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毓出征那日,天空格外的陰霾,那是聶青瀾自到血月以來,遇到最糟糕的天氣,這讓她心中有種很不祥的預感。
她到宮門口去送他,只見他已經月兌掉了平日里的峨冠博帶,換上了緊身鎧甲,往常看上去極為溫文爾雅的發髻,都被鐵制的盔帽遮蓋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如此冷峻威武,殺氣逼人,有如換了一個人,竟讓她看得都愣了。
李承毓原本在隊伍的最前面,被鐵雄告知聶青瀾來了時,他一回頭,遠遠地從隊伍那端掉頭過來。微弱的陽光下,他鎧甲反射出的光芒映入她眼里,將她眼瞳刺得生疼,仿佛要流出淚來。
「有勞殿下親自為我軍送行。」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拱手跪倒。
聶青瀾急忙伸手扶他,「丞相大人,我只望你能早日歸來。」
他點點頭,起了身,從鐵雄手上接過一件東西,用布包好交到她手上,用只有兩個人才能听得到的微弱聲音說︰「殿下,倘若我此行遭遇不測,請您帶著這件東西……回司空朝去吧。」
她微怔。明明告誡他出征在即,不該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他為什麼還要說?他交給自己的這件東西又是什麼?
大軍如遮天蔽日的烏雲一般,滾滾流向天際,李承毓的身影,也漸漸模糊成了一個黑點,逐漸地看不到了。
聶青瀾握著那個布包,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楊帆走來悄聲說︰「將軍,陛下又送信來了。」
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心思並不在司空晨的信上,全在這個小小的布包里。
快步回到自己的寢宮,司空晨的信就放在她手邊,她甩掌推開,搶先打開了布包。
布包包得很緊,一層層,千裹萬裹,也不知道裹了多少層,終于打開之後她便呆住——竟是自己的那雙玉鐲。
兜兜轉轉,幾次送出,到底李承毓還是把它留下了。
為什麼?因為他知道這雙玉鐲對她來說意義非凡嗎?
她的手指下意識模著玉鐲的邊緣,那冰涼的觸感能有什麼感情?只攪得她心底一陣陣地抽痛。
好一陣,她終于拆開司空晨的那封信,信上依舊是寥寥數句的關切之詞——
近日安好?登基之事眉目如何?李承毓可有為難之處?皇親貴戚可有異心?前日送去錢糧之時,朕已備大禮為你打點三位侯爺,若李承毓不足信,或可試連手他人。緊要時,依前策,與邊關蘅老將軍聯絡。
聶青瀾捏著這封信,嘴角泛起一個嘲諷的苦笑。司空晨果真是費盡心思要幫她在這里登上皇位,她的久無動靜,大概讓他懷疑了李承毓的誠意,竟然要她轉而去聯系那三位虎狼,讓她去與他們連手。
在他心中,這一切的安排究竟是為了她的安全,還是為了他奪取血月的江山?
她一揮手,將那封信放在燭台上燒成灰燼,起身叫道︰「楊帆,拿西山的地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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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後,接連數日,聶青瀾都密切關注李承毓的大軍動向,他每走一地,她就在地圖上畫下一個紅圈,以示進程。
她不知道除了她之外,血月國中還有什麼人關注這次戰役的進程,于是暗中走訪六部。所謂「暗中」,自然就是深夜探訪,這是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
結果她發現,六部中,吏部對李承毓的進展最不關心,這也難怪,吏部的人從上到下都和他不合拍。
相比之下,戶部的周大人,刑部的吳大人,以及禮部的張大人,倒是對他的情況比較關注,但是又似乎都礙于三位侯爺,不敢有大動作。
看來這一戰的關鍵,不僅在李承毓的戰果,還在三位侯爺的手中。
既然司空晨曾經給三位侯爺送過大禮,她也有必要去走訪一下。
三人中,她最不喜歡上官榮,對端木虯也沒什麼好感,而公冷安比起前兩人似乎還稍微好說話點,她決定從這人身上下手。
初到公冷安的侯爺府,他給了她一個下馬威,讓她足足等一個多時辰。
楊帆都等得不耐煩了,怒道︰「將軍何必為了李承毓的事情這樣費心?這公冷安明顯是給將軍臉色看,您不等又怎樣?」
「稍安勿躁。」她背著手,「楊帆,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怎麼還是這樣沉不住氣?先不管我們要不要幫李承毓,就算是為了司空朝,難道你都等不起這一點點時間嗎?」
楊帆悶著頭,還是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又等了好久,這府里的管家才磨蹭地出來說道︰「聶將軍,我家侯爺午覺剛睡醒,要您到內堂稍候。」
「多謝。」她客氣地跟著管家走進內堂,吩咐楊帆在侯爺府門口等候。他不放心,還要說什麼,被她冷冷看了一眼,只得留下。
鮑冷安姍姍來遲,還打著哈欠一邊用熱毛巾擦著手,見她一人在內堂等,身邊連個隨從都沒跟,便哼哼笑道︰「聶將軍還真有膽量,孤身進我這侯爺府,不怕我一時發了狠,要和你算一算當年戰場之仇嗎?」
「我今日來,是為了血月的事情,侯爺不會公報私仇的。」她篤定的說。
鮑冷安面露動容,坐下來看著她,「我不知道你和我能有什麼關于血月的公事談,你要明白,你可還不是我的主子,無權命令我任何事。」
聶青瀾依然站著,顯得很是謙恭,「我知道自己的角色,我今日只是以後輩的身份,來向侯爺討教一些問題。」
听她這樣說,公冷安很受用,僵硬的嘴角若有似無的挑起一絲笑意。
她趁勢道︰「李丞相外出剿匪,他臨走前向我殷殷囑咐,若有疑難之事可以來問候爺,因為侯爺是他舉朝中少數幾個可以信得過的人,所以我如今也只有壯著膽子來煩擾侯爺了。」
鮑冷安一听,更是高興了,身子向後方椅背一倒,「有什麼問題就問吧。」
「西山的這批山賊,應該不是存在一兩日了,為何一直剿滅不成?我知道侯爺和兵部關系匪淺,侯爺又是個正直忠勇的人,這其中定然不是兵部的責任,難道有什麼人在背後搗鬼?」
鮑冷安像是訝異于她的這個問題,打量了她一會之後沉沉開口,「你倒是聰明。所謂官匪一家,常人說到山賊屢剿不絕,都會怪到兵部頭上。兵部里有不少我的徒子徒孫也無端遭到一堆指責,人人都很郁悶。其實,這與匪徒一家的「官」可不在兵部。」
聶青瀾听到了重點,雙眼一亮,「難道……會是在吏部?」
他又一驚,「你怎麼會……」
「我怎麼會想到這一點?」聶青瀾歪著頭一笑,「各部之中,最有外心的就是吏部,吏部也是與各地方大小闢員聯系最密切的,倘若要故意走漏個風聲消息,有的是管道方法去做。說不定,你們兵部的兵馬還沒到,消息已經遞過去了。」
他沉默了,似是已經默認。
聶青瀾再道︰「既然侯爺知道這里面的問題,有沒有和丞相提起過?」
鮑冷安無聲地哼笑,「他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怎麼會不知道?只是不好揭穿罷了。」
想起李承毓以前的種種為難,她猜想,說不定當初指使宮女燕兒暗殺自己的幕後黑手,就是吏部那邊的人,所以他同樣是心知肚明,卻不好揭穿?
「那,侯爺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麼?」
「幫我看住吏部的人。這一回,不能再讓他們繼續和山賊互通有無,否則丞相若是敗了,對血月何曾有利?只是親者痛、仇者快罷了。而侯爺,您難道會是仇者那邊的人嗎?」
聶青瀾的話似是觸動到了公冷安,讓他揚起濃眉凝視著她,「你這樣一個異國女子,為什麼對我們血月的國事如此關切?也許你一輩子都當不成血月的女皇。」
「我一直都說,其實我不在意這個女皇之位,倒是你們比我還要在意。自從我來到血月,李丞相對我頗為照顧,我從他身上看到一個真正忠君愛國的臣子應有的風範,我深感敬佩,實在不願意見到血月國少了這樣一位好丞相,所以我要盡力保住他。侯爺,您肯不肯幫我?」
鮑冷安望著她,意有所動。還沒開口時,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來,沖口就說︰「侯爺!兵部來了急報,昨夜丞相在西山出了險情,被山賊圍困在南山角一側,危在旦夕!」
聶青瀾驚得雙目圓睜,顧不得規矩,搶在他之前一把接過了戰報。
那人不知道她的身份,想要奪回,被公冷安伸手按住,喝道︰「你先退下。」
快速地將戰報看了一遍,她喃喃自語,「怎麼可能?昨天的戰事明明還是他佔優勢。」
鮑冷安淡道︰「你我從軍出身,都該知道戰場上的事情瞬息萬變。西山山賊最善夜戰,偏偏丞相的夜戰是個弱點。」
「為何?」她飛速抬頭。
他疑惑地看她,「你不知道?他的雙目有疾,一到夜晚就看不清道路。」
「夜盲?」聶青瀾愣住。
他點頭,「所以鐵雄總是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左右。」
她只覺得自己呼吸困難,艱難地問︰「那……他為何要冒險出征?」
鮑冷安笑了,「就像你說的,他是個難得的忠君愛國的臣子,既然別人指望不上,就只有指望自己了。以命搏命,原來在戰場上他也慣用這招,雖然凶險萬分,倒是也能出奇制勝。」
聶青瀾急急地問︰「那我們該怎麼辦?侯爺要發兵救他吧?」
他慢條斯理地說︰「不是我不想救他,在血月用兵可不容易,雖然大部分部隊是我的部下統領,但要動用超過一萬幾以上的人馬要皇上本人親自下旨。現在國中沒有女皇,援軍便不好過去。」
她又急又怒,「那也不能眼見他身陷險境而置之不理吧?」
見她情緒激動就要沖出去,他忽然心中一動,叫住了她。「眼下倒有一支人馬,人數不多,可以交給你管,只是不知你願不願意領兵?」
「當然!」聶青瀾一口答應,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求人不如求己,戰場上的事情她向來不願意假手于他人。若不是李承毓次次阻攔,她早就帶兵跟隨在他左右了。但是,會有什麼人馬甘心讓她統領呢?
鮑冷安笑得古怪,「你去刑部大牢看看吧,你要的人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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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會有她適合的人手?聶青瀾真是不解公冷安的話。
不過,他也算足夠給她面子了,親自帶她來刑部。
刑韶尚書吳大人,一見他們竟然連袂而來,也大惑不解。
直到公冷安神秘兮兮地說︰「麻煩吳大入打開一號地牢的牢門。」
「一號?」吳大人一驚,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他,又瞥了眼聶青瀾,小聲道︰「侯爺,那牢里關的可是重犯……而且是先帝御旨判的刑,沒有新帝的旨意,怎麼能隨意打開牢門?」
鮑冷安沉下臉來,「你應該也知道丞相大人在西山遇險的事情了吧?現在聶將軍願意去救人,但是卻沒有合適的部下,難道你要她孤身去西山嗎?老吳,你要是不想在日後落個助紂為虐、落井下石的臭名聲,不如現在睜一眼閉一眼算了。」
吳大人無奈地看著兩人,嘆道︰「侯爺,你真是會給我找麻煩。這件事要我做了,就算不抄家砍頭,也要丟官罷職。」
他呵呵笑道︰「反正你當尚書十來年,快到解甲歸田的時候了,我幫你早點返鄉,含飴弄孫,你該謝謝我。」
吳大人哭笑不得,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但最終還是帶著聶青瀾去了天牢。
所謂一號地牢,听來真是個神秘所在,否則不會讓公冷安看得這麼重,也不會讓吳大人這樣為難。里面關的到底是什麼人?他,或他們,真的可以幫到她嗎?
一步步走進潮濕昏暗的地牢深處,穿過長長的信道,信道兩側哼哼唧唧的各種罪犯,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說笑。忽然听到有外人進來,許多犯人都撲到柵欄旁,伸著脖子看進來的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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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來的是個女人呢。」
「好漂亮的女人啊!難道是官兒老爺們怕我們過得太寂寞,特意給我們送來的妞兒,讓我們也過過那銷魂的日子?」
「別作夢了,也許是牢里哪個有錢大爺包下的花娘,可沒有你的份兒。」
「喂!美人兒!爺模不到你,沖爺笑一個也好啊!」
污言穢語在身邊飄來飄去,聶青瀾充耳不聞,只一心向前走。好不容易走到最前面,牢房門口掛著一個牌子︰一號。
「就是這里了。」牢頭朝里面喊著,「喂!有沒死的,吭一聲!」
聶青瀾眯起眼,向漆黑的牢房中看去。里面黑壓壓的,仿佛關了十幾個人,但是每個人都髒兮兮的,也看不清眉目。
忽然間,牢中迸出滿是驚詫的喊聲,「將軍大人?您、您怎麼會到這里來?」
這聲音雖然消失久遠,聶青瀾卻一下子就辨識出了,不禁月兌口響應,「郭將軍?是您嗎?」
「是!是屬下!屬下僥幸不死,終于重新見到您了!」一個頭發亂蓬蓬的人頭撲到柵欄邊,臉上滿是驚喜的淚水,同時向身後喊道︰「喂!快起來!是將軍大人來救我們了!」
忽然間,十幾個人高高低低的抓住欄桿,都拼命向外伸著手,呼喚著聶青瀾。
她恍惚著以為自己不是身在血月的地牢中,而是在司空朝的前線大營內。
因為這些人……都是她的舊部。
說來真是神奇,前年司空朝和血月曾有一戰,因為策劃出了漏洞,司空朝雖然重創血月,打敗了上官榮的父親,但是不知從哪里冒出的一支奇兵,不僅將上官榮父親救回,沖散了她的陣型,還使得她這邊折損了不少兵馬。一戰結束後,有近千兵馬被俘。
事後,聶青瀾曾想用血月的戰俘交換自己人,但是遭到血月的拒絕。她早听到傳聞,說血月不會留下戰俘的性命,都是一律殺掉,所以她一直以為這些部下必然遭遇了不測,甚至為他們立了衣冠冢,上報朝廷,為他們請封了忠勇之號。
沒想到,時隔兩年,在異國他鄉,她竟然還能與舊部重逢!
不只是地牢中的這十幾人,據公冷安後來告訴她,其實當日他們俘獲的司空朝將士有八百多人,除了最高統帥、將級、校尉等官職人員被關押在此之外,其它的士兵,都被分散到各支部隊中去做苦役。
鮑冷安這一回,很是大方的要自己的屬下們把所有司空朝的士兵放出,于是在皇宮的門口,她驚喜萬分地看著眼前黑壓壓一片的司空朝將士。
經過一番體息整頓之後,這些士兵已經重新煥發了生機勃勃的戰斗力,這幾年在血月所受的苦難成為他們的資本,讓他們更可以頑強地面對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