
她轉身向外走,蕭離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早已不是他們被抓時的那一件了,即使是昏暗的地牢中,他依然可以听到她身上環佩手飾互相撞擊的清脆聲,也可以看到她身上繡滿的花朵圖案,和她臉上精心雕琢過的妝容。
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謝縈柔……」
她停住,轉身看他一眼,無聲她笑了笑。「以後就忘了這個名字吧,因為它和你再也不會有什麼關系了。」
聞言,蕭離的心似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鞭痕下的痛楚甚至蓋過月復部的傷痛,但他只是咬緊牙,再也沒有出過一聲。
結果過了片刻,他又听見牢門前傳來腳步聲。
「謝縈柔?」他一喜。
「不是要你忘了這個名字嗎?」回答他的,是一個和牢房這樣死氣沉沉全然不般配的清朗男聲。
蕭離眼一瞇,站起身,身上的鐵鏈當當作響,他卻像是沒感到重量似的直往前走,走到欄前才站定。
「是你逼她的,對不?」
金城絕笑得依然無害,就好像兩人從來沒有撕破臉一樣。「你在說什麼啊木頭,怎麼每次你都要把罪往我身上扣呢?」
「救我的代價,是和你在一起?」蕭離置若罔聞,只是又問。
他一哼,收起笑。「你以為自己有多好,需要她這樣犧牲?別盡往自己臉上貼金。」
看著他,蕭離堅毅的臉上不曾有過迷惘。「是嗎?若是這樣,那麼若我有一天出了這門,再到金城家找她『敘舊』,你也不怕她跟我走了?」
金城絕臉色未變,甚至還笑了起來,「這是自然,只是你還是別這麼做的好。萬歲要我帶話,說念在你和他君臣一場,他不殺你,還要讓你到東城做個守門校尉,若立了功,也許還會起復你,代價就是不許再和縈柔有瓜葛。」
「你以為我還希罕什麼官位嗎?」
「我想你是不會希罕,但總該希罕縈柔的命吧?」金城絕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眉一皺。「什麼意思?」
「萬歲說了,若你出了獄敢輕舉妄動,他也不會再念舊情,定會殺了你,但這次不光你死就可以解決,還要我家無辜的縈柔跟著陪葬。若是你真喜歡她,相信你不會傻得做錯才是。」金城絕神色自若地說。
「……我明白了。」深吸一口氣,那聲「我家縈柔」扎了下他的心,但他只是走回原位坐下,閉上眼。
「那我就先代我家縈柔謝謝你的救命之恩了。」噙著笑,金城絕像個勝者一樣翩然離去。
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蕭離的心很熱,像是發燒了似的,久久,突然用力捶了下地,力道之大,竟在地上留下令人觸目驚心的血跡。
「謝縈柔……妳是笨蛋!」他痛苦的低聲呢喃。
她說她愛錯,穿著華麗的衣裳來到他面前說不想被連累,無非是想讓他恨她而已,這樣就能讓他無牽無掛的過自己的生活,不必再理她的幸福與否,可是明明相知的兩人,為什麼會賭他不會明白她的用意呢?
真的很笨,很笨啊……
而現在什麼籌碼也沒有的自己,無力回天的自己,更笨。
「笨蛋和笨蛋,本來就該在一起的……」
漆黑的牢里,幽然傳出低啞男聲,很細微,卻很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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