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兒問君如晤。
此信乃為父親手隱匿暗格之中,料你若非大事決斷,不會二度開放暗格,此乃機關之關鍵所在。丞相大任,世襲令狐一天,皆因我族智計多變,忠君之心不移。父委你以重任,乃承天意,一如四殿下終將即位,皆為天意不可逆轉。
你與聖天之緣,甚于與令狐之情,亦為天意,勿要自疑自怯。
一朝三國,大變在即,四國子民將陷于水火之中。問君問君,四海之內,孰能獨善其身?
送兒遠赴異國,知兒遍嘗人閱苦楚,此磨練心性之所為。試問敵犢情深,天倫之樂,孰不願兒承歡膝下?然成大事者,切莫忘《孟子》所雲。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今父斷情絕愛。亦為「大任」之道。
丞相之任,非你莫屬,伴君左右,用誠用心。吾兒聰慧,必能體察為父苦心,不負父之深望。
案手書
一封父親生前留下的親筆信平鋪在她面前,近日來所遭遇的種種似乎都不如這一封信更來得震撼。
案親在信中說得明白,她的入朝,聖懷璧的即位,都是天意,讓她不得違背。甚至一朝三國即將遭逢的變量,也在父親的算計之內。
她忽然想起那個關于聖朝傳奇丞相令狐笑的傳聞--說他能夠預知未來。可是她一直以為這門絕技早已失傳,難道父親也可以做到嗎?
案親借看這封信,說出了他生前從沒有過的坦誠心聲,父親信中的歉意讓她動容,父親的諄諄教導更讓她本已堅定的心又開始搖擺不定起來。
案親早已算準她會因為不堪重任而請辭,這封信所藏匿的機關,也是在她第二次搬動丞相金印的時候才會被觸動。
而這個暗格原本是聖皇告訴她的,那麼聖皇是否知道有這樣一封信的存在呢?若聖皇知道,又豈會在今天這麼容易的就答應她辭官除非聖皇原本也不贊成她做丞相,就像流言蜚語所猜測的那樣,聖皇是因為心中最愛她父親令狐懷,才會答允這個荒唐的臨終請求。
她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亂過。令狐一族和聖族的淵源交情,一朝三國即將到來的動蕩風波,還有她和聖懷璧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隨看她將金印交還,是會變得更加混亂,還是真的能如她所願的就此與她了無牽扯?
她的頭很疼,眼角卻很酸,不知幾時起,早有淚珠掛在腮邊,她捧著父親的這封絕筆信靠在牆上,將那信緊貼在胸扣,仿佛父親有力的擁抱,仿佛父親的雙臂還有余溫。
案親,父親,你為何要為我出一個這樣天大的難題,讓我無從選擇?你既然知道我會選擇放棄,又為何要逼看我繼續堅持下去?你知道女人半生苦楚,又為何一定要讓女兒的後半生也為這聖朝將一顆心都操碎?難道你這為相的一生,還不覺辛苦嗎?她無聲泣問看。
最終,她將這封信連同金印一起放回了暗格。牆壁闔攏,暗格消失,父親的信和她的眼淚一起消失在眼前。
回過身,她疲憊地隨手翻動著桌上的公文,一卷卷,一份份,有急有緩,都待她解決。
不管怎樣,現在的她還是聖朝承相,這些都是她應盡的義務和責任,不容推卸。
她打起精神開始閱覽公文,然後將其按事態輕重緩急分出次序,做好簽子,分門別類地整理之後再做批示。
忽然間,在眾多公文中她發現奇怪的一份。
這份公文是從兵部送過來的,是一份請調書。上面提到因為員外郎邱朕東前些日子遇害,他的職務因而空缺,請調一位可以接替其工作的人盡快到任。
必于邱朕東之死,本是一個懸案,他是指使殺手砍傷了她,更有殺害聖懷璧嫌疑的人,但絕非真正的幕後主使者,這條線索隨著邱朕東的死而暫時中斷,後來她和聖懷璧又因為去了玉陽和黑羽,因此將此事暫時擱置一旁。
原本遞補邱朕東空缺這種事不見得非要來找丞相批覆,可由兵部自行提拔一名官員即可。但是肖怡然卻選擇從翰林院調派一名翰林張諾接替其空職,涉及橫跨一部一院,就必須由她點頭了。
她手中握著筆,在張諾的名字上停留,並未畫下。心中忽然一陣奇怪。
張諾此人在翰林院是個極為不起眼的修撰,她因為曾在二皇子的身邊見過幾次才留有印象,記得此人不僅其貌不揚,而且不擅言談,向來不問不答,像塊木頭,怎麼就被肖怡然選中了?這個人能不能勝任兵部員外郎的職位?邱朕東的位置也不算很低,一個翰林院的修撰若是調動過去,便是升了職,由從六品一下子跳到了從五品,這升遷是不是也過快過易了?
她將這份折子放到一旁,沒有立刻批覆。
此時窗權忽然被人敲響,長短各三下,是約定好的暗號。
她揚聲道。「徐捕頭,請進吧。」
徐謙,聖都第一名捕,專門偵緝各種懸疑案件,之前邱朕東與刺客有關之事,便是他查出之後告訴她的。因為她離開聖都太久,一直沒有機會和他討論案情,追查後續進展。
他今日秘密求見,一定是有了重大進展。
她起身迎接這位三十歲出頭的得力干將,低聲問。「徐捕頭是有什麼新消息要告知本相嗎?」
徐謙點點頭,拱手道。「回稟丞相,屬下一路追查邱朕東之死,發現其死因蹊蹺,乃是中了一種奇毒之後被人砍死。那毒藥名為‘櫻桃醉’,無色無味,所以一開始旁人只會以為他死于刀傷,其實在他被人用刀砍死之前便已經中毒,那刀傷不過是凶手為了掩人耳目而做的假像罷了。」
令狐問君吃驚地問。「死前便已中毒?那他死之前去了哪里?」
「他的家人說他曾外出訪友,至于去了誰家卻不知道,而且他似是有意隱藏行蹤,自己步行,並沒有乘坐馬車。屬下暗中查訪,問了沿途的路人和擺攤商販,推斷出他的路線,最後確定他是去了翰林院修撰張諾家里。」
「張諾?」令狐問君的太陽穴像被火燒灼起來似的,突突跳看,隱隱發疼。事情怎麼會忽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這張諾到底是何許人也,竟然被屢次牽扯其中?
突然之間,一個大膽的猜測落到她的胸口。難道……那幕後黑手真的另有其人?
她緊咬下唇,思付著沒有繼續追問,燭台上忽明忽暗的燈火映照著她的眼波一閃一跳,她的沉默讓徐謙也靜默下來。
餅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令狐問君才緩緩地詢問。「徐捕頭,這張諾你還未曾驚擾吧?」
「沒有丞相大人的命令,屬下不會打草驚蛇。」
「好,那先別動他。這個人,由我親自來辦!」她握緊雙拳,聲音清冷而堅決。
因為一年一度的科舉又要開始了,翰林院做為主考機關,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就極為忙碌,聖懷玥一早就被各種問題包圍。
先是翰林院的司工局來報說大考的考場房梁不大結實,需要大修,然後是司藥局的又來說藥材儲備不夠,怕不能給舉子們準備足夠的藥材,因為每年都會有緊張的舉子暈倒在考場上,所以必須去太醫院提前支取藥材。
再後來,又是司庫局的說庫中所藏的典籍有五分之一因為年深日久,有不同程度的破損,必須盡快重新抄錄修復,需要撥派人手,而眼下因為翰林院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應付這場大考,能抽調的抄錄員實在有限,讓司庫局甚是看急。
聖懷玥听著這些問題也很頭疼,不禁苦笑,「父皇每日在朝堂之上處理一國大事,千頭萬緒,也沒見他像我這樣焦頭爛額。」
「二殿下有難,本相來幫忙好嗎?」隨著嘿哩笑聲,令狐問君走進正堂。
他涼訝地起身相迎,「丞相怎麼來了?」
「大考將至,知道殿下這里必然有很多事情要忙,怕下面的人說不清楚,所以本相親自過來看看。」令狐問君笑看環顧四周,「看來殿下這里的確需要幫忙,殿下想要什麼?無論是人手還是錢糧,本相一定鼎力相助。」
聖懷玥眉目舒展開來,笑道。「听丞相這樣一說,我就放心不少了。不瞞丞相,要請你幫忙的事情還真不少。」
「那,咱們到後堂去談如何?其實本相今日來這里,還有一事要和殿下私下談談,或者該說本相也有事要請殿下幫忙。」
他笑指著令狐問君對左右的人說。「看咱們丞相這份精明,我剛有事要求她,她就來和我講條件了。也罷,想來你求我之事總不如我求你的事情繁雜,咱們就去後院談。叫他們備一壺好茶送過來。」他這最後一句話是對自己手下人說的,然後便與她一起去了後堂。
「二殿下這里是否有個叫張諾的修撰?」令狐問君與他同進房內,屏退左右之後才小聲開口。
聖懷玥笑道。「老張?當然有,上次他和我去工部時不是還踫到你了?當時我給你引薦過此人的,怎麼你的忘性竟這麼大,現在又來問我?」
「我依稀是記得當時殿邊的那人是叫張諾,只是不敢肯定。」她皺眉問。「殿下肯將此人帶在左右,是否了解此人?」
「怎麼?」聖懷玥听她這樣一說便覺得不對,也警覺地問。「難道老張出事了?」
令狐問君答道。「此事事關機密,我只和殿下說,請殿下切勿外傳。不久之前,兵部員外郎邱朕東突然被殺,這件事二殿下是否听說過?」
「是略有耳聞,但是听說凶手還不知下落。」
「是,但如今有線索說,這凶手可能和張諾有關。」
他嚇了一大跳,「老張殺人這怎麼可能?他向來忠厚老實,膽小如鼠的,再說,我也沒听說他和邱朕東有什麼交情啊。」
她正色道。「但是邱朕東去世之前最後去見的人就是這張諾。而且據查,邱朕東死于中毒,所以這毒藥很可能是在他見張諾時被暗中所下的。」
聖懷玥緊皺雙眉,半晌無語,「丞相,抓人要憑證據,老張這個人在翰林院兢兢業業十幾年,驟然說他與凶案有關,我實在不敢相信,你若沒有鐵證,千萬不要冤枉了好人。」
令狐問君點頭,「我知道殿下心胸坦蕩,也不敢相信手下會有那心懷巨測的歹徒,我正因心中沒底,所以才先來問殿下的意見。我想先單獨與張諾見一面,看看能不能問出些什麼來,最好此事就別驚動到刑部和令狐衛,以免在科舉大比時影響了翰林院上下的心情,甚至讓殿下為難。」
他尷尬地向她拱拱手,「多謝丞相這樣體諒我的難處,顧及我的面子。太子之事遲遲沒有定論,戶部上下已經是一盤散沙,父皇為這事大病一惕,心力交瘁。若是我這里再出了這等歹毒凶徒,我真不知該如何向父皇交代此事。」
「陛下那邊我暫時也不會告知他,就是為了讓陛下好好養病,而且這件事也許只是私人仇怨,無礙國家大事,也不必去煩擾陛下了。哦,對了,還有四殿下那里,這件事我也沒有告訴他,二殿下也請同樣對他守口如瓶。」
聖懷玥有些訝異,「怎麼?此事還與他有牽扯嗎?」
令狐問君苦笑道。「有沒有牽扯倒不重要,只是你知道四殿下那個脾氣,我這邊的事情他老是要插上一手。因為之前他曾懷疑是邱朕東指使刺客去刺殺我,並砍斷了我一指,所以他一直為此耿耿于懷,說是一定要嚴懲凶手,若是讓他知道又有了新的線索,只怕……又要鬧個雞犬不寧。」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和四弟……是不是……」
她忽然雙頰緯紅,倉皇似的起身說。「那這件事就照我和殿下商議的先按兵不動,若有新消息,我再來通報殿下,請殿下萬萬嚴守此秘,勿使他人知道。」
他鄭重承諾,「丞相放心,你如此摯誠待我,我又豈能不承君之意?倘若張諾真的違法殺人,那便听憑丞相發落,我絕不會護短遮掩。」
令狐問君長出一口氣,笑著拱手回禮道。「多謝二殿下,如此我就可以放心去辦此案了。對了,六部之中,殿下無論要錢要糧還是要人,差人去丞相府說一聲即可。」
聖懷玥一笑,「那我也先多謝丞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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