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戀 第8章(2)
作者︰夏梔子

我睡駱展陽的房間。

夜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那種感覺非常復雜,一來因為環境的陌生,加上我有些挑床,所以不適應;再則可能睡了一個下午,所以也沒太多睡意,但更多的是因為睡在他的床上,隔壁就是他,心里總有些怪怪的感受,有興奮有羞澀還有更多莫名其妙的念頭。

他睡著了嗎?還是在想著他的父親?會不會因為我在這里也有些受影響呢?

我心神不寧,輾轉反側,居然折騰到半夜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然而這種睡眠是很淺的,因為我的意識始終在活動,就在迷蒙中,我听到房門被輕輕打開。

一下子,所有的意識都覺醒了,全身上下的汗毛都豎起來。

是他嗎?半夜里這樣輕手輕腳地進來做什麼?意圖不軌?他……應該不是這樣的人。

就算相信他的為人,不過我還是在被子里捏緊了拳頭。

他卻只是替我理了理被子。我放松下來。

整個房間靜悄悄的,我仗著黑暗,偷偷半睜開了眼。他就站在床邊,似乎在看著我。他……要做什麼?

他什麼也沒做,只站了一會兒,然後在床邊坐了下來,將頭埋入了手掌中。

床輕輕地震動了起來,他的抽泣聲始終小小的,就算是黑夜里,也不敢太縱容自己的悲傷肆虐。他背後的我淚濕眼眶,明知他在疼痛著,卻無法伸出援助之手。我多希望此刻我能略盡綿薄之力,只讓他不這麼難過就好!

他漸漸平息下來,從掌中將頭抬起,趁他回頭的一剎那,我做賊心虛地閉上了眼楮。

「年念……年念……」

他低低地輕輕地喚,這是認識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我的心,帶著疼痛無法克制地輕輕顫抖起來。

臉上傳來指尖輕踫的觸感,他的手指沿著我的臉龐,如蜻蜓點水般地移動。

我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他會踫到我面頰上的濕意嗎?會不會懷疑什麼?我詫異自己的腦子在這充血的時刻居然還能轉出這樣的念頭。

他似乎並沒注意到這些,只用手指輕輕地踫觸著我的臉頰,「你這個小笨蛋呵!這麼傻!我怎麼配得上你?我該怎樣才能配得上你?」

他知道的!我放在被子下的手一下子握緊!他竟然是知道的。

大概我的緊張也傳遞到了四肢百骸,他察覺到什麼般地縮回了手,我仍舊保持著不動的姿勢。

「年念?」他嘗試性地叫了我一聲。

我力圖讓自己呼吸得自然。

見我沒反應,才听到他松口氣般的一嘆,自言自語地說︰「還以為你醒了呢。」

不是以為,我真的醒了。我心里悄悄地說。

小學時,我們常常用針落地都能听見來形容寂靜。那時的我,心里也奇怪地浮現出那個比喻,那樣一個黑夜,靜得彼此呼吸可聞。

他輕輕地說︰「年念,你為什麼那麼傻?很早以前,我已經不值得你喜歡了,已經不值得了。很小的時候,我就有預感,家里會出事的。高二那年,我的預感終于應驗。父親的外遇終于被母親發現,心灰意冷的母親連拆穿的力氣都沒有,只留了封信給我就消失無蹤。我和父親找了很久,後來我才知道,她竟然出家了,拋棄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毅然舍棄紅塵。當我們在北京的一所廟宇里找到母親時,怎麼也不相信自己的眼楮。她心意已決,無論我們怎麼說怎麼做她都不肯再回頭,即使我在門外跪了三天三夜。後來我們只得回來,我知道母親離開的真正原因,認定造成這一切都是父親,如果不是他有外遇在先,一貫溫柔寬厚的母親怎麼可能如此決絕?我開始報復父親,那種報復的念頭很簡單,就是不讓他安心。要讓一個父親不安心,這樣的事當兒子的做起來最為得心應手,也並不需要做多大的惡,父親一向最看重我的成績,所以我就不再學習,甚至考試能答出的題我亂答一氣。成績的直線下滑果然叫父親憂心忡忡,而班主任更告訴他我早戀了,對象就是陳雯曉。」有疼痛的感覺一點點從心的最深處蔓延出來。他竟然承受過這樣深切的痛苦,也難怪駱伯母在這個時刻竟然不在家里。

「在我做這所有的事里,我最擔心的是失去陸元的友情,然而陸元總還是會知道。他知道並且沒有原諒我,可是他不知道,從一開始陳雯曉對他就不是真心的,她同時踏著好幾條船,而我和他都只不過是其中兩條。後來我才知道,我最擔心的不僅僅是失去陸元的友誼,還有你……年念,你不知道那天在電影院忽然遇到你我有多慌亂,盡避我和陳雯曉一直都不算真正的男女朋友,然而你看我的眼神里忽然有了懷疑,我才感到自己的慌亂。你竟一直問著我和她的關系,連我自己都無法定義,我怎能回答你?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回味著那個夜晚,那是第一次感到喜歡著人竟是這麼幸福的感覺。」

他竟然說喜歡!我半是高興半是難過地想著,在我揣測著他心意的時候,在我以為勒令自己不準自作多情的時候,他竟也是喜歡著我的啊!

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那時我並沒意識到自己當日的所作所為會造成今日這麼大的悔恨,傷害人並不快樂,尤其這個人是你的至親。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是在兩年前,父親為了替我弄到報考的名額時,四下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幾乎動用了家里所有的關系,看著他兩鬢逐漸染白的頭發,我心里雖有悔恨,更多的卻是變態的快樂。後來我考上了學校,第一年的寒假,原本是該回家過年的,在成都下了火車我卻又猶豫起來。那時候我就坐在你的宿舍樓下,望著你的窗口,思量了整整一個下午和晚上,第二天一早看到你出門,我就一直跟著你,最後和你一起上了火車。」

那時他在啊!我居然就忙著興奮和等待,卻不知幸福就在咫尺前方,如果那時往窗外望一望,是否會早幸福一天?

「父親看到我回家很高興,弄了不少好菜,我卻始終冷臉相對。大年初四,他帶我到你家拜年,可惜你不在,回來後,我就收拾了行裝,不顧他的意願,執意回了學校。直到知道他得肺癌,我才又回到他身邊,可是,一切都晚了,年念。他嚷嚷著說要去北京找母親,我就帶他去找母親;他想和我聊天,我就一直坐在他身邊和他不停說不停說;他說要吃我親手做的飯菜,我就買了爐子和鍋碗,天天都做給他吃……可是有什麼用?一切都晚了,我終于還是失去了我的爸爸。」

床又輕輕地顫動起來。

我恨自己此刻的口不能言,只能陪著他掉眼淚。

「年念……等我好嗎?如果能要求你等待的話。我多希望我是那個可以給你幸福的人。」

他的手又輕輕地踫觸上我的臉頰,我閉著眼,心里已經有了決定。

有溫熱的氣息噴上我的臉,一抹濕潤溫暖在我的唇上輕輕一觸又迅速地撤離。

身邊下陷的床墊彈動了一下,我听到腳步輕悄移動的聲音,然後是關門的聲音。

在黑暗里我靜默了好久,才敢伸出手在唇上一踫,竟然……被偷吻了。

而枕邊,卻是濡濕一片。

夜里,半是歡喜半是憂傷地迷糊睡去。第二天一早醒來,猶有在夢中的感覺。我起身,穿戴整齊,拉開門出去。屋子里靜悄悄的。

「駱展陽!」我叫了一聲,沒有人應我。

他竟然不在!我心里一驚,退回了房間。他……去哪里了?我坐在床邊,一邊擔心著他的去向一邊又將昨晚的事想了一想,他居然也是喜歡著我的!

我因為知道這個而偷偷笑起來,伸手撫上唇角,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那點溫熱的觸感,可他現在……

開門的聲音響起,我連忙站起來走出去。

駱展陽愣了一下,「你起來了?」

我盯著他,傻傻的,一時間忘記怎麼反應。

他淡淡地笑了起來,「怎麼?睡了一個晚上睡傻了?」

我心里有些憤憤不平,為什麼男人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能如此自然?而我卻總是像個呆瓜一樣?

「我出去幫你買了車票,還有早餐,過來吃吧。」他朝客廳走過去。

我跟上他,「你幫我買了車票?」

「嗯。」

「你趕我走?」我心理更不平衡了。

他回頭看我一眼,眼神奇怪,「不是你說今天要走的?還要回去上課不是嗎?」

是的是的,我差點忘記昨晚的決定——我要當做什麼也沒發生,我要等他,等到他覺得可以給我幸福那天來找我。

「是啊,不過你倒好像迫不及待要趕我走一樣。」我笑了,雲淡風輕,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叫他絲毫不覺得懷疑。他也笑了笑,「傻瓜。過來吃早飯吧!」這話呵……現在听來竟帶了點寵愛和甜蜜。

「我……我要先洗臉刷牙!」我趁自己還沒笑得如白痴一樣的時候趕快溜出去了。

下午的時候,他送我去車站,若不是我阻止及時,他恐怕要大包小包地給我買許多吃的。

「只是十四個小時的火車而已啦!你還當我是去旅行一個月啊?」

他听了我這樣的話,只是笑了笑,「我不放心,你天生有路痴。」

還記得這種糗事!我朝他扮鬼臉。挨到最後一刻我們才進站,他買了站台票送我上車,「一路小心,出了站如果找不到路自己打車走知道嗎?還有,身上有錢嗎?」

「有!」我小聲地回答他,對他總是記得我路痴的事耿耿于懷,但他提到錢,我卻又不得不擔心,「你……還有錢嗎?」

他幫我將背包扔上了行李架,听到我這話只低頭看我一眼,「要借錢嗎?」

居然還開玩笑!我可是真的在擔憂!「你……」

「放心,我不會有問題的。」他拍拍我的肩,「路上小心,我下去了。」

「駱展陽!」我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頭看我,我也看著他,仍舊揪住他的衣袖不放。他嘆了口氣,握著我的手拖過我,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保重!」他輕輕說,然後放開,轉頭下了車。

我從車窗探出頭去,看著他站在月台上。列車已經緩緩地駛出。

「駱展陽!」我叫他。

他只靜靜地瞅著我,不言語。

「我等你。」

眼眶潤了,什麼也看不清楚了,連他的身影也模糊朦朧了。列車漸行漸遠。

此後的幾年,再沒有和他見面,也沒有刻意去打听他的消息,回家遇到陸元,他偶爾會提起兩句,我知道他畢業了,分配回離小城很近的一個地方。

大四那年,系里的研究生保送名額出來,其中有我。然而我卻猶豫了,這一讀又是三年啊!

我打了電話給陸元,和他磨了半天,才問他要駱展陽的地址。

一向八卦的陸元這次卻什麼都沒問,反而哇哇地叫︰「小姐,你有沒有搞錯啊!現在誰還問地址啊?你要去找他呢還是要給他寫信?」

我翻個白眼,這個家伙!就算是要結婚了也一點都不成熟,「快告訴我啦!」

「地址沒有,手機號碼要不要?」

「嗯……好吧。」

「嘖,好像還挺勉為其難。」陸元笑話我。

就這樣,我拿到了駱展陽的手機。他的號碼很好記,最後四位就是我的生日。是巧合還是故意?我判斷不出來,為了避免自己自作多情,我姑且當它是巧合。

「我保送研究生了,你說我要不要讀?」

我沒落姓名,就這樣發了條短消息給他。

很快收到他的回復,「讀。」

我就去讀了,這一讀又是三年,尼姑一樣清心寡欲的生活,除了偶爾上上網看看小說,我並不和異性有很深的交往。機緣巧合,我認識了一位寫言情小說的朋友,她給了我很多這方面的信息,我躍躍欲試,也開始嘗試自己寫小說,言情類,稿費雖然並不豐富,但足夠應付我的日常開支。

除了那次,我和駱展陽沒再聯系。但我一直沒換手機號碼,這樣他如果有天要找我,可以隨時找得到。

三年時光如水。我常覺得一個人心靜時,閑坐看陽光跳動,是能夠聞到時光流過的味道的。我並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守候會不會有結果,但很多事,也不必太計較最後的結果。只要心中存著美好的信念,用最真誠的心去對待,用最誠摯的意去經營,總會有收獲。

畢業了。畢業那天,我們在學校照了畢業照,晚上又準備到成都的一間飯店去慶祝。

陸元很討厭,一直打電話給我。昨天听張薇說他們吵架了,唔,今天我可不想充當這個和事老,我要安靜地畢業。

我將手機鈴聲調到震動,丟進背包,然後跨上了公車,趕去那間飯店。

車上沒有空位,我只能站著,吊著扶手,我想著自己的事情。猛然間,司機一個急剎車。

「嗤!」好痛!我欲瞪那個踩我一腳的人。

「對不起!」

溫和的道歉聲音听著耳熟。我抬頭。

「年念?」

這時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叫我的名字,我笑了。

靶覺手機又孜孜不倦地在背包里震動起來,我取下包包拿出來,「喂?」

「丫頭啊,我要告訴你,駱展陽去成都了。你要不要他的電話和他聯系一下?敲他請你吃飯怎麼樣?」

「嗯,好。」我點頭,十分平靜地將手機遞給他。

他挑眉。

「陸元說要敲詐你請我吃飯。」我笑盈盈地說。

他握住了手機,連著我的手,「榮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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