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中,聖懷璧和令狐問君正在默默等待聖皇的宣召。今天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聖皇必然會下旨意,也必然會派人傳他們去問話,而他們自己心中也有諸多的疑問魚待厘清。
「我不明白,為什麼聖皇明明已經洞悉了所有事,安排布置了一切,卻要等到我們回來再動手?」她想著今日之事,越發覺得聖皇的心思深不可測。
令狐衛是聖皇提前安排好給自己的幫手,皇宮之內他也安排了自己的親衛隊,等著太子上門。
「聖皇若真的決定拿下大皇子,又何必要把我們和他都逼到這懸崖絕境才出手,萬一這中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豈不危險?」
「父皇之心我向來看不透,所以也就干脆不去揣摩了。」聖懷璧皺眉說。「讓我想不通的是今天大哥在我面前的表現。我問他是否是當初安排刺客的幕後主使,他否認;問他是否暗中勾結了黑羽,他又否認了。」
令狐問君道。「這有什麼奇怪的,難道你還指望他承認?」
聖懷璧搖搖頭,「大哥向來狂妄驕橫,加上他已認定自己必勝無疑,我當時又是他的階下囚了,依他的性子,根本不會對我說謊,也沒必要說謊,所以,只怕他真的不是那個幕後主使。」
「還能是誰?」令狐問君驚疑不已,「莫非是……」
她心中驀地一片寒涼,聖皇的樣子一下子浮現在眼前。想著聖皇的運籌帷握,心思深沉,她甚至不敢去想若這一切真的是聖皇安排,那背後用意究竟是行麼……
聖懷璧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別在這里胡思亂想了,父皇是不會害我的,也許真的是大哥故意否認,待晚間見過父皇我們就知道了。」
但是今天聖皇並沒有傳召他們入宮問話。不僅今天沒有傳召,連看三天,聖皇那邊都全無動靜,一時之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人人都不知道聖皇在打什麼主意。
連向來坐得住的聖懷璧也有些焦躁不安了。難道是父皇又心軟了,想放大哥一馬?
但他心中雖然焦躁,面上卻不表現出來,他知道自己現在入宮只會落人口實,說自己急于逼死大哥,父皇心中之意還不明朗時,他貿然入宮也說不定會踫釘子,因此只是繼續在雀靈範靜靜等候。
令狐問君也在等,她和聖懷璧相比是另外一種特殊身分。聖懷璧雖然是聖皇心中明確的即位人選,但到底不是公開宣布的事實,對于太子之事他還不能過多插手,而她是聖朝丞相,皇儲謀逆她必須過問,甚至應該連同六部一起商談這等國家頭號大事。
可是聖皇沉默的態度不僅硬生生擋住六部之人的腳步,也擋住了她的腳步,她等了兩日,都不見聖皇開口談論此事,迫不得已入宮求見,結果太監只傳出聖皇口諭--
「若為太子之事,此乃朕之家事,愛卿就不用費心了。」
這話是何意?聖皇不準備讓刑部審訊大皇子,準備走家法,私下決斷他的生死了?但即使如此,也不能繞過她這個承相,將她排除在外啊。
令狐問君等了一日,聖皇依舊沒有第二句話,她心中不知哪來的一股氣,忍不住對聖懷璧說。「你們父子兄弟都是喜歡神神秘秘的玩些陰謀詭計,為什麼有話不肯光明正大的說出來?
「若是陛下有意保大皇子,就不要非得把大皇子逼得造反,如今他造反之事確鑿,聖皇又把他藏起來,不許任何人過問此事,別人不許問也就罷了,連我這個丞相都不能知道內情,到底要我做什麼用?我就是你們父子之爭中的一枚棋子,還是一個布偶?」
聖懷璧見她真的動怒了,忙軟語安慰,「問君別生氣,你看我,不也是一頭霧水。我早說父皇的心思難測,我們猜也猜不出來,他現在這樣避著不見人,說不定是還沒想好怎麼和你還有天下人交代這件事。」
「他不可能還沒想好。聖皇這一步步,明顯是早已算計清楚了。」令狐問君總覺得心驚膽戰,「這件事若是不能了結,我們和金城、玉陽也沒法交代,一個時局不穩的國家,誰敢與之建交?」
「黑羽那邊暫時不是威脅了,和金城、玉陽建交的事也不用急,拖一拖也好,不要顯得像是我們趕看拉攏他們似的。」
聖懷璧此言一出,令狐問君驚然驚問。「黑羽又出什麼事了?」她一眼看到他桌上放著一封用火漆封口、剛剛被拆開的信封,顯然是極度機密的信函。
她也不多問,上前就將那封信抓在手里,拆開一看,登時震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直勾勾地看向聖懷璧,舉看信紙,嘴唇懾懦了半天都不知道從何問起。
他微微一笑,「你想問我,為何黑羽定海會被黑羽王以叛國罪捉拿起來?這件事,是我幕後操縱的。」
「你……」她只覺得手心冰涼,紙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心中的震驚只可用天崩地裂來形容。
黑羽定海是何等人物?可以說是黑羽王駕前的第一寵臣,四海之內的第一武將,如今竟然會被黑羽王關押,成了階下囚?
她回想兩人離開黑羽國時,走得那樣倉促,但黑羽王畢竟沒有具體證據可以證明她的身分,難道是因為沒有捉到她就雷霆大怒,降罪于黑羽定海嗎?
她瞪著聖懷璧,問道。「你到底做了什麼?」
「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小小的反間計罷了。」他的眉揚起一道好看的弧度,「我請給黑羽定海打過刀的刀鋪,按照他的那把刀又打了一把,雖然不至于一模一樣,但總能唬唬人。」
「然後呢?」她追問。
「帶你離開的那天,黑羽王派人帶兵去將軍有要人,可是卻要不到人,黑羽王沒面子,自然對黑羽定海不滿,當夜,黑羽王的王宮中有刺客出現,那刺客來去無蹤,但卻攜帶看那把人人都認得的大將軍之刀,盜走了黑羽王的調兵金箭,逃走時還傷了幾名侍衛。」
令狐問君狡著下唇,「這樣的狠計,必須步步精確,實行時極易遷逢變故,豈能那麼如意達成?」
「黑羽國中,我當然早已安插了密探將黑羽王宮的地形都打探清楚了,可以進退自如,倘若不能順利盜走金箭,也要讓人知道他的目的是金箭,最重要的是,要讓人看到那把刀。」
她恨聲道。「四殿下真是好計謀!黑羽王就這麼容易被你騙倒,把黑羽定海下獄,可這事也並非不能查清的,你以為你能冤枉得了他多久?」
「我原本的意思是要先拖延黑羽的追擊,如果能夠把黑羽定海多關起來幾日那是最好。只要他們君臣之間一旦生了嫌隙,關系就會漸漸破裂,如若除掉黑羽定海,四國便能太平一段日子,到時候我也可以騰出手來幫父皇整頓朝政。」
令狐問君盯著他問。「這樣的大事,為何不事先與我商議,事後也不告訴我?你知道我與他家有舊誼,所以便故意隱瞞不說?黑羽定海的母親和妹妹都待我不薄,若是她們因此有了閃失,你讓我如何安心?」
「她們是敵國之人,她們的兒子兄長更是帶兵侵略我聖朝、重傷我三哥、強擄你囚禁的罪魁禍首,你讓我謝她們對你有恩?對不起,我只記得黑羽與聖朝有仇,黑羽定海更是我的頭號敵人!」
她緊咬唇瓣轉身欲走,卻被聖懷璧一把拉入懷里。
他嘴唇摩輩著她的額角,「不許走!你一發脾氣就不肯見我,今天你若走了,只怕又要好幾天不理我,咱們把話說明白了,明天就不許再記仇。」
「說明白?這事是能說得明白的嗎?」令狐問君淒然一笑,「我不知道父親當初為何要讓我去其他三國偷師學藝,他難道不知道,我在三國之中生活的日子比在聖朝的日子還要長。
「有時候我甚至忘了自己還是個聖朝人,一覺睡醒,我會想不起自己住在哪里,會以為自己是個金城人、玉陽人,在海上追隨黑羽定海練兵的時候,有好長一段日子,我甚至以為自己會終老黑羽。
「兩國交兵,孰是孰非難以說清,這本就是帝王之間的權力之爭,是帝王之戲,無論我說什麼替他開月兌的話,你都會笑我單純幼稚。可我身為聖朝臣子,身為你的女人,總不該一天到晚都被你們父子蒙在鼓里吧?你要毀了黑羽定海,身為聖朝臣子,我無話可說,但是身為一個有感情的人,我心中之痛,你豈能了解?」
她沉聲喝道。「放手,我現在心情很亂,不想和你為這件事爭吵,你讓我先靜下心想清楚了,改天再說。」
聖懷璧見她氣得臉色都變了,也不敢再觸怒她,悄悄放了手,又賠笑道。「天色都這麼晚了,你今天就在雀靈苑留宿一夜吧,若是明天父皇傳召,我們正好一起入宮。」
但令狐問君只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地走了。
令狐問君並不是個膽小的人,她在玉陽的麥田中曾經遭遇過一只野狼,當時那個季節、那個地方,本不該出現狼的,但偏偏就讓落單的她踫到了。
當時她年紀尚小,功夫不精,左右又沒有可以幫助她的人,只好一動不動地站在麥田中,直勾勾地盯著那匹狼。她听人說,如果過到狼,不要轉身逃跑,否則會一下子被狼撲倒,咬斷喉嚨,唯有和狼對視,把狼嚇跑。
她盯著那狼,手腳都似被人點了穴,身子僵如木石,手心後背都是滲滲冷汗,但眼珠都不敢眨一下,和那只狼筆直對視了也不知多久,直到那狼轉過身,漫悠悠地走了,她才發現自己全身大汗,竟連邁步的力氣都沒了,而那一年,她十一歲。
她第一次殺人,是在十一五歲的時候,在金城的礦山中,親眼見一名工頭因為冷酷地催趕工期而殘暴地活活打死了兩名平時老實巴交的工人。她心中氣憤至極,傍晚溜入那工頭的房間,手起刀落,將那工頭的腦袋砍了下來。
當時,鮮血四濺,她被自己和那工頭一樣的冷酷殘忍所震驚,也為這可怖的一幕而嚇住,幾乎是落荒而逃,當晚就離開礦山,離開了金城,逃向了黑羽。到了黑羽,她又報名參軍,成為一名女扮男裝的黑羽士兵。
無論在動手之後有多後侮,她卻是有足夠的膽量去面對人與命運的一切滲澹過程,但現在的她,明明應該更成熟鎮定,卻似是變得膽怯猶疑了。
她看不清現在的局勢,猜不透聖皇的心,甚至是聖懷璧的心。
她今晚的憤怒,不僅僅是因為在聖皇那里吃了閉門羹,或是被聖懷璧隱瞞而氣憤,更多的是對自己的氣憤、對自己的懷疑。
她從不認為自己有可以做一國丞相的能力,父親臨終前交托給她的這份艱巨責任,她只是像平時一樣的答應下來,但是她對自己依然不夠自信。
在和聖懷璧定情之後,她曾扣心自問,父親為她取了‘問君’這個名字,是不是就意味看要將她的一生獻給君主?
聖懷璧曾說,父親與聖皇之間有看難以言說的私情,而父親是否就為了這段隱秘的情事,甘願把親生女兒像祭品一樣雙手送到聖氏一族的盤中,任人魚肉?
如果聖懷璟之事只是這個皇朝變革的開始,那麼後面所蘊藏的腥風血雨還不知有多少,她這個丞相能應付得來嗎?或者說,能讓她應付的事請有多少?做為令狐和聖氏之間牢固不可分的君臣聯盟,她是不是就如一個象征的傀儡,被架空在丞相之位上,其實並沒有人真的需要過她。
聖皇也好,聖懷璧也好,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強勢王者,聖懷璧這樣年輕,卻早已在這盤根錯節的皇朝當中游刃有余地處理各種帝王政務,連金城、玉陽、黑羽這三國都在他所布置的眼線掌控之下。
一個太過于高明厲害的君主,需要的也許只是一群唯唯諾諾、歌功頌德的懦臣,可她既不強勢,也不喜歡裝胡涂,更是感情用事,連敵軍之將被抓,她都區不滿聖懷璧暗中使了陰謀詭計而生氣。
黑羽定海與她,畢竟相處了數年,即使沒有男女之情,也有同袍之義。
素蘭那張熱情洋滋的笑臉,更是不時會浮現在她眼前,素蘭一直是個以兄長為榮的單純小妹妹,她簡直無法想象,倘若黑羽定海入獄,將軍有盛名落入塵土,對素蘭會是伺等致命的打擊。
還有那向來待她溫柔可親的伯母,更是如親娘一般疼惜她。萬一黑羽王盛怒之下將將軍有滿門抄斬,那她百年之後也無顏面對將軍府上下百余口的哀聲哭號。
太過天真的她如此心慈手軟,根本不該是這混濁朝堂中的一員,更何況她還是個女子,如何能與那些精明圓滑的男性朝臣相處得宜?
也許她的確應該掛冠歸隱……父親,真的錯看她了。
聖懷璟下獄後第七天,聖皇終于重新上朝,他在朝堂之上神情從容淡定,大病一場後雖然瘦了一圈,但精神矍礫。
眾人屏息聆听,都在等聖皇說出那驚人的結果,但他只是平靜地一件件處理六部堆積的大小事宜,從始至終沒有提聖懷璟一個字。
等到散朝時,兵部尚書肖怡然忍不住出列上奏,「陛下,兵部近日因為海防之事需要調動錢糧,但是戶部管事之人幾乎都已下獄,微臣不知道如今戶部的事務該去問誰決斷。」
聖皇看向令狐問君,「丞相是六部之主,現在戶部之事就都去問丞相好了。問君,近日你就常駐戶部吧,太子留下的人,能用的就留,不能用就算了。」
這一句,「能用的就留,不能用就算了」听來真古怪。誰是能用之人,留下又該怎麼用?誰是不能用之人,不能用的又該如何安排?聖皇竟然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指示。
令狐問君妖垂著眉眼,走出群臣行列,忽然雙膝跪倒,說。「陛下,微臣自覺才疏力淺,不堪丞相大任,懇請陛下準我辭官。」
霎時之間,朝堂上下一片嘩然,連聖懷璧都萬分驚愕,他忍不住邁步上前想開口,卻被聖懷玥拉了一把,對他微微搖頭阻止。他意識到這朝堂之上此時最有分量的人畢竟是聖皇,故按撩下心底的沖動,又退了回去。
聖皇也有些吃驚,他看著她的頭頂黑發,沉默半晌,才道。「好吧,問君,朕知道你有不少話想問朕,一會兒你到東暖閣來,朕私下和你談,現在就先散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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